舒玄月伫立在竹廊中,注视着在花厅里下棋的少年,许久后才挪动脚步,向花厅走去。
她刚轻步走进去,那少年便似乎已觉察到,微微抬头朝她一笑。
舒玄月心脏跳动了一下,佯装镇定地回以笑容,向往常一样打招呼,“早!”
那少年回了一声“早!”,然后舒玄月就走过去,托着腮帮看他下棋。
“玄月,你为何从不陪我下棋?”
舒玄月抬起眼帘,凝视他道:“我永远也不想与你对弈。”
少年愣了一下,注视着这个认真看着自己的女子,眼眸明亮而清澈,坦诚得宛如一把雪亮的剑,径直刺向他的心脏,他觉得自己不应再继续注视下去,于是垂下眼帘继续下棋。
“丹朱,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舒玄月犹豫着道,坐在他的身旁。
他看着一脸忐忑不安的她,弯唇道:“你若不便说,就不说好了。”
“不,”她抬起脸,又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他眼睛一偏,躲了过去,“我想尽力对你坦诚,虽然有些事情我现在没法对你说,说出来恐怕会吓到你,但是我能跟你说的都不想瞒着你,那些现在无法道出的事情将来我也会告诉你!”
他脸色微变,半晌没有回话,表情莫测不定,她看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原以为他至少会高兴她这么说。
少年忽地一笑,缓缓伸出手,轻轻理顺她额上的落发,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很少对她有如此温柔的举动,舒玄月眼眸一垂,伏在他膝上,道:“我昨晚去师父的密室了,发现师父原来真的已故去……”
他凝视着如小猫般伏在他膝上的女子,一时走了神,忽然意识到她刚才说的话,便道:“你师父不是早已故去了么?”
舒玄月轻皱眉头,道:“我一直抱着师父还活在世间的希望,师父那么神通广大,怎么会真的死了呢?直到昨晚我在山洞密室里亲眼看到他尸首寸寸成灰,才意识到桃源谷果然只剩我一人了……”她的眼圈红了,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但再次意识到这个事实,还是如此令人心伤。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舒玄月调整好情绪,继续道:“师父的尸首前摆着一个星盘,那些符号看起来很诡异,我记住后就出来了,也许这是师父的临终遗言,但我实在不解为何用这般晦涩难懂的符号。”
他沉吟道:“也许是留给特别的人看的。”
“可是现在桃源谷除了我还有谁?连我都看不懂,莫非师父还暗嘱他人?”舒玄月有点激动道,其实心里在懊恼当初没有好好学习这方面,总将奇门易卦之类看作旁门左道的雕虫小技,于事无益,便去潜心钻研医药。
他微笑着道:“别心急,可先画出来看看?”
舒玄月这才想到身边有个现成的“万事通”,眼睛不禁一亮,赶紧去找来纸笔,挥毫画下那个星盘。
重华胤玺注视着星盘,沉眉凝思。舒玄月跑到书室,搬来一堆这方面的书籍,对照着研读起来。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重华胤玺才忽然道:“那个山洞在哪儿?”
舒玄月一愣,道:“在后山瀑布附近。”
“带上图纸,去山洞。”说罢,人已向门口走去。
“等等我!”舒玄月赶紧收好图纸,跟着向外跑去。
重华胤玺的步子很快,舒玄月一路小跑,两人在太阳还未落山时就到了山洞口,重华胤玺展开图纸,映着夕阳的斜光细细观察,然后便向山洞里走去。
舒玄月大步跑上前,拦住他道:“慢着,里面很危险,师父依奇门遁甲之术设了很多机关,一不小心就会触发!”
重华胤玺微微一笑:“你可在前引路。”
舒玄月愣了下,垂眸道:“那你小心,不要走偏了。”说罢,便一语不发走在前面。
很快,她按照昨晚的路径,来到了密室门口,她按了按开关,但密室的门却再也开不了。
“让开。”重华胤玺淡声道。
正自着急中的舒玄月没注意到他语气中的冷漠,闪身避开后,见他以掌力击门,不过,任他内力深厚,这堵大厚门始终岿然不动。
他停下来喘气,舒玄月过去扶着他安慰道:“没事,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重华胤玺的眸中出现了丝少见的郁躁,他甩开扶着他的舒玄月,继续施展内力向门击去。
舒玄月摔坐在地上,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爬起来。
“走!”他命令道,甩袖转身向外行去,一如宫中的那位不悦的太子殿下。
舒玄月默默跟在后面,走出山洞。
重华胤玺独自行了许久,才回头看向身后,却见她正远远立在瀑布旁的大岩石上,并没有跟过来。
“玄月,过来!”
她凝望着瀑布,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他只好回头向她走过去,她纤瘦的身影伫立在倾泻而下的巨大水流旁,没意识到旁边有人靠近。
他将她拉转身,道:“别站得离瀑布那么近,衣服都溅湿了!”
她看了他一眼,又回头望向瀑布,眼睛亮亮的道:“这里好美!”
的确,夕阳西下,霞光万丈,映射在倾泻如银河的飞涛上,流光溢彩,水沫云雾中,宛如仙境般美轮美奂。可是,现在是欣赏美景的时候吗?他没有心思。
“玄月,够了,回去吧。”他将她拉离岩石,岩石青苔路滑,他又拉得匆忙,她惊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
舒玄月疼得哭了出来,重华胤玺无奈叹了一声,欲上前抱起她往回走。
舒玄月挣扎着推开他,大声道:“别管我!我就呆在这儿,你自个儿回去!”
重华胤玺握住她的手腕,道:“你发什么疯?怎么突然闹起脾气?你不回去,难道打算整晚睡在这水里?!”
“我就要看瀑布!”舒玄月哭着擦了把脸,本来水淋淋的脸上又沾上了泥巴。
重华胤玺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是三岁小孩吗,怎么这么任性?”
“我就要你陪我看瀑布!”舒玄月大声吼道,眼眶更红了,满脸不知是泪水还是瀑布溅来的水,“你不想陪就算了,回你的宫里吧,魏云凤还有那丞相的女儿都在等着你!”
“这又是从哪冒出的话?”重华胤玺微怒道,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他对这女人已是极有耐心,但不意味着他会无限度纵容她。
他站起身,冷冷看着她,她也抬头瞪着他,像头受伤的小兽,张牙舞爪中却带着丝乞怜的哀怨。
他转身离去。
独自不知走了多久,他回头向那个岩石望去,她保持着刚才那个趴跪着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仿佛灵魂离体了般。一股莫名的陌生心绪涌上心头,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因为他从未体会过,于是便抹了去。
重华胤玺回到屋内,却是坐立不安,一股从未有过的烦躁笼罩了他,这是那女子对他施加的“妖法”吗?她哭泣的脸和话语在脑海里萦绕不去,可气的是,比起她刚才的态度,他更恼怒的是她话语的内容。
她既然这么希望他回宫,那么好,既然如此……
舒玄月望着重华胤玺远去的背影,心里也渐渐凉去,一阵风吹来,衣服湿漉漉的她打了个寒颤,可是心里却更冷。
也许重华轩说得对,自己跟重华胤玺不会有任何好结果,可是自己硬是像飞蛾扑火般飞过去了,不仅没有早点离开他,反而与他走得更近,可是她后悔吗?
舒玄月在瀑布旁的岩石上坐到半夜,游魂般地发了许久的呆,才挪动麻木的双腿往回走去。
院中月华满地,她以为他至少会秉烛等着她,他没有,花厅里没有人,他的房间里也没有灯光,他已经睡了吗?
舒玄月掩去心头的伤痛,独自进了自己房间,一宿无眠。
第二天天没亮,她便去了书室,将自己埋首在书堆里,查找星盘有关的线索说明,刻苦钻研师父留下的这些深奥学问,使她渐渐忘却了伤痛,也忘了那个让她如此之伤的人,对,她就要学当年苏清穹一样,逼自己遗忘。不然还能怎样,有些东西注定无法得到,即使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充满自信的灵魂。
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两人却如陌路人一般,除了用膳时偶尔交流,平时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他在花厅下他的棋,她在书室看她的书。
她偶尔经过花厅时,他会看向她,熠熠的眼神似乎在期待她开口说话,她垂下眼睛就走了。他有他的高傲,她也有她的自尊。
还是那张星盘图,将他们连在了一起。舒玄月找到了开启密室石门的方法,她混合各种药剂制造出了炸药,将石门炸了个大窟窿。
重华胤玺捂住帕走了进去,看到了石榻上的那堆灰——舒玄月所说的“师父”,以及旁边的星盘。
石壁和石穹上的数个小孔投下夕阳余晖,映照在星盘上,重华胤玺端详许久,忽然眸中亮光闪过,但又微微蹙眉。
舒玄月走到石壁旁,扳动机关,一扇石门打开,更多的光透射进来,在星盘上形成诡谲的乾坤图。
重华胤玺的表情豁然开朗,他不再看那星盘图,而是仔细观察了下石室,然后朝舒玄月走去。
“你怎知打开这扇石门会有更多光?”
“我来过。”舒玄月简洁答道,转身朝那道石门走去。
重华胤玺伫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而后转头看向舒玄月走去的方向,她的身影已消失在石门口。
舒玄月边走边观察沿途的迹象,记得那日她离开后听到轰隆一声响,她还以为里面塌陷了,没想到一切都很完好,那么这轰隆的声音到底来自哪里呢?
她思索着,不知不觉已沿着外面投进来的光走到了洞外,她站在洞外的小径上,这里已经接近山脚。
“那么你那晚已经下山了?”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舒玄月看了他一眼,道:“是的。”
“谁送你上山的?”
舒玄月抿唇没有说话,她看了看快落山的夕阳,加紧步子向山下走去。
“舒玄月!”领口忽然一紧,她抬眼看到他愠怒的表情,“你好大胆子!”
“你为何这么生气?”她轻声道。
他一怔,继续怒道:“你说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她抬头直视他道,然后趁他怔忡时挣扎开来,径直朝山下走去。
他再次向她抓去,她却极快速地避开了,他眼睛微睁地看向她:“你!……”他的眸中带着震惊和不信。
“男女授受不亲,相信殿下比我更清楚这些礼数,我知道你字典里没有尊重人一词,虽然我地位卑微,但我不是你的奴隶。”舒玄月离得远远地一字一句道。
重华胤玺怒极反笑,道:“是吗?我既然能让你脱离奴籍,当然也可以让你重新落回去!”
舒玄月垂下眼帘,似乎在竭力忍着什么,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们之间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此分别吧。”
说罢,她拉起黑色头巾盖住头发,准备念咒术离开此处,到一个偏僻地方暂避些时日,等过段时间他离开桃源谷回京,她就可以重新回到桃源谷,并改变入口的八卦布局方阵,这样外人谁也进不来了。
“慢着!你不想知道星盘的寓意吗?”重华胤玺上前一步道。
“我相信自己会慢慢弄清楚的。”她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若不是之前对他的了解,此时她已被他的眼神打动,可惜她已下定决心。
绵延的山径上,已经没有了她的踪影,重华胤玺望着空旷的群山,仿佛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心境。
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身后,齐齐跪地行礼:“拜见主上!”
重华胤玺回过神,淡声道:“车轿准备好了吗?”
“回主上,已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重华胤玺颔首,转眼间疾风般消失在山径,众黑衣人也很快消失在群山中。
一路狂奔的舒玄月,刚来到山脚附近的小山村,便眼前一阵发黑,昏倒在地。
意识模糊中,她感到自己被抱上了马车,一路颠簸着向某个未知的方向行去,就如之前被贩卖为奴的漫长悲艰之路,她噩梦连连,拼命挣扎着,却始终醒不来,自己让他震怒,他说过要把她重新打回奴籍,他真的这么做了吧……
梦中,有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她的发丝和脸颊,那是孤儿院奶奶的手吧?可是,奶奶的手粗糙干皱,这只手却如此柔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