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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万言书

第二天起床,舒玄月推开窗户,才发现外面宛如阆苑仙境,远近瑶台画楼,小桥亭榭,桃柳成荫,曲水淙淙,石径通幽,清疏翠竹随风窸窣作响,近处回廊楼阁下碧池青荷散发幽香。她深深吸了口气,回思了一会儿,然后拉开房门,在这空无一人的园子里独自游走。

这西月宫虽大,但宫女太监却少,只有安排了几个洒扫小宫女。太子每次从东宫来此处,随行宫女太监甚众,但从来只令他们留在外间,不准入内,今日也是如此。

他缓步走在园中,拂开眼前的绿柳,便看到了荷池水榭中的一抹白色身影,倚栏杆坐着,似乎在走神,他走近了,凝视着那鸦羽般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衫在微风中飘颤。

“你在想什么?”他开口道。

舒玄月闻声回过神,转过头看见了他,有点不自在地站起来,理了理头发,一大早,她连梳洗更衣都没有,就突然看到了衣冠楚楚的他,确实是有点窘迫。

“没什么。”她支吾了一声,行了个礼,便欲退下。

他看着她,忽然道:“你以前不是喜欢说声‘早’么?”

舒玄月张了张嘴,可惜说不出来,只好低头作罢,道:“这里不是桃源谷。”

他走近一步,道:“你可以把这里当作桃源谷,这园中也只有我们两人,你看,我特意令人种了许多桃树。”

舒玄月咬了咬唇,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这里不是。”

水榭中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他默默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为了脱身,舒玄月只好继续道:“伪饰现实不过是自欺欺人,我们分别那么久,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之间回不到那时候了。”

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舒玄月便告退匆匆离开了水榭。

她冲回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梳洗换衣服,她拉开衣柜,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精致华美的罗裙,她不是要在这里静思反省吗?放这么多漂亮衣服做什么?何况这些罗裙一看就是宫妃的品阶才能穿,她有点头疼地合上衣柜,找了半日却找不到一件可以穿的衣服。

正巧抬头的时候,看见他在门口的身影,于是舒玄月问道:“我自己的衣服呢?”

他愣了一下,道:“可能被宫女拿去浣洗了。”

舒玄月擦了把头上的汗,只好转过身继续在衣柜里翻找,终于扒拉出一件看起来最简素的裙子,她正要换上,忽然看到屋里还有个人在不紧不慢喝茶,只好朝四周扫了眼,抱着裙子往屏风后走去。

可惜这件看起来最简素的裙子裁剪也复杂得很,舒玄月在屏风后挣扎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套了上去,收拾点模样出来。

舒玄月拉着长及地的衣带,满脸纠结地走出来,正在悠然品茶的他抬头看见了她,一下子就怔住了。舒玄月还以为是因此裙太美,没想到过了半晌他才道了声:“穿反了。”

他掩袖轻笑,差点被一口茶呛到。

舒玄月的脸涨成猪肝色,赶紧走回去重新整理,刚转过身,便差点撞到堵肉墙,他轻声道:“笨女人。”

舒玄月想反驳,可此刻没心情,他站得离自己太近了,还没来得及拒绝,他便伸手拎起她的衣带,道:“我帮你。”

“不……”才说出一个字,她便不由自主地转了几圈,衣带已经脱离了她的身体,上衣也没了,她捂住内衣差点要喊“流氓”,上衣已经轻轻地披在了她身上,他动作灵巧优雅地很快收拾好这条复杂的罗裙,到最后系好衣带总共未超过一秒,让舒玄月瞠目结舌。

“我以前以为你从小有人伺候,肯定不会自己穿衣梳洗,没想到你不仅会,还能帮女人穿……”舒玄月忍不住道。

“我不喜欢奇怪的人靠近,所以从小都是自己穿衣,至于帮女人穿,这还是第一次。”他微微一笑道,揶揄道,“是你太笨了,这种事情一看就会。”

“那么,你看过其他女人穿衣服啰?!”舒玄月不甘示弱反驳道。

“你吃醋了?”他弯唇道。

“才没有!”舒玄月撇嘴道,心想他宫中那么多美貌宫女,怎么可能没见过……说不定早就跟其中的某某有过……

她不愿再往下想,闷闷不乐地往梳妆台前一坐,拿起梳子,刮拉头发。

铜镜中,她看到他伫立着的身影,久久凝视着自己,她心中一颤,手中动作也慢了下来。

房中的气氛此时很暧昧,他缓步朝自己走过来,在快要靠近的一刹那,她忽然放下梳子站了起来,转过身直视着他。

“我会向你证明,我不是什么灭世妖孽的。”

他凝住了,幽黑的深眸中似有什么划过一般,许久后,才笑着道:“好。”

舒玄月差点没被他的眼眸吸了进去,她定了定神,心想若论妖孽,他可比自己够格多了。

夏花他们音信全无,不过既然他说过到时候自然会见到,说明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自己若“反省”到让他满意,说不定就会放她和夏花他们离开了。

园中景色美如斯,舒玄月却没有心思观赏,整日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沉思默想,翻阅书籍,重华胤玺每每经过书房窗前,也只见她在伏案写字,眉头或蹙或松,全神贯注到完全没注意周围事物。

她想得太多,稿纸写了一卷又撕了一卷,希望把自己的论点表达得更明确周密,但却不断发现思考的漏洞,往往不甚满意,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她在民间经历了许多,也见识过达官贵宦的生活,民生疾苦,制度优劣,作为一个现代来的灵魂,她有自己的看法和观点,而这些观点,她深信是对这个时代有利的,但问题是,她该如何让看这篇长文的人信服,采取她建议的措施是对社会发展有利,借此她也可以洗白自己“灭世妖孽”的名声,她不仅不会危害皓朝,反而是大大的有益。

她殚精竭虑、倾其所能地写此长篇大论,本是为了洗白自己“灭世妖孽”的名声,但在此过程中却是真正做到了深刻反省,在宇宙万物、碌碌生灵前,一己之欲算得了什么,世人对自己的诽谤或赞美,终归是渺小而短促,包括自己的生命也一样,今日她在西月宫写下这洋洋万言的“国论”,也算不负重生了一场。

至于这篇“国论”将来会不会起作用,则取决于上位者愿不愿意采用,而她自己已经竭尽所能,所以无悔。

夏日晚风送爽,溪畔桃柳依依,拂开柔软的柳枝,连日的疲倦被清风吹走了一些。

“殿下,也许我应该感谢你让我在此反省,”舒玄月打破了沉寂,道,“以前我确实做过错事,希望目前我做的事情能将功赎罪。”她指的是救走轩辕彻导致西南麻烦不断的事情,虽然轩辕彻一再强调他的亲族也不会罢休,但她依旧无法释怀,也不认为太子胤玺在这件事上彻底原谅了她。

“今日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我不提,难道你就会忘了?”舒玄月微微一笑道,“只会坐实我制造灾祸的名声。殿下心怀天下,或许没心思顾虑我的小事,确实也没必要在此花更多时间,但这根小刺始终是令人不适的,所以,我决定尽我所能逆转一些既定的东西。”

重华胤玺深深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你认为可能性大吗?”

“既然已尽其所能,便了无遗憾。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这‘天命’一词,现在想来,真是莫测高深。”

他轻笑一声,道:“没想到你如今竟信了天命。”

“是的,我信。”她停住脚步,脸色严肃道,“不信之人往往趋于狂妄自大,忘记谦卑,尽力却不达时便癫狂于外,殊不知人力之外还有神秘莫测的因素。”

“你最近读了什么巫书?”他笑着道,“可我真的不信,该怎么办?”

舒玄月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一直认为人定胜天,这是你从小到大的客观条件决定的,这也有好处,因为你不会认输和气馁,你会想方设法克服困难得到想要的。在这一点上,你从未失败过,可是若有一天,你失败了该怎么办?我真的很……”舒玄月凝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还改改吧。”

重华胤玺弯唇道:“你会很担心我吗?放心,别把我想得太无能了,失败一次就要死要活的。”

舒玄月转移目光,道:“那就好。殿下当初召我入宫时,就提到幼时见过我和师父,虽然我毫无印象,但想来你也跟随师父学习过,师父是不世出的怪才,想法往往惊世绝俗,既然如此,殿下想必也不会是固步自封、憎恶革新之人。”

“你的推断很有道理,我的确不是守旧之人,玄月这么说,难道是想提什么建议?”

舒玄月听到他没有否定,心里也有了底,便道:“如此,我便放心了,今晚我就将万言书呈上!”

重华胤玺惊讶地看着她,道:“这些天你废寝忘食,就是在写这个?”

舒玄月含笑点点头,道:“希望殿下看过之后,别再把我当灭世妖孽,我从来无心戕害百姓危害社会。家师授我经世致用之学,加多年游历所见亲悟,是以尽绵薄之才智,素怀造福社会之心,皆诉笔墨间,愿殿下阅之容之,若不愿纳之,请弃置一旁,我绝不有半分强求。”

重华胤玺愣住了,久久地注视着她,缓声道:“玄月的用心,我自会好好阅之。”

当晚,舒玄月便将那一长卷万言书“国论”献上,太子掌灯夜读,直到天明才将卷轴放下。

第二天,舒玄月忐忑不安地去觐见时,太子只是看着她笑,她正更不安时,他却忽然道了声:“玄月,你这些奇思妙想从哪儿来的?”

舒玄月一时语塞,她能说其实是结合了现代和古代的知识么?那她真要变成名副其实的“妖孽”了!

他缓缓走下来,负手迈步道:“想法虽好,实施起来却将困难重重。”

“因为它将损害很多贵族的利益。”舒玄月静静道,也许还包括他的。

“看来我真的远离民间很久了!”他叹道,“玄月,你去换身衣服,今日我们微服出巡。”

舒玄月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行动这么迅速,说做就做!

“好,可是你昨晚是不是没有休息……”

“没关系,我的玄月这么拼命,我怎能这般养尊处优?”他温和地笑着道。

舒玄月听了他这话,脸庞微红,忙告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