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两名宫女走进房间,匆匆忙忙收拾地上凌乱的衣物、碎裂的物件,整理床榻时看到沾血的床单表情诡异地相互看了眼,然后便放下罗帐,快步走了出去。接着,一名太监领着一个御医模样的人走进来,隔着罗帐用红丝线给舒玄月诊脉。
舒玄月两眼木然,像木偶一样随她们摆弄,身上的痛楚仿佛离自己很远,一切只是承受在另一个人身上般。
那御医诊完脉,开了药方,叮嘱了几句养病的忌讳,便随着那太监出去了。
房间里重又变得静悄悄的,舒玄月捂嘴咳了几声,挣扎着披衣坐起来,这里是他在西月宫的寝殿,她想要离开这里,奈何手脚发软没有一丝力气,完全下不了床。
锦绣屏风后侧立着一个人的身影,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一尊雕塑。
舒玄月看了一会儿,垂下头,再抬起头时,那人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
自此后一周,舒玄月都没见到重华胤玺的身影,这是唯一让她感到轻松的地方。自从那晚的事情发生后,她总是感觉很疲累,不想说话,一种万念俱灰的悲观感萦绕在心头。以前她总是想拼命离开这里,与夏花找个和平安宁的地方过闲适愉快的日子,现在却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闲适愉快这个词似乎已离自己更远,即使身体的伤痊愈,心口的伤大概永远也好不了了。
巍峨连绵的宫宇中,一名女子跪在大殿下的玄石板上,低头领命。
上首许久没传来声音,她忍不住抬起头悄悄望去,主上正负手立于广窗旁,凝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发怔,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令她惊讶的是,从来波澜不惊的主上眼神中,竟有一丝迷雾般捉摸不透的忧伤。
“主上……”她忍不住道。
“璇瑰,这里是宫中,”他回过神来,打断她的话道,“别忘了现在的身份。”
“是,殿下,”璇瑰忙道,“璇瑰现在的身份是宫中的宫女。”
“你去吧。”他凝顿了一会儿,又道,“好好照顾她。”
“是,殿下,璇瑰一定会将她每日的饮食起居仔细向您汇报!”璇瑰明白主上派自己去的用心,忙将主上在意的说了出来,以便他安心。只不过令她吃惊的是,主上竟说出了“照顾”二字,她向来崇拜主上的杀伐果断,冷酷明睿,但却总是太冷而少了点人所应有的温情,像极了老百姓口中的神,而非人,把女人看作跟猫狗差不多,如今的主上,真的变了!竟知道去照顾一个女人,这样的主上,反而让她更感亲切,更喜欢呢!是舒玄月那个女人改变了他吗?她咬了咬,说了句多余的话:“殿下放心,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让她回到您身边!”
仿佛被说中心事般,重华胤玺微睁眼睛,惊讶地看了璇瑰一眼,道:“不论如何……好了,退下吧。”
璇瑰微微一笑,低头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几天后,在方府的书房内,方景阅完这上万字的《国论》后,心情激动,并写下万字批语,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这万言书的作者,这样利国利民的策论,如果彻底贯彻下去,革新弊制,一定会造福百代子孙!
方景将自己的感想一一向太子胤玺陈述,太子胤玺听完后只轻点了下头,并未多言。
方景心感微异,接着道:“殿下,微臣认为,舒玄月若为男儿身,必是官拜卿相之材,但如今……不过预言之事向来无根无据,不应因此而埋没此等人才,即使她将为妖孽,若她现在能改邪归善,愿为国效力,殿下何尝不能用之?”
太子胤玺抿了口茶,道:“她心性甚高,想法与常人迥异,未尝愿效忠于我。”他脸色一冷,接着道,“既不能为我所用,留之必为后患。”
方景看了看太子殿下的脸色,捂嘴轻笑了一声,道:“殿下何必担心这个,舒姑娘心中早已有您,莫非您还不知道?”
太子胤玺看向他,脸上微红,道:“你说什么?”
方景见太子殿下这般反应,心想此事必成,便加了把劲,接着道:“舒姑娘第一次进宫面见您时,心里便有了您,微臣当时还……劝过她,不过她似乎没听进去,后来还跟殿下云游东海郡,中间还为您挡箭,与您在桃源谷同住数月,您想想看,若不是心中有您,一个姑娘家怎会如此?”
太子胤玺闻言,脸庞更是一片绯红,放下茶杯,急急站起来,道:“方爱卿,你勿胡言。此事还需考虑。”说罢,便匆匆从门口出去了。
方景看见那茶杯泼溅出来的水,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大。
西月宫内,舒玄月怔怔立于回廊旁,望着荷塘发呆。
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的声音:“娘娘,您的病还未痊愈,需要静养,不应出来走动。”
舒玄月震惊地转过头:“璇瑰,你何时来的?你刚才叫我什么?”
璇瑰跪地礼后,站起来道:“是殿下让我来照顾您,如今您居于殿下的寝殿,又有过一夜欢好,自然是娘娘了!”
“欢好?”舒玄月嚼着这个字,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璇瑰见她笑得诡异,不禁面露一丝不自然,道:“娘娘,进屋歇息吧,外面风大。”
舒玄月敛了笑容,表情淡漠道:“这个称呼我是不会接受的。但嘴巴长在你们身上,你们爱怎叫就怎叫,随意。”
说罢,她向屋内缓缓走去,就像走向一个牢笼,拒人千里的冷漠让璇瑰不敢上前搀扶。璇瑰虽随侍在舒玄月身侧,但整天不见她开口说一句话,每天只是独自呆着,或沉思默想,或低头看书,璇瑰即使想找话聊也不知从何开口,她不禁怀念起以前经常与舒玄月吵架的日子,现在的舒玄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一天,方景来到西月宫,向太子请求见舒玄月一面,详谈《国论》中的若干问题。
太子面色微异,但还是允他相见,并亲自在前领路。
方景心下甚感奇怪,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只恭恭敬敬跟在太子身后。
等来到舒玄月所在的房间,里面已拉起一张巨大纱帘,隔开来客和里面的人,方景只隐隐约约看见里面床榻上侧坐的一个清瘦身影,太子凝视了那个身影一会儿,便静静地坐在了旁边。
方景听到里面偶尔传来女子的咳嗽声,不禁担忧道:“舒姑娘,你病了么?”
里面静了一会儿,便传来声音:“我很好,多谢方大人关心。”
是他所熟悉的舒玄月的声音,方景安下心来。
“那我就放心了,舒姑娘,你孤身一人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虽然他知道她是个聪颖坚强的女子,但始终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家。
舒玄月望着窗外飘过的云朵,微微一笑,道:“我习惯了四海为家,在哪里都是一样,此身又何足惜哉。”
方景忙道:“舒姑娘,你可万万不能这么说,无论怎样,你都应珍惜自己,何况你是于国于民大有助益之才!”
“是吗?可惜这点微才不足以抵灭世妖孽之恶名。”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方景抬头看见太子的眉头紧皱了起来,忙决定速战速决:“舒姑娘,你千万别想不开,只要你愿为国效力,自然能抵消这恶名了。”
舒玄月歇了一口气,道:“是太子殿下让你来劝我的吗?我若不肯,你们打算何时杀我?”
方景见太子脸色阴沉下来,心道不妙,急忙道:“你误会了,我主动请求见你,是因读过你的《国论》,此乃奇文哉!所以对于其中若干问题,想向你请教。还有,太子殿下的心意,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殿下是不会杀你的。”
纱帘里面半晌无语,许久后才听到舒玄月道:“真真假假,我已不想去弄清,你们说怎样便是怎样罢!”
方景心里松了下来,却见太子脸色黯然,他不知其因,便继续就自己感兴趣的几个国论措施进行了询问探讨,不知不觉,已是过了三盏茶功夫。
末了,舒玄月道:“方大人,请您记住,我提出的建议不过是改革表面矛盾,并未触及根本,所以即使实施下去,也只管保个五十或百载,若要管江山万世长青,要改的却是自己。”
方景正陷入沉吟思考中,闻言一惊,道:“舒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所有东西都要改变,一切一切……你的地位,太子的地位,奴隶的地位……”她的话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渺杳如穿越时空的星辰,又如高山隐涧中传来的一声惊雷。
只是方景震惊之余,还想到了另一个词——妖孽,他抬眼看了看太子,他似乎与自己一样,想到了同样的东西。
方景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告退,又是如何离开西月宫,他只记得太子最后轻轻掀开纱帘走了进去,脸上带着平生最温和的笑容,至于这笑容的真真假假,连他也是弄不清了。
重华胤玺走到舒玄月的床边坐下,伸手撩起她垂落肩头的长发,抚向她还微肿的脸颊,她身子一缩,往床里边挪去,始终没有抬眼看他,长长的眼睫毛遮盖着曾经明亮清澈的眼眸,那灵动跳跃着的溪水如今却化成了一泓静静的潭水。
重华胤玺心中莫名的一阵剧痛,他咬唇蓦地站起来,道:“好好养病。”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此处。
舒玄月抬头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今时今刻,她竟还留恋着他的笑容和偶尔温柔的举动,重华胤玺,你到底给我灌了什么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