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夜的幕才被晨光拉起一半,青青便被张弘的喊声吵醒了。同住的女伴们也受了牵连,骂他脑子生了脓疮。青青一面替张弘赔礼,一面披衣穿鞋,出来就给了他一脚。
张弘却不生气,催促青青赶紧拾掇,我们还得去赴约。
青青懒怠搭理他,折返去睡回笼觉,回头见旁首萱萱住的狐狸洞亮着灯,心里惊异萱萱竟也起这么早。
“给我等着。”也不管张弘如何喋喋,自顾自地去敲了萱萱的门。
门开了,是萱萱,她见是青青,吃了一惊。青青瞧见她蓬着头,光着脚,两只眼睛红肿得桃儿也似,或是狠狠恸哭过,那人像曾在黄土里埋过,一身的灰尘味儿,全没了平日的秀丽端庄。
“你这是……”青青反手关了门,拉着萱萱在灯下细看,越看越难过,问道:“你怎么了?你妈呢?”
这一问,又勾出萱萱的眼泪,她垂头哭道:“都怪我,是我没出息,她晚间说看见我心烦,出去一夜都没回来。”
青青懂了:“一准是你妈又胡乱开罪人,为那劳什子宴会对你放炮,关你什么事,她着急忙慌地想攀龙附凤,自个办不成,倒寻你的霉头。”
萱萱摇头:“我妈也是为我好,她寻不得法子着急也是应该。”
“甚是为你好,就非要嫁给那商均不成,你别理她了,过几日踏实回青丘山,两条腿的男人天下多得很,让商均滚蛋吧!”
萱萱哭得一发凶了,青青左劝不是,右劝不是,急道:“怎么的了,难道你也想赴宴不成,一则去不了,一则即便去了,人家也未必能注意你。”
萱萱捂住脸哭得声气断绝。
青青脑子里电闪雷鸣一般,轰隆隆响了一阵,她一咬牙,疑惑道:“你不会真看上那商均了吧?”
哭声像激流遇着巨石,浪头折了弯,慢慢落了下来,萱萱也不言声,绞着手,脸上倒泛起红来。
青青摸不着头脑:“他有什么好?就凭那张脸蛋么?”
萱萱低声道:“别问了。”
“得了,我不问,你既有这心思,我虽不喜欢,可我们相好,自然也能体谅你。可惜我也没本事,得不着那赴宴请柬,帮不了你。”
“算了,我就白想想。”萱萱神情落寞地说,“就像你说的,过几日就回青丘山,只当是一场梦。”
萱萱说自己疲惫得很,想要睡一觉,便让青青自便。青青看她凄楚悲伤,精神委顿,如那一堆扶不起的烂泥,心里着实难过,可也无法,扶她上床睡了,这才阖门出来。
外边天光明亮,原来夜幕早落干净了。张弘跳着脚喊迟了迟了,扯了青青就跑。到得约定的地方,却是九峰的第一座峰脚下,溪水淙淙,蜿蜒如那肥遗蛇,渐次流入远处一池碧沉沉的深潭,几只似鹭似鹤的长脚红鸟停在水面捉鱼,俄而扑棱棱一阵飞,投入远山青翠怀抱,竖亥与阿开正候在此处观景。
张弘愧疚地说:“对不住,我们来迟了。”他却去掰扯青青,“女孩子嘛,起个床,搽脂抹粉的,啰里啰嗦,你们见谅。”
阿开并不介意:“没关系,我们也才到。”
四人会合,竖亥从大包袱里取来点心,拿出分吃,张弘好一口吃,细品那糕点,软糯爽口,回味无穷,问哪里买得着。竖亥说是中冀特产,别处寻不到,你若爱吃,日后去中冀,我请你便是。
众人一路行一路看,竖亥不时停下来,拿规矩比量山峰、测定川流,捧了偌大一张布帛描描画画,阿开也在一旁帮他,张弘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画画么?
“绘制山川地理图本。”阿开说。
张弘隐约明白一点儿,“就是把天下画出来?”
竖亥含笑:“就是这个理,只是而今只绘得片山尺水,倘有一日,能把整个天下都描画下来,该是……”
“大功一件!”张弘接口道。
阿开点头,“可不是么,分九州、划疆界、定贡赋,如斯伟功,可堪颂扬。诚心愿这一日能早点来到,那可是九州攸同,四海膺服!”
张弘虽仍有迷惑,却不自主地热血沸腾,殷殷道:“若是老师哪一日要去描画天下,一定带上我!”
竖亥大笑:“好好,我带上你!”
张弘去怂恿青青:“到时候你也去,跟着竖亥老师游遍天下,乐不死你。”
青青却是心事重重,一路沉默寡言,这当口也没什么反应,“唔唔”敷衍过去。
张弘却憧憬起来:“那时,我一定得去一趟中冀,去见见我一等一崇敬的英雄,讨他吃水的陶碗做留念。”
“你一等一崇敬的英雄是谁?”竖亥笑问道。
“大禹!”张弘自豪地呼喊出这个名字。
竖亥竟然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一面笑一面去推阿开:“放心,这个心愿很容易达成。”
阿开只是微微露出很浅的笑,也不见情绪:“你为甚崇敬他?”
“他厉害呗,天下的洪水都是他制服的,没有他,我们还在水里做鱼。我听说过他很多的英雄故事,驭着四条神龙,在淮水大战水怪无支祁,真是风云变色,天昏地暗,乖乖,好不惊险!”张弘说得手舞足蹈。
竖亥笑出了眼泪,捂着肚子说能指着这典故笑一年,阿开仍是淡淡的。“那是传闻,早就没有龙了,不要信,他能驯服洪水,只是,”他顿了顿,“拼命而已。”
青青像是猛然醒过神来,冷不丁说道:“他对天下好,对家人未必好,听说他三过家门而不入,老婆孩子还不得伤心死。”
阿开一震,缓缓道:“那,也有几分道理。”
张弘不乐意了:“不许侮辱英雄,男人以天下为重,成日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们都在水里淹着,还能在这儿看风景说笑话?得了恩惠还说三道四,世上不做事的懒人却去怪做事的不通人情,岂有此理!”
竖亥住了笑,肯定道:“这话很有见地,日后见了大禹,一定得转告他。”
张弘逮着了话头:“你认得他?”
竖亥一时哑然,阿开忙说:“他表舅的儿子在大禹远房侄子家看门而已,成日便说自己认识大禹,你也信?”
张弘陡地失落:“可惜了。”
竖亥怃然道:“世上男子有的求天下之业,有的求合家之欢,也不能说孰高孰低,可对世上女子来说,相依相守才是重要。”
张弘果断道:“我若是女子,一定嫁给以天下为己任的男人,两口子天天厮混在一处,看也看烦了。”
竖亥忍不住又笑:“若长了商均那样的脸,便是看一百年也是不厌的。”
阿开也自笑:“闻说商均举宴,方国女子趋之若鹜,争一赴宴名录而不得,都想做商均枕边执帚之人,也不知谁能得偿所愿。”
张弘不屑地说:“这事儿我听说了,那起子女人没眼色,不就脸蛋儿漂亮些,有什么用,我就不喜欢。”
青青心底盘桓的念头被这般数来说去,禁不住说道:“怎么才能得到赴宴请柬?”
竖亥一听乐了,调侃道:“怎么,青青小友也想去试一试身手,在莺歌燕语里拼出一条血路?”
青青急了,红着脸说道:“什么啊,我才没那心思,是我相好的朋友……”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竟自手足无措,深恨自己嘴快,倒惹来难堪的误会。
青青不吭声,阿开便去数落竖亥:“人家都害臊了,老师别再寻她开心。”
竖亥见她窘迫,和气地说:“左右无人,有什么难处,说出来不打紧,我们又不会嚼舌根。”
青青扭捏了一阵,也不肯说萱萱的名字,半遮半掩道:“没有,就是我朋友想赴宴,可得不着人邀请,急坏了。”
“是么,商均魅力好大,天下女子皆患了相思病。”竖亥到底要说诙谐话。
青青受不得他的谑语,半羞半恼,捏着手嘟囔:“又不是我……”
说笑话归说笑话,竖亥却起了怜惜心,只管去看阿开,“要不我们帮一帮,不过赴宴而已,吃顿饭嘛,商均也忒拿大,折腾出好大阵仗,瞧把这丫头片子急得都快病了。”
阿开露出难色:“怎的,让我去求他?老师又不知他那嘴脸太难看,每回见面,像是我欠他债一般。”
“他纵算不卖你面子,也卖你父亲面子,你恭敬请他伸一伸手帮忙,他是个要体面的人,只怕还觉得门楣生光。”
阿开着力想了想:“也罢,我就抹一抹脸去说一声。”他认真对青青说:“你稍后将那女子姓名族荫给我,我去帮你求。”
竖亥和阿开适才一递一进地说话,青青压根儿没听明白,这时听说阿开能玉成此事,还以为是做梦,半信半疑地说:“你,能有办法?”
竖亥又露出嬉笑脸:“这事你求别人没用,求他一定成!”
阿开瞪他一眼:“别听老师胡掰,我不过认识,认识……我有个远房表哥认识商均府上烧菜的妈妈,左右是拐了几层的关系,权且去试一试,万一成了呢?”
竖亥咳嗽一声,背过身长笑,口里却道苍梧景致有别样风情,今日踏青正当时,看那远处烟云间有怨气东升,怕是大禹降过的女妖精封印在此也难说。
青青没听竖亥乱扯淡,也不管阿开到底能不能讨得着,只一叠声道谢,现把萱萱根底家室说得一清二楚,落后又嘱咐事成了,定当答谢。
青青兴致好起来,吆喝着要游山玩水,众人方撇开这事,尽情山水间,赏景爬山描画绘图,玩得不亦乐乎,直游到日头西斜,才告别归家。临别阿开说若讨得请柬,明日托人送到青丘国使团。
张弘鄙夷得很,直说太俗气。青青却喜不自胜,但也没忙着告诉萱萱,怕是空欢喜一场。到得第二日一早,竟真有个体面的小子来寻青青,奉上青铜镌的请柬,上边萱萱的名字清晰得沧海桑田,青青欢呼雀跃,靸了鞋便冲去寻萱萱。
那时青丘氏正躺在床上呻吟,说伤风头痛,兼着风湿腿痛,尚有些月子里落下的腰痛,萱萱伺候她吃饭,她说胃也痛,以后还是绝食罢了,反正这样苟活,与死无异,待我落气,你一床破草席裹了丢去乱葬岗,以后自谋出路。这生离死别的狠毒话骇得萱萱又是哭又是认错,她却捶胸口说我好命苦。
青青把那请柬递到青丘氏面前,她原不想看,以为是小孩子编谎话耍她玩,待要丢出去喂狗,青青再三地央她赏脸瞧个真章,说自己好不容易寻得个靠谱的朋友帮助,就当给晚辈一份薄面,她才屈尊抬起眼角去瞄。
这一瞄可了不得,那一身的病像被太阳晒干的水,一骨碌全化成蒸汽,连汽也消弭了,当下里鲤鱼打挺弹起来,搂着萱萱又是哭又是笑,抹脸就精神抖擞,先是出去四邻八乡张扬一番,眼角眉梢都是亮闪闪的笑,那掖不住的得意在四肢百脉舒坦地流淌,后便张罗着给萱萱置办行头,要最华丽最光彩,哪怕万千人中,也让商均一眼相中。
为烘托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而服商均的萱萱,在族长的号召下,整个青丘国使团都忙碌起来,你去买首饰,她去编花篮,张弘虽然满心烦躁,也被指使去砍树,将削下的木头连夜赶制成一架肩舆,族长还特意吩咐由张弘负责抬肩舆,气得他差点儿拿砍树的斧头砍死自己。
收拾得差不离了,青丘氏和族长商议寻几个少女充当侍女,把排场铺大些,族长精心挑选了四位颜色靓丽的妙龄少女,却被青丘氏一一否决,口里说的是这几个气质艳俗,心里想的却是怕压过萱萱风头,到底由她做主,以胖矮丑为标准,挑出数个歪瓜裂枣的称心侍女,便是扒光了扔在商均床上,黑灯瞎火里商均也要跳下床逃开。
萱萱却坚持青青必须随从,青丘氏是不依的,青青虽然不及萱萱美,可也算清秀,万一商均就好这口清秀挂的,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萱萱说自己怯场,有青青在,心里有底气,青丘氏没奈何只得从了,但给青青穿了一身黑不溜秋的大褂,妆容自然不整饬,跟丈夫死了半个世纪的黑寡妇似的,余者也是灰不溜秋,没一个能遮住萱萱的风采。
眼见着大日子到了,宴席开始时间是小采,青丘氏心急,小食便要出发,张弘和另一雇来的壮汉是轿夫,一起抬起萱萱,四个侍女亦步亦趋,青丘氏和族长各自乘了一骑,喜滋滋地去赴这场姻缘宴。
萱萱今日着一身大红袄,红得像燃烧的毕方鸟,滚边镶了金色,胸口绣着偌大的一个“均”字,取义将商均放在心上,眉修饰了,细得像垂死病人的最后一口活气,脸上粉扑得有三尺厚,惨白得吓人,偏唇又过于红,仿佛刚吃了五斤猪血,头发也堆得老高,真个是恨比天高,远远看去,还以为头上顶着酒壶。
青青说萱萱素颜还中看些,劝青丘氏不必大费周章,青丘氏不听,说太素淡人家瞧不上眼,定要盛装出行,我还嫌那粉扑得不够重。
一路上萱萱都在拉衣服,那红袄太大太重,像在身上挂了俩秤砣,领口又忒低,青丘氏说这叫隐约露春光,萱萱到底是个没出阁的闺女家,总也忍不住要伸手挡一挡。
到了共主行辕外,张弘和壮汉放下萱萱,他是死也不肯进去,宁愿在外边吹风思考人生,青丘氏并不强求,她其实很嫌张弘不体面,倘或在酒宴上灌多了黄汤做错事,岂不丢脸,由得他留下,和别家留守奴隶掷骰子数落天下奴隶主都是一样的吝啬鬼。
从行辕围栏大门口往里走了一箭之地,见到一座高入云天的大棚,四面垂了帐幔,门前鹄立四个模样干净的侍女,一水粉白长裙,面带微笑,露出洁白的八颗牙,姿势语言整齐划一地殷勤迎候贵客。青丘氏不禁赞叹权贵果然非同凡响,门口迎宾的小妹也是璧人,再瞅瞅萱萱,深以为她的唇不够红艳。
此时,各方受邀贵胄如过江之鲫,鱼贯而入,皆是香车宝马、华服丽容,贵妇人一身的镯子戒指耳坠项链叮当作响,披金戴银一般,晃晕了人的眼睛。门里又有八个佳人引客入座,族长上去捧了请柬报名,便有个面含春风的侍女出来导引他们,一路往前走,见得宴会大棚内灯火通明,制作精致的爵觚斝尊整齐地码放在各酒食案上,泛着好看的光芒。
那侍女引着他们一直走不停,族长起初还以为是去哪个不见光的角落,想来能得邀请,无非是临时插缝候补个名额,偌大的宴会厅安插几个蝼蚁人物,跟扔两只耗子在旮旯里啃剩饭一般,也没什么打紧,谁知在主座左下竟停下来,那侍女将手一抬,微笑也扬起来,意思是这是你们的座位。
青丘氏差点儿瘫软下去了。
这座位分明就是贵客之位,离主座的商均近在咫尺,喝酒时抬胳膊弧度大点儿,指不定就能触着商均的衣袖。
族长眼珠子直鼓,以为是弄错了,那侍女并无半分戏谑之意,只殷勤招呼她们落座。青丘氏的屁股刚挨着那张锦簟,便抹泪对萱萱说,商均忒看重你,你老娘我太有眼光了!
这宴会厅里的其他贵胄也甚好奇,这是打哪儿钻出来的神秘人物,竟被安置到如此尊贵的席位上,又见萱萱那一身惹眼的火鸡装,在一众雍容贵人中实实是鸡立鹤群,忍不住窃笑。
萱萱听得见周围的嘲笑,不自在起来,低了头不敢看人。旁边青丘氏一直喋喋商均看上我家萱萱了,胸脯挺得老高,脸上放光,已有了三分商均准岳母的派头。
倏地,听见侍者敲了一声金磬,有清亮的宣赞声落落传来,商均已来到主座,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袍,摇曳的光影下如璧玉一般,那发髻依旧绾得如出岫青云,背脊也是山脊一样挺直,青青抬起眼,才算第一次看清商均的脸。
纵是她不喜做追捧商均的女人,也不得不承认这脸太美,她不通文墨,不知该用怎样华美的词语形容,只是心里晃荡着,在她的位置最能看清那分明的侧脸,世间需怎样鬼斧神工的画工才能勾勒出那完美的线条,一分一毫都恰到好处。
青青霎时懂了那些女人的疯魔,面对这张脸,任凭你铁石心肠也当融化了,可惜,青青心里打了个转折,不实用,远观为好。
上边商均在说话,声音绵长温柔,闻说他精通音律,八音都拿手,说话的声儿也仿佛奏乐:“均代母妃行礼,备此薄馔……”
底下的女人们都有些如痴如醉,酒没饮半口,人已酩酊,商均举起酒爵,朗声道:“一为天下太平寿!”
“二为共主寿!”
“三为群后寿!”
三爵敬酒毕,便是各方国进献贺礼,锣鼓一响,大戏真正上演了。在两旁帝丘宫乐演奏的管弦声中,各方国贵妇们领着亲闺女内侄女外甥女,摇摇摆摆,行到大厅中央,一面献礼,一面推出一位袅袅娜娜的少女,这是某某,芳龄几许,最擅针黹,最擅歌舞,最擅养儿子,如此等等。商均总是耐心倾听,每每要回赠礼物,往往比贺礼更贵重,礼数做得很周到,那翩翩风度,更赢得女人们几分喜爱。
青青却看得想笑,旁首萱萱紧张得气也喘不来,面前佳肴美酒无数,她是一口也没吃,青青可怜她,也不待专门伺候的侍女献食,自己动手取来一只铜匕,拈起一片犀牛肉,悄悄说:“吃这个,味道好。”
偏青丘氏转头和萱萱数落是非,她一向夸张,硬把青青手里的铜匕撞翻了,那片犀牛肉倒挂在了青青肩头,青青哭笑不得,伸手去捡牛肉,汤水却染了衣服一角。
青丘氏一时气恼,嫌青青腌臜,怒喝道:“出去!”幸而大厅内说话的声儿更高,没人注意她在发飙。
青青愣了,青丘氏也知是众中,压了声音说:“你这一身遭污了,粗手笨脚的,还不知得闹出什么变故,出去换身衣服,要么,就去寻张弘,在外边等我们。”
青青平白被她一顿指责,又是气又是冤,萱萱忙拿眼睛去求母亲,青丘氏今晚像傲骨得很,撅着脾气不宽容。青青一肚子窝囊气,她便觉得青丘氏恩将仇报,萱萱能赴宴是自己帮的忙,别说道声感谢,还拿自己当使唤丫头,她登时也挺起傲骨,趁着又一拨人进前献礼,绕过后边的宫乐队,走了出去。
身后欢快的宫乐声蓬勃似火,烧得她骨髓发炎,只气得啐了一口:“白眼狼!”干脆真的去找张弘,也不等她们了,再邀上那抬轿的壮汉,三个去荒野里露营,耍一晚上骰子,活该你们走路回去!
她便大步流星,一边气狠狠地骂骂咧咧,一边横冲直撞,前边斜刺里走来一个人,眼见便要一头撞上去,幸而那人反应快,折身避开,也使她蹀躞两个脚步。
她张口就骂:“没长眼睛么,你姑奶奶在走路,也不让着点!”
那人莫名其妙,忽然就笑了:“好大火气,谁抢你钱不成?”
这声音极耳熟,青青定睛一瞧,竟然是阿开,火气登时软了,她忙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不该冲你发火,你别介意,我请你吃饭赔罪。”
阿开笑笑:“吃饭就算了,小事……你这是来赴宴么?”
提起来,青青又腾起八丈火:“别提这遭瘟的宴会了,便是商均本人一步一叩首地来请我,我也不会动一动脚指头!”
这冲天怨气让阿开一怔,他小心说道:“怎么了,是遇到不顺心的事?”
青青烦得摆手:“算了算了,不想提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阿开,“你怎么也在这里?”
阿开犹豫了一下:“我……”
“你不会也赴宴吧?”
“啊,是,我是陪人来,没资格入席,出来候着。”
“哦。那请柬的事还没谢过你呢。”
“举手之劳。”
青青由衷地说:“你本事真大,竟把客位安在贵宾席,吓都吓死我们了。”
阿开似笑非笑:“也算歪打正着,自然更是你那朋友有些本领,能让商均惦记,我白捡了功劳。”
青青不愿意提萱萱,只说想去寻张弘,问阿开去不去,阿开说很是乐意。
两个往行辕外走,路上遇着一队巡营扈卫,领头的恭敬对阿开行下礼去,青青虽不识中冀宫廷规矩,也勉强能识别这人的官阶不低。
青青疑问道:“这人是谁啊?”
“是,是我远房外甥。”
“你家远房亲戚咋那么多。”
“家族分支多,哪儿都能遇见三五个穷亲戚,不,不稀奇。”
出了行辕外,候主的奴隶们几个一群,或说龙门阵,或玩石子儿,或喝酒耍子,却没瞧见张弘。寻着那壮汉时,他正撩起袖子掷骰子,他说张弘很早前说要去拉屎,结果一拉不回,怕是便秘,不提防拉晕死过去。
青青知这是张弘脚底抹油,她不免遗憾:“可惜咯,有张弘那混混在,不愁找不到耍子,他是玩中行家。”
阿开说:“既出来了,到处走走也无妨,我左右也不想回去。”
两个便随意漫步,正是夜深时分,漫天星斗把夜色抹开,绚烂星光落在天际尽头的山峦间,如那一颗一颗的闪光眼泪,便凝结在这苍茫天野,任时空流转,也不曾消弭一分的光彩。
此情此景,青青只觉得心中满满的情绪溢出来,她静静地问道:“中冀的夜空也能这样美么?”
阿开轻声道:“各有各的美吧。”
“我听老祖宗说,东海边有座琅琊台,在那台上观赏星空,特别美,你去过么?”
“没有。”
青青叹口气:“这么大的天下,我除了在青丘山活过十来年,就只来过苍梧,真希望能到处看一看走一走。”
阿开微笑:“这也不是难办的事,你若有心,自然能达成。”
青青被鼓舞起来:“那也是!”她指着天际一颗璀璨的星星,明亮如天空之心,欢喜地说:“你看那颗星星真亮,要是能一箭射下来,我拿去安在青丘山上,以后再也不用燃烛点灯!”
阿开为她的孩子气失笑:“我却有个好朋友射箭了得,他一心想要得到后羿弓,也像你一般拿去射星星。”
“后羿弓?我知道,老祖宗说过,上古天有十日,大地焦枯,后羿得天帝赐神弓,射下九日,才换得天下安宁。”
“是这把弓,我那朋友日也想夜也想,茶饭不思的,立誓不得此弓不罢休,连名字也要改成后羿,被他父亲一顿揍,明里不敢,私下却逼我们称他后羿。”
青青听着却生出戚戚之感:“你朋友是个有志向的人,那他人在哪儿?”
“共主南巡前夕,被他父亲逼回家成亲,跟吃苦药似的,哭天抹泪。”阿开越说越笑,想来当时景象格外滑稽。
“娶老婆这么难受?”
“不喜欢吧。”阿开微微叹了口气。
青青恨恨道:“你们男人皆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有老婆娶便是了,还挑三拣四,穷讲究!”
“真是殃及池鱼了。”阿开无奈。
“明明就是,”青青像是被勾出了隐藏许久的莫大不甘愿,“天下男人无情无义,娶了那女人,起初山盟海誓说得动听,过后又把誓言当空话,让她伤心孤单,岂不是始乱终弃么?”
这番没留情的指责竟没让阿开动气,倒露出感同身受的神情,略怅然地说:“其实,也有道理。”
青青惊奇了:“难得,你竟赞同?”
阿开默然一叹,郁郁道:“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后岂不是伤心孤单么,我长到十三岁,见父亲面的次数寥寥可数,母亲恨他怨他,到底爱他,到死还念着他的名字。”
青青顿起了愤怒心:“你老子在外边丢了魂么,为什么不回去看你们母子!”
阿开没有解释,神情是恍惚迷离的悲伤,“母亲病逝前想见父亲最后一面,苦熬着等他,找了许多人去寻他,断气了也没见人影。”他嘲讽似的笑了一声,“不过,母亲下葬七日后,父亲来了。”
“你老子真有种,若是我,砍断他的腿!”青青气得浑身发抖,便觉“父亲”这两个字实在是天底下最烂污的字,上天倘或天性凉薄,故意造出这词恶心世间善人。
“自那时起,我有三年没和父亲说一句话,他也不敢逼我。”阿开苦笑,像是这段往事是极讽刺的可笑。
青青一发地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敢逼你,你今后都别理他,让他自生自灭,将来灵前摔盆哭丧的孝子找别家儿子去!”
阿开被青青逗得禁不住一乐,说道:“算了,都过去了。”又对青青歉然道:“不好意思,说了些不该有的话,败坏你的好心情。”
青青没在乎地说:“那有什么,生分了,哪一日我若有心事,你别堵耳朵就是。”
阿开笑道:“说心事也可,不过我略有些人脉,大事不敢,小事可以帮一帮。”
阿开既如此说,青青忽起了一段不可不说的心事,诚恳道:“你人脉广,能再帮我一个忙么?”
“你说。”
青青把那恩人的事略说了,多日寻找,不得音信,她心里甚是不安,希望阿开伸一伸手。
阿开沉吟:“来会盟的方国有百数,这人姓名归属一概不知,真如大海捞针。”
青青从怀里拿出那枚玉猪龙:“这应是那人或他同伴遗落的物件,你看能不能作为寻人线索。”
阿开握着那玉猪龙,半晌没言声,像是被封印在一段难言的往事里,许多时间过去也没找到逃离的出路。
“怎么了,如果觉得难找,也没关系,我这么麻烦你,自己也挺不好意思。”
“没有,”阿开缓缓说,“我只是觉得这玉猪龙,似是贵胄之物。”
青青一惊:“这样尊贵么,那人难道来头很大?”
阿开敛了别样情绪,平静地说:“不着急,我去细细盘问,得不得再说,可好?”
“没事,成不成都当我欠你情。”
“那不必了。”
青青注视着阿开:“说句真心话,你别见怪,我有时觉得你不像寻常人。”
“那我像什么人?”
青青犹疑了一会儿:“我也说不好,像共主身边行走的贵人。”
阿开微一震,他没透露出什么悲喜嗔痴,不动声色地说:“我若有这样本事,倒好了。”
“我瞎说的,你别介意。”
阿开微睨了她一眼,女孩儿眼睛里似有星月之辉,闪逝着明灭着,零星一两点滑落她光洁的面颊上,珍珠般莹莹美丽,他垂下了眉目:“晚了,宴会或要散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行辕围栏外,宴会果然已散了,各家奴隶忙着迎候主人,一片闹哄哄中,有个着赭衣的男人过来,像是行辕宫人,青青忙着探头探脑找萱萱,恍惚只听见“传召”两个字,再看时,阿开已不见了。
她怔怔地失了神,阿开那被夜色抹去的模糊背影,像一句迷惑的疑问,沉重地落在了心上。
这一等却等到月明星稀,别家奴隶接了主人走光了,也没等来萱萱一行人。青青心底嘀咕莫不是商均看上萱萱,今晚便要成大礼?心里念着又以为太下流,羞愧得抽了自己一巴掌。
待要折返回去,远远却看见萱萱的大红袄子,一跳一跳仿佛垂死的火焰,前边是青丘氏由两个人架着,口里呻吟喊痛,族长一步一蹀躞,萱萱也被搀扶着,低着头失了魂。
走近了,才见到萱萱蓬头垢面,大红袄子耷拉下去,头发散开了,脸上的粉已被泪水拉出纵横几路,像是爬出乱坟岗的一只厉鬼,深夜里看见,着实瘆人。
“怎么了?”青青焦急道。
青丘氏呜呜地哭,口里神经质地念着要死了不活了,萱萱本埋头走,忽然吼道:“别嚷了!”
竟敢顶撞母亲,莫说青丘氏,青青也被吓住,她去拉萱萱,萱萱却谁也不看,咬着牙,诅咒般说:“我要回青丘山,回去……”话没说完,那未干的泪水又泛滥成灾,撕心裂肺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