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力镖海岸[19]
第四节
一
你不会想到,像澳大利亚这样本该举世瞩目的地方居然能逃出世界的目光,直到近代才有人关注。但事情就是这样,它就是游离在人们视线之外。从悉尼建城往前追溯不过二十年,世上之人就不知道这块大陆了。
探险者们差不多用了三百年寻找猜想中的南方大陆,即未知奥大利斯地[20]——一块至少基本上与覆盖北半球的所有陆地大小相当的广袤大地。每一次,下面的两种情况总归必居其一:要么他们找到了却不自知,要么他们根本就没找着。
1606年,西班牙航海家路易斯·瓦埃兹·德·托雷斯从南美出发横越太平洋,直接进入分隔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的狭窄水道(现在称作托雷斯海峡),却一点儿都没想到自己这番航行差不多就跟穿过针鼻没两样。三十六年之后,荷兰人阿贝尔·塔斯曼受命寻找传说中的南方之地,沿着澳大利亚南海岸航行了两千英里,没有勘探出左手边的地平线外就卧着一大块实实在在的陆地。最终,他撞上了塔斯马尼亚岛(他使用自己荷兰东印度公司上司的名字,将它称为“范迪门领地”),然后继续向前发现了新西兰和斐济,不过这并不是一次成功的航行。在新西兰,毛利人抓住他的一些随从吃掉了——这种事情可不像报告里看上去那么无痛不痒——他在财富之路上没找到任何东西。回家途中,他看着澳大利亚北部海岸从眼前掠过,可他兀自灰心丧气,判定它无足轻重,就这么开船走掉了。
这不是说澳大利亚从来没感受过欧洲人的脚步。从17世纪早期开始,就不时有航海者在北部或西部海岸停船,往往都是因为搁浅的缘故。这些早期访客在地图上留下了一些名字——卢因角、丹皮尔群岛、阿布罗柳斯群岛——却觉得没任何理由在这片贫瘠的空白之地流连,就又上路了。他们知道此处有陆地——可能是一个像新几内亚那样较大的岛,也可能是像东印度群岛那样的一群小岛屿——他们将这块边界不明的地方称为新荷兰,可没有人等同视之为求索多年的南方大陆。
由于这些到访的随机性和随意性,没有人知道澳大利亚第一次受到欧洲人的关注是什么时候。最早有记载的到访是1606年,一队由某个叫威廉·扬斯或扬松的人率领的水手在北方草草登岸(旋即在雹子般落下的原住民的长矛中撤退),但是很明显,还有人更早到达此地。1916年,西北海岸的臼炮岛发现了一对葡萄牙火炮,判断其年代应早于1525年。留下它们的人应当属于最早离家远游至此的欧洲人,不过人们却对这次划时代的到访一无所知。更引人入胜的是一张大约在同一时期绘制的地图,由某位葡萄牙人所绘,图上不仅在澳大利亚的位置上标有一块庞大陆地,而且明显透露着对澳大利亚东海岸那种参差凹凸的熟稔——这可是据称还要再过两个半世纪才为人所认知的。
所以,1770年4月,当詹姆斯·库克上尉和他的人马在“奋进号”上看见澳大利亚东南角并沿海岸向北上溯一千八百英里的时候,也就说不上是什么发现了,不过是一次证实而已。
虽然库克的航行毫无疑问是宏大英伟之举,但它最初的目的却是平凡世俗的。他受命越过半个地球去塔希提岛观测金星凌日。这项观测的结果,与同一时刻在其他地方所做观测的结果一起,将使天文学家得以计算出地球到太阳之间的距离。它的程序并不是特别复杂,不过测量准确却很重要。八年前出现凌日奇观的时候,人们所做的尝试就失败了,而下一次出现这种天象则要再等上一百零五年。科学和库克都鸿运当头,那天天空晴朗,观测不费周章。
现在库克可以抽身去完成任务的第二部分了——发现南方海洋中的陆地,带着任意看起来有益科学的东西回家。为了这个目的,他带了一位又出色又富有的青年植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但如果把班克斯说成是一名一心一意的采集者,可就是轻描淡写、滑稽可笑了。在“奋进号”为时三年的航程中,他聚起了三万枚左右的标本,其中包括至少一千四百种以前从未见过的植物——一举将世界已知植物的种类扩大了约四分之一。班克斯带回了这么多物品,使得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所有的抽屉都摆满了东西,等着在两百二十年后分门别类。这次航行还做到了首次成功环绕新西兰一周,确认其是两个岛屿,而并不像塔斯曼的乐观结论那样,是传说中的南方大陆的一部分。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一次不错的航行,我们可以想见“奋进号”最终掉头回家的时候,船上是一种心满意足的气氛。
所以,1770年4月19日,从新西兰出发三周之后,当扎卡里·希克斯上尉看到澳大利亚最东南的一片犄角,大喊一声“啊嗬,陆地啊!”的时候,“奋进号”和它的船员们已经接二连三地交过不少好运了。库克将这个地方命名为希克斯点(现在称为埃弗拉德角),便指挥船只北上。
他们发现的陆地不但比想象中巨大,而且更加令人期待。比起记述中的新荷兰其他地方,东海岸从头到尾的水域都更丰饶,港口和锚地的先天条件都更出色。库克写道,它展示出一片“非常富饶宜人的景象……有小丘、山脉、平原、山谷和一些草场,但大部分地区……为树木所覆盖”。这与其他人遇到的那片贫瘠野蛮的荒原截然不同。
他们花了四个月沿海岸北进。他们在库克命名博特尼湾的地方歇过脚,在大堡礁遭受重创搁浅了。最终,在做了一些紧急维修之后,他们绕过了大陆最北端的约克角。8月21日傍晚,几乎是凭空闪出的念头,库克走到岸上,在他称之为占领岛的地方插下一面旗帜,将东海岸宣布为大不列颠的疆土。
这对库克这样的人来说,可是一项非同凡响的成就。他生于内陆约克郡,是个工人的儿子,十八岁前从未到过海边,到了二十七岁这样老大不小的年纪也不过才当了十三年的海军。在更为宏大的航海之旅中,他还将两次回到太平洋——下一回他将航行七万英里——直至1779年在夏威夷某海滩被原住民杀害(可能还被吃掉了)。库克是一位卓越的航海家,勤恳尽责的观察员,但他在自己第一次航海的过程中却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他把澳大利亚的雨季当作了旱季,从而得出了有违事实的结论,说这个国家气候宜人。
当英国失去美洲殖民地,决定需要新的地方输送己所不欲的东西,因此一门心思朝澳大利亚而来的时候,这种误解的重要性就凸现出来了。显然,他们在作出决定之前并没有进行任何踏勘。当亚瑟·菲利普船长率领一队十一艘船只——此后被虔敬地称为“第一舰队”——于1787年5月从朴次茅斯启航的时候,他和他管辖的一千五百多人正是要去那个遥远得一塌糊涂、陌生得不知所以的地方建立殖民地,那儿十七年前才有人去过一趟,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一张欧洲人的面孔了。
从来没有这么一大批人远途迁徙这么长的距离——而且所有人都是要被监禁起来的。按照现代标准(实际上按任何标准),他们遭受的惩罚有失公允得荒唐可笑。大多数人都是关不了几天的小盗小贼。英国此举不是打算摆脱危险的罪犯,而更旨在降低某个下等阶层的比例。这批人都是因为偷了不值钱的小东西才被送到地球尽头去的。一个出名的倒霉蛋拿了十二根黄瓜苗就被逮住了;另一个则傻兮兮地从人家兜里掏了本《蒸蒸日上多巴哥岛简述》。大多数犯人不是铤而走险了一把,就是没能在诱惑面前把握住自己。
一般说来,“流放”期限为七年,但由于没有预作他们返回故国的安排,也几乎没人能期望攒够旅费,所以去澳大利亚实质上就是判了终身的刑罚。不过那时候可是律令严苛的年代。到18世纪晚期,英国法令书沉甸甸地写满了要判死刑的罪行,两百种行为中沾了任何一种就能把你吊死,其中,“扮演埃及人”这条就挺出名的。在这种情况下,流放是一条颇仁慈的出路了。
始自朴次茅斯的航程花了两百五十二天(天哪,八个月),经过了一万五千英里的公海。(严格说来不必走这么长的距离,但他们为了利用顺风,来回横渡大西洋两次。)当他们到达博特尼湾的时候,这才发现这里和自己被诱导着期待的样子不一样,这里根本不是一个适宜生活的避难之地。没遮没挡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一个危险的泊地,他们突袭上岸找粮草,却只能看见蚋和沼泽。“至于库克先生提及博特尼湾附近的天然水草地,我们无话可说。”队伍中一个大惑不解的人写道。库克的描述使此处听起来差不多就像一处英格兰的乡间田园——一个你可以在草坪上打点儿槌球、享受野餐的地方。显然,他见到的是另一个季节的景象。
当他们立在当地观察不尽如人意的周遭,却发生了一件澳大利亚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巧事。东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两艘船,来到海湾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们的指挥官是和蔼可亲的法国人让—弗朗索瓦·德·拉佩鲁兹伯爵,他正率人环太平洋做为期两年的探险航行。如果拉佩鲁兹快那么一点点,他就有可能将澳大利亚宣布为法兰西所有,把这个国家从两百年的英式烹调饮食方式中解救出来。但是,他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优雅,接受了自己的登陆时间晚于他人的遗憾。在听到解释说菲利普和他的手下航行一万五千英里只是为了建造一个监狱关押一些偷窃了花边饰带、几根黄瓜苗和一本有关多巴哥的书的人后,拉佩鲁兹流露出的表情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历史上最具意义的面容了。但其实呢,关于他那时的表情就是没有一点儿记载。不管怎么说,他在博特尼湾稳稳当当地休整之后就离开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没多久,他在新赫布里底群岛之外的海面上遭遇风暴,两艘船和船上所有的东西都失踪了。
与此同时,菲利普正在寻找一处环境更加温和的地方。他沿海岸北上到另一处库克提到过却没有勘查过的水湾,并冒险穿过了形成湾口的沙岩岬角。他在那里发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海港之一——就在今天被称为“环形码头”的地方,他抛锚泊船,建立了城市。那是1788年1月26日。后来,这一天变得永垂不朽,成了澳大利亚国庆节。
在澳大利亚早年的诸多细小有趣的谜团当中,这许多地名从何而来就是其中一二。库克把东海岸称作新南威尔士,现在就没人知道那是为什么。他意图表明这里将会成为一个崭新的南方威尔士吗,还是仅仅是威尔士南部的翻版呢?现在没人说得清。可以肯定的是,他与那个青翠碧绿的地方之间没有明确已知的往来。南方没有,其他方向也没有。
于此,仿佛“悉尼”也是个让人好奇的称呼。菲利普只打算把这个名字用在小海湾身上。他准备将这个城镇唤作阿尔比恩,不过这个名字从来没派上用场。我们知道悉尼这名是根据谁的名字定的——托马斯·汤曾德,一等悉尼男爵,当时的内政和殖民地事务大臣,因而也是菲利普的顶头上司。我们不知道的是为什么汤曾德在他受封的时候选择悉尼作为他的称号。其中的缘由随他一起逝去,而且这个称号也没再维持多久,因为1890年便没有了合法继承人。海港被称作杰克逊港(目前的官方名称仍是这个),从了某位海事法庭法官乔治·杰克逊的名儿,此人后来为了保住从一个古怪亲戚那里得来的遗产放弃了原来的姓氏,以达克特为姓氏终老。
在海岸上拖着步子来来去去的大约一千个人当中,约有七百人是囚犯,其余则是水兵、官员和官员的家属,还有总督和他的工作班子。每一类的人具体数目没人知道了[21],不过这几乎无关紧要。现在,他们都是囚徒了。
说得客气一点儿,他们这群人那叫一个稀奇啊。全体人员中包括一个九岁的男孩和一位八十二岁的妇人——恐怕你不会要这样的人帮你渡过难关吧。虽然在伦敦的时候曾经言明,在这样遥远的地方,掌握一定的技术技能是有好处的,但没人真正依言行事。这批人中,没一个精通自然科学,没一个懂得饲养牲畜,更没一个对在险恶的气候环境中种植庄稼有一丁点儿概念。犯人们几乎在每个需要动手实干的方面都可悲可怜。七百个人中间只有一名经验老到的渔夫,而知道该如何盖房子的人不到五个。根据各种流传的说法,菲利普为人平和,诚实忠信,但他那会儿整个人都绝望了。这片土地长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植物,他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在这种境况下,他绝望地写道:“我身旁没有一名植物学家,就连一个聪明点的菜农都没有。”
他们顽强不屈,物尽其用。一个个队伍被派到乡间寻找可以找到的东西(实质上一无所有);他们在俯瞰海港的土地上建起了政府农场,如今在其旧址上的是植物园;而且人们还努力与原住民建立起友好的关系。起先,原住民被笼统地称作“印第安人”,他们难以捉摸,常让人大惑不解。他们一般来说挺友善,然而当殖民者冒险出营捕鱼或找食物的时候又会伺机袭击。第一年,十七名殖民者就这样被射杀,超过二十人受伤,其中包括菲利普总督本人,在曼利湾,他想与一个原住民居民交谈便径直走了过去,不承想惊魂一刻,一支长矛戳进他的肩膀又从后背穿了出来(幸运的是,他后来康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