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着的时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陶明月安静的坐在沙发上,挺直了背脊,已经拿出了自己全部的骄傲。
她平静、和缓,并不容置疑。
蒋宜珣却始终不解。
“为什么?”他自认自制力和忍耐力已经算是极好了。从楼下到楼上,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就已经从一开始的愤怒中冷静了下来,甚至开始认真思考陶明月这么做的理由,“因为我妈给你脸色看了?还是你住院我没来接你?”
他觉得自己猜对了,神色开始不耐烦起来:“你也不看看你闯了多大祸,那尊长沙铜官窑出的瓷器被你砸了个稀巴烂,这几天我忙里忙外,不都是在给你善后?”
就算那天醉酒后记忆有些凌乱,陶明月也记得自己的确砸碎了一只执壶。她倒没准备辩解说那是你妈先动的手,只是怔了怔:“……很麻烦吗?”
“很麻烦!”蒋宜珣重重的强调这几个字,将手中的协议书扔到桌子上,“所以你别闹脾气了,我真的很烦。”有一个刘红梅就够烦了,没想到陶明月惹起麻烦来,比他妈还要叫人头疼。
但是这两个字听到陶明月耳朵里,却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很烦。
陶明月握着手提包的手指不断收紧,甚至微微发疼了起来。从结婚开始,她就很怕蒋宜珣说他很烦、很累,好像这个时候自己再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是关心,都只会增加他的负担一样,于是她只能默默的噤声,规规矩矩的缩在一边不敢烦他。这种习惯一直维持到了今天,甚至在她提离婚的这个时刻,即使她面上不显,脑子却已经开始迟缓,几次张口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蒋宜珣自觉已经谈完话了,施施然的站起身,目光居高临下:“既然已经说完了,你就先回家吧,不要在这里打扰我们工作。对了,”他勉为其难的斟酌了下词语,尽量和缓点的开口,“以后不要这样穿着打扮了,像什么样子。”
尽管他掩饰得很好,表情中还是不由自主的带了不满和责备。
羞辱感几乎淹没了陶明月,她从莫名的束缚中挣脱开来,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委屈和愤怒,“哈”的一声笑出来,仰头看着他:“像什么样子?”她冷笑着站起身,“像我自己的样子!”
“你又发什么疯?”
陶明月深吸一口气:“我今天来这里,并不想和你吵架。你,把字签了,是时候解除婚姻,让我们俩的错位关系回到原点。然后,你可以正大光明的做你想做的事,你也不用……”她顿了顿,把满腔的怒火压下去,冷静的道,“再看见我这个让你不高兴的样子。”
她把协议书重新拿起来递给他:“就三个字,要不了你多少时间,耽搁不了你的工作。”
“陶明月!”
“……我是认真的,宜珣哥。”她怕他不明白,再强调了一遍:“我要离婚。”
蒋宜珣看着她。
因为生气,陶明月的眼尾泛红,却没有哭。
“你是认真的?”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握成拳,心尖莫名一阵刺痛,蒋宜珣都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痛,只是直觉的质问,“陶明月,你怕是忘了我们究竟是为什么结婚的!”
“因为爷爷……”
“不!”蒋宜珣一步一步的走进陶明月,那薄薄的几页纸戳在他的心口,又折了下去,他略略低头盯着她的眼睛,嘴角勾起,恶意又嘲讽:“因为你喜欢我。”
“轰”的一声,陶明月头皮都炸了!
整个天地都在旋转,瞳孔中的蒋宜珣一再缩小,耳边又响起那道声音:“呀,姚明月,原来你喜欢蒋宜珣呀。”然后她的舅妈方素娥披头散发的冲过来,伸手就是一巴掌,面目狰狞:“贱人!贱人!我们陶家哪里对不起你,你居然抢你姐姐的对象?你怎么比你妈还要贱!”
这一巴掌隔着两年的时空,似乎再度挥在了陶明月的脸上,不仅疼,更让她无地自容。
她再也无法站住,双脚一软就跌坐在了沙发上,慢慢抬头,怔怔的:“你、你怎么知道?”
陶明月喜欢蒋宜珣,从很小的时候开始。
可是蒋宜珣为什么会被养在陶家,又为什么与陶荇芝同进同出,完全是家里公开的秘密。陶明月从来不敢说,也从来不敢表现出来,她只是把这份心动默默的藏在了心里。
以为无人可知,便能永久埋葬。
谁知道,谁知道……
“我当然知道。”蒋宜珣弹了弹身上细小的灰尘,他重新开始镇定下来,像拿着什么筹码,已经定了胜局,“就是知道,我才同意结婚的。”
比起陶荇芝,当然陶明月更合适。
陶明月慢慢睁大了眼睛,她看着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蒋宜珣,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片段,那些过往的、现在的、甚至刚刚发生的,然后,一瞬间,彻底连贯起来了。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当年陶荇芝突然离家出走,以致年迈古板的爷爷脑梗中风入院,奶奶临时起意让陶明月和蒋宜珣结婚……她不否认这背后有她曾经一度窃喜的小心思,她以为蒋宜珣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撑在沙发上的手渐渐收紧,陶明月浑身发冷,却从未曾像今天这样看清蒋宜珣过。
她突然想,这个男人是真的不知道这两年他对她的那些伤害了吗?
那些她为了蒋宜珣而所做的妥协,所受的委屈,他是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故意纵容,故意无视?就如同现在这样,故意石破天惊般说破一切,以此来羞辱她?
羞怒让她没办法再控制自己,陶明月“噌”的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右手高高举起,又在蒋宜珣错愕的眼神中生生停住,她深呼吸了好多次,五指慢慢捏成拳,又放了下来。
哪怕这个时候她想像疯子一样挠花他的脸,抓着他的头发让他痛苦流泪,可是她为什么要让自己变得这么狼狈不堪?
再也,再也不值得了。
映在蒋宜珣瞳孔中的女人神色痛苦,却渐渐平静下来,蒋宜珣自己都没意识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要触碰她。
而陶明月已经弯下腰,将刚刚散落在沙发上的协议书重新捡起来,二话不说便扔在了蒋宜珣脸上。
光滑的纸面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谢谢你!”陶明月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道,“就当我以前是真瞎了眼!那么,现在拜托你,放过我吧。”
“陶明月……”
“蒋宜珣!”那声“哥”再也无法说出口,陶明月冷冷笑着,“你又是为什么结婚呢?是真的觉得我比陶荇芝更适合你吗?”
她眼睛往这间办公室绕了绕,嘲讽的意味呼之欲出:“在我还没把话说绝之前,你且见好就收吧。”
蒋宜珣神色扭曲了一下,他往前跨了一步,已经面露狰狞:“什么见好就收,陶明月,有些话你想清楚了再说,不要总是不过脑子!”隐秘在心里的某种不堪仿佛正在破土而出,甚至让他没办法思考,嘴巴快过脑子,“这场婚姻是怎么得来的,你心中没点数吗?陶明月,一切都如了你的愿,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那年蒋宜珣不过提早归家,正好看见方素娥正在陶明月房中发疯,那句“你居然抢你姐姐的对象”便顺着风传进了他的耳朵里。蒋宜珣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现身,没有惊扰任何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谁知后来天翻地覆,陶爷爷竟然中风入院,ICU里待了大半月,眼看着人躺在那里毫无起色,向来沉默寡言的陶奶奶哪里管得了方素娥的哭闹,拍板敲定让蒋宜珣和陶明月结婚。
二十二岁的蒋宜珣想,无所谓,反正都是陶家人。他从绍兴被接到宁波起,就已经能够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清楚的认知到自己的身份——陶家人会无偿供养自己,为的就是招赘他当上门女婿。所以不管结婚对象是陶荇芝还是陶明月,都没什么差别。
“可是我拒绝了!”陶明月尖叫出声,“蒋宜珣,我拒绝了!是你非要结婚的!是你拦下我非要结婚的!”
陶明月一开始就拒绝了这场婚姻。
她不知道为什么陶荇芝会留下那样的言语便断然离家,可是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对蒋宜珣告白甚至嫁给他。哪怕陶奶奶在决定让蒋宜珣娶她时,她曾经有过懵懂的欢喜之念,也转瞬就被舅妈的疯狂唾骂给搞得烟消云散。
她倔强的认为,只要不答应这场婚事,就能证明自己真的从来就没有妄想过姐姐的幸福。
哪怕顶着爷爷的失望、陶奶奶的震怒,一向乖巧听话的陶明月依然坚持不同意结婚。
可是那日,桂花簌簌而下,蒋宜珣拦下她,神色寡淡,不辨喜怒,冷静的告诉她,爷爷已时日无多,将当了结老人家的一个心愿。
“结婚后我们不会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系,两人仍然是兄妹的关系,不过就是一场戏,陶明月,你懂事点。”
陶明月可以拒绝任何人,唯独拒绝不了蒋宜珣。
因为是蒋宜珣啊。
陶明月想嚎嚎大哭,为自己当年的傻,为自己当年的那点奢望,果然,果然,这世间是有因果报应的!
蒋宜珣不明白为什么陶明月反应这么大,他试图让她冷静下来:“现在婚已经结了,再纠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以后别再说……”
“蒋宜珣!”陶明月的声音拔高,打断了他的话,“蒋宜珣,我再说一遍,我要离婚!如果你拒绝协议离婚的话,那么,我们法院见!”精疲力尽下,她此刻已是心如死灰,“不论用什么办法,蒋宜珣,我一定会摆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