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久别重逢,不睡一觉是缓不过来的。
回到家,叶枫只脱了外衣,就那么上了床。用棉被将自己裹紧,还是觉得冷,从里往外的冷,重感冒似的,上下牙打着战。浑身像被机车辗过,零零碎碎,拼揍不到一块,而大脑出奇清醒。
闭了会儿眼,感觉嗓子里像在冒烟,强撑着下床,没开灯,摸索着出去给自己倒水。出房门时,没注意有把餐椅没归原位,横在客厅中央,就那么一绊,整个人先是磕在椅上,然后趴在了地上,膝盖火辣辣地疼,爬坐起,打开灯一看,地上有两滴血迹,她忙摸了下鼻子,一掌的温热。无由地,想起大一那年的军训,也是这样跌倒,艾俐说,站得远远的边城一下子冲了过来,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跑。
今夜,没有拥抱,连个递纸巾的人也没有。一时间,悲从心起,叶枫的嘴巴张着,却哭不出来,只是瑟缩地环抱着双肩,抖个不停。收拾好自己,喝过水,摸了手机给艾俐打电话。
“嗓子怎么哑哑的?”艾俐正在批改论文,头晕脑胀,捏捏鼻子,躺到沙发上,准备和叶枫长聊。
“我见到边城了。”把灯灭了,叶枫将脸上的苦涩藏在黑暗之中。艾俐顿了一下:“然后呢?”
“如果有机会让我回到十年前,我一定不进广院。我情愿不曾遇见他,不曾喜欢过他。”
艾俐沉默了半刻,重重地叹道:“牙套妹,别说这样的话。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你至少还拥有与他的回忆,而我什么都没有,还死守到现在。”艾俐在电波那边苦笑。
“如果你看到今天的他,你情愿不要那些回忆。”
“变化很大?”
“不是变化,他彻底成了另一个人。”
艾俐轻轻叹了口气:“牙套妹,你以前去过他家,还记得他的父亲吗?”
“艾俐,不要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现在沉沉地睡去,明天早晨起来,什么都忘了。”
“也好。那你睡吧!哦,牙套妹,后天陪我一块去见一个男人,是我老家那边大学的一个教授,来燕京进修,和我爸妈很熟,我妈妈让我请他吃个饭。我妈那点心思我很清楚,吃饭是假,相亲是真。我烦死我妈了。”艾俐气得直哼哼。
“艾俐,你别这样,积极一点,给别人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牙套妹……”艾俐吃惊于叶枫语气中的忧伤。
“谁有勇气孤单到老?”说了晚安,叶枫就把手机挂了。还没躺下,手机在枕边高声唱了起来。除了台里和艾俐,很少有人给她打电话,而且在这个时间,就更少了。
屏幕上“夏奕阳”三个字随着一圈圈扩张的电波跳闪着,她愣了愣,按下接听键。
“哇,真冷啊!”夏奕阳好像在搓手,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磨搓声,“玉树在下雪,零下十度,我现在医疗站外面。”
“你在播新闻?”她闭上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头发,语调慢悠悠的。
“对呀,我现在和叶枫主持人连线。叶枫,燕京那边情况怎样?我的芦荟还活着吗?”
“它活得比我好,我待它如上宾,舍不得喝的矿泉水全留给它了。”
夏奕阳笑了:“真的?”
“当然!”
“好,等我回燕京,我做饭给你吃。”
“为什么不请我去五星级大饭店?”
“我的厨艺是六星的,曾经有一个人这样评价过。”
“那个人的品味不咋的。”她撇嘴,一脸不屑。
“我倒认为她的眼光非常高。”他的声音突地低了下来,透着低迷的磁性,“我很想念她。”
她只觉着心跳有点不规则,脸颊在一点点地加温。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电波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一浅一深地轮换着。最终,他先开了口:“燕京天气干燥,要多喝点水,不然皮肤容易起痘痘。”
“你的脸上才起痘痘呢!”
他笑了笑,很大度地说道:“好吧,痘痘全长我脸上。很晚了,睡吧!明天记得给芦荟浇水。”
她收了线,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一盆破芦荟,瞧他紧张的!
早晨起床,一照镜子,叶枫崩溃了。不知是昨天吃了辣,还是水喝少了,她的脸上真冒出来几颗痘痘,一个比一个醒目。她气得拿起手机就想打给夏奕阳吼一通!郁闷地去电台上班,节目组的人看到她,都一脸唏嘘,说她为了节目急火攻心。她看看小卫,小卫耷拉着个头。原来崔玲一早就过来告知主持人有所调整的事。
“叶姐,找你的。”说话时,座机响个不停,小卫偷偷吐了下舌,“是那个说节目厚此薄彼的人。”她诧异地接过话筒。
“你是叶子?”男人好像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似的,“呵呵”地傻笑个不停。
“是的,你找我有事?”
“现在不说,我要放在节目里说。叶子,到时你千万要接我的电话!”
“为什么一定要在节目里说?”
“因为我要让那个贱人听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有多无耻。”男子声音一沉,突地变得狰狞阴森。叶枫握着话筒,眉越蹙越紧,不敢多问,匆匆挂了电话,下午,节目组开会,专家也一并参加。玉树的滚动新闻再播两天,后面一切节目恢复正常,那天是周五,晚上的《深夜轻语》是情感专家主持。专家就是专家,待遇当然不同,台里特地派了车去医院。专家行动不太方便,拄了个拐杖艰难地走进会议室。娇小的女人,脸瘦得都没巴掌大,一开口,音量很低沉,很像时下特别流行的烟嗓。
“叶枫,广告部那边有个配音差人手,你过去帮个忙!”会议刚开始,崔玲把叶枫叫了出来。
“我开完会就过去。”叶枫朝会议室看了一眼。
“你这种科班出来的不需要开这种例会,你应付得来。”崔玲弯起嘴角,眼中却无半点笑意。
叶枫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好!”
广告部在楼下,叶枫回办公室拿了手机,折身下楼梯。“昨晚用餐愉快吗?”崔玲站在她身后,冷冷地问道。叶枫回过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崔玲,脸红脖子粗,眼角眉梢尽是恨意。
上司请下属吃饭,光明正大,没什么可恐慌的。“娄台的鼓励,让我感觉压力好大。”叶枫按着心口,一脸忧愁。
“想在电台扎根,除了实力,其他歪心思最好不要有。”崔玲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腰肢一扭。她听着高跟鞋远去的声音,又重又沉。叶枫彻底失语。
广告配音,在电台都是其他主持人不愿意接的话,拿腔拿调,特别夸张肉麻。叶枫录了好几次,都达不到导播的要求,说她的声音太理性。折腾到晚上,才勉强通过。下班时,小卫等着她一同走,又替她打抱不平:“崔部长摆明了在整你。叶姐,你刚进电台呀,哪里得罪她了?”
“没有,这只是工作安排。配音总要有人配吧,我刚进电台,我不去谁去?”她当然意识到崔玲对她的强烈敌意,但电台竞争力强,人多嘴杂,有些话七拐八转的,到时候就不知传成什么样了。
下了公交车,看时间还早,就到超市转了转。营业员端着一屉刚出炉的面包过来,远远地就香气扑鼻。她买了一袋,又买了点苏州的豆干。回到家,给芦荟浇水,热了一盘炒饭算晚餐。热得好像有点过,从微波炉端出来时,烫得她呲牙咧嘴。盘子几乎是直接砸在桌上,幸好蒙着保鲜袋,不然这晚饭就泡汤了。撕了包海鲜汤冲上开水,回身取了汤匙,准备开电视看会新闻,耳中听到电梯门发出“咣”的声音。
下一刻,有人轻轻地敲门。她扭头看看窗台上的芦荟,不知道是先去搬它还是先去开门。
门外的人很有耐心,静静地立着,没有一点声音。她最终还是先开了门。
衣衫皱乱,裤角上甚至还沾上了一点泥垢,头发没有发型师的打理,随意地东倒西歪,面容有点暗沉无光,嘴唇干燥脱皮,一块块往外翘着,只有眼神清亮逼人,仿佛能透视别人躲在皮肤里面的灵魂。
“嗨,我回来了。”见到她久不开口,夏奕阳只得先出声。
长而密的睫毛微微扑闪了两下,在挺秀的鼻梁边投下淡淡的阴影:“你家在对面。”接着,她又咕哝了一声:“我脸上出痘痘了。”
她站在光影里,他面朝里,看不清她的脸。“你移过去,我看看。”他随意把手中的行李箱扔在过道中,一脚跨进了门。
她瞪了瞪他,仰起脸:“你看,有七颗。”小卫乐呵呵地说形如北斗星。
他认真地看了看,很严肃地点头:“不错,是七颗,这是我的错,我昨晚不该提痘痘的。”
“你还说要长就长你脸上。”她气呼呼地说道。
“哦,痘痘可能不知道我去玉树了。”他抱歉地摊开双手。
“夏奕阳!”她咬牙切齿地一指窗台,“把你的破芦荟搬走。”
“你不知道芦荟汁可以去除痘痘吗?”
她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有这个药效?”
“有呀!我洗个手帮你涂。毛巾在哪?”
她的注意力全在芦荟的药效上,根本忘了这个人的家就在对面。她领着他去洗手间,一踏进去,她僵硬了。她的公寓除了艾俐,还没有第二个人光临过,所以也从来没有费心收拾过。东西怎么方便怎么摆,洗手台上,化妆品、洗手液摊了一堆,另一侧的小壁柜里,卫生棉、抽纸塞得满满的,脚下的洗衣篮,放着上次洗澡换下的内衣。
“要不去厨房洗?”她遮了这个,又疏了那个,脸涨得通红。
“不用了。”他神色平静地从毛巾架上抽下毛巾,打开笼头,调好热水。但在毛巾整个覆在脸上时,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弯了弯。
“你看,就是这个。”他折了一点芦荟的茎,顶部渗出几丝透明的液体。他用手指沾着汁液,“过来!”语调是一贯的温和,不知是独处的缘故,她感到脸和脖子立马热了起来。但还是痘痘重要,她走近他,脸仰得高高的,只觉着他俯下头,温热的呼吸一阵阵拂在脸上。
这秀丽的眉宇,颤抖的长睫,挺秀的鼻梁,樱红的唇瓣,此时此刻又一次与他近在咫尺。夏奕阳的心“哗”地冲到嗓子眼,他忙紧抿着唇,清咳了两声,稳住心神,小心地将汁液涂在痘痘上。
“很舒服。”汁液沾到皮肤上,清清凉凉的,还有一股青涩的香气,她不禁眼角眯了眯。
“明天再坚持涂一天,后天痘痘肯定就不见了。”指下的肌肤滑腻细软,他留恋地抚摸着,许久才不舍地收回。
“要是还有,我和你没完。”她睁开眼。
“行!”他温柔地眨了眨眼,眼角的余光扫到桌上的晚餐,“哦,你在吃晚饭?”
“你吃过了吗?”她随口接道。
“我刚下飞机。”
“那一块儿吃吧?”她只是说的一句客气话。
“好啊!”他答应得很快。许久,站在他面前的人嘴唇咬得紧紧的,神情很诡异,“怎么了,不要特地准备什么。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家里只有一盆炒饭,还有一袋面包。”面包是留给自己明天早晨当早饭的。“那我吃面包,你吃炒饭。”他很绅士。
她认命地把饭让给了他,还给他重新冲了碗海鲜汤,自己就着白开水,一口一口地吞咽着面包。
“这是你写的?”笔记本就搁在餐桌的一边,他拉过来看了看。
“节目开始的时刻,需要酝酿下气氛,我要说几句开场白,配点音乐,给听众一个融入的环境。”她含着面包,口齿不清。
他点头,指着屏幕:“这里有点琐碎,可以删去。讲点自己的事,是让听众感到你的坦诚和真挚,但毕竟你是引导者,不能喧宾夺主。”
她探过头去,细看了下,感觉是有点像她自己的情感道白:“嗯,我一会儿再修改下。不过,我后面压力小了点,能分心注重节目的质量。”
“哦,台里给你找了个帮手?”
她支吾了一会儿,把节目的变动说给他听。听完,他笑了:“娄洋这人很懂以退为进。”她怔住。
“情感专家一般都爱说教,如果没有主持人在一边穿针引线,听众会非常反感的。她和你分别主持同一个节目,你的优势一下就显出来了,而你还有前几期的听众缘。娄洋这是烦了,不愿意与那位人事部长耍嘴皮,他要用事实来证明,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难怪第一次试播,娄洋就没在场。从一开始,他就不同意用专家吧!这对夫妻真让人叹服!“夏奕阳,你现在好厉害。”她由衷地夸道。
他没有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叶枫,我下周五就满三十岁了,我已经工作了六年,不再是那个刚出校门的社会新鲜人。”
平淡的语调,隐含着一股令她心悸的力量。她像被他的目光黏住,好像夜行的小飞虫,撞上了蜘蛛网,不敢挣扎,只怕一挣扎,那丝束得更紧,再也没有机会逃脱。
夏奕阳所料不错,周五晚上情感专家在主持《深夜轻语》时,因为犀利的言辞,惹恼了听众,两人在节目里就争执了起来,要不是小卫电话掐得及时,不知要引起什么样的骂战。
娄洋和崔玲那天晚上都待在控制室。
第二天叶枫来上班,小卫绘声绘色地向她形容崔玲当时丰富多彩的神情,而娄台好有风度,不仅没批评专家,还安慰了几句。她不能不说娄洋用这样的战术来对付自己的老婆,这个男人的内心一定不像表面上那样温雅谦和。她拿着手机躲到洗手间给夏奕阳打电话,把结果告诉了他。夏奕阳笑:“那你晚上更要拿出你的专业水准来,千万不要太飘飘然。”
“怎么,怕我砸了节目?怕别人说我们是同学,很丢你的脸?”她自然地嗔问。问完,感觉有点不妥,忙说道,“我该去和编辑们开会了,再见!”一摸脸,滚烫。
夏奕阳站在露台上,轻轻合上手机,不禁莞尔。他从不担心她会砸了节目,即使砸了,她应该知道,在他的眼里,不管何时何地,她永远都是独一无二。
“奕阳,什么电话,接这么久?”江一树在屋内问道。
“哦,是同学。”他含笑进来,坐在他上首的吴锋拍拍他的肩:“奕阳,我那个创意,你认为如何?”
“我觉得很有深度,许多观众对明星们都如数家珍,而对国防军事、国家政要领域这两块都持有敬畏的心态,如果能请到一些权威人士进行访谈,就相当于打开了一扇高高在上的神秘之门,一定很让人震撼。”吴锋是新闻频道制作部主任,对夏奕阳也算是有知遇之恩。当年,就是他大胆启用在海宁台风中失踪两日后奇迹生还的夏奕阳做新闻主播,许多人都认为不妥,他力排众议。最近,他想在新闻频道上一个高端访问的节目。
“名字怎样?”
“《名流之约》,我感觉很贴主题,前期宣传做得好,收视率会很高。节目准备放在哪个时段?”
吴锋看向江一树。
“这种节目适合十点过后,一切喧闹结束,人能让思绪沉淀下来时。”江一树说,“那就首播放在周六晚上十点半,一周一次,奕阳你来主持。”
夏奕阳笑道:“我对这两块完全是个外行,要给我时间好好准备下。”
“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明天,我把一些资料送到你办公室。来,为我们的《名流之约》干杯。”吴锋豪气地向两人举起了酒杯。
吃完出来,月上中天,夜风轻拂,三人都有点微醺。“我送吴主任,你自己能开车吗?”江一树抬手让小弟把车开过来。
吴锋挥挥手,先上车等候。
夏奕阳挽起衣袖看时间:“我吹会儿风,等酒气散了,我再走。”
江一树突然揪住夏奕阳的衣襟,把他拉到一边:“你小子嘴巴真严实,从爱丁堡回来时,脸阴得我们谁都不敢和你搭话,这才两个月多,你就把她从爱丁堡骗回国了。干吗住你对面,两个人一间公寓,不好吗?”
“你见过她了?”夏奕阳拍开他的手,俊眉轻挑。
“你拉我到你那喝酒,我回家时恰巧在门口碰到。在广院时,记得她是个小不点,尾巴似的跟在边城……嘿,她可比从前漂亮多了。我到家后才想起她是谁。”江一树不自在地抿了下嘴,从眼帘下方悄悄打量夏奕阳。
夏奕阳神色如常,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笑道:“不管是从前的小不点,还是今天的时尚女子,她骨子里的东西一点都没变。”
江一树受不了似的瘪了瘪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向她挑明了吗?”
“吴主任在等你呢!”
“你这小子,过河拆桥,想当初,是谁给你弄到地址的?”江一树瞪了瞪他,但也体贴地没追问下去。他了解夏奕阳,没有十成的把握,他是不会开口表白的。
时间掐得很准,刚到电台门口不一会,叶枫就背着包从里面出来了。夏奕阳按了下喇叭,她下意识地看过来,发现是他的车,笑着跑过来:“你今天回家晚喽。呃,你喝酒了?”
车门一开,她嗅到他身上浅浅的酒气。
“和同事一块吃饭,我就喝了一杯清酒,还好,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他接过她的包,放进后座。
“那也是喝了,如果让警察测到,你这个大主播明天该上头条新闻了。”她皱起眉头。
“那怎么办?”他摸摸鼻子笑,“把车扔这儿,我们打车回公寓?”
“我来开吧!”
他默默看了她一会,下车,与她调换位置。
她的车技似乎不怎么样,或许是她不熟悉帕萨特的性能,车开得有如闲庭碎步。在路口,还会磨蹭好一会儿,搞不清是向左还是向右。
“这条路,我不太熟悉。来的时候又多是晚上,我在公交车上,没注意路边有什么建筑物。”她察觉他在看他,汗颜地解释。他嘴角微倾:“以后多开几趟就记得了。”
“我暂时没有买车的打算。”
他调低了椅背,一手支着眉梢:“前面是大拐。”
“大拐是向左还是向右?”她紧张地扭过头问,不提防把油门当刹车踩了,车“嗖”地向刚亮起的红灯冲去,“啊,怎么办?是红灯,红灯!”她一路惊呼。车终于刹住了,只是刹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虽然车流稀少,但来来往往的车辆经过时都会朝他们投来愕然的一瞥。她拭去一头的冷汗,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警察向这边走来。
燕京的警察真是尽职,她哭丧着脸对他说:“你一会儿什么都不要说,我来对付他。”
要不是怕她会错意,他真想放声大笑。车门一推,他迎向警察叔叔。
“夏主播?”警察大吃一惊,“你怎么……”敬礼的手僵在耳畔。
“刚下节目,头有点晕,又喝了酒。我朋友刚从国外回来,不认得路,是我的错,没及时提醒她,她想转弯已来不及了。”他伸手与警察相握。
“哦哦,夏主播真是辛苦。”警察偷偷瞟瞟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是个清丽的女子。夏主播的女友?
“在你们面前,我哪敢提辛苦。请开罚单吧!”
“啊,这个情况比较特殊,就特别处理,又没造成坏的影响。只是你朋友还能开车吗?”头埋得低低的,瞧着像吓得不轻。
“我想应该可以。”夏奕阳轻笑,眼中满溢着迷离的光华。
艾俐又被打击到了。她听叶枫的话,很积极地去相亲,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她没注意,她只注意到王伟柔情蜜意牵着一个花朵般的女子过斑马线。
叶枫无奈地对艾俐说:“你有爱他的自由,他亦有不爱你的权利。”可有时爱情就是一种魔咒,纵使没有回应,纵使一直在黑暗中行走,却还会执着地向前。艾俐喝得不省人事。叶枫替她熄了灯、锁好门,希望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夏奕阳公寓的门开着,又是原生态的山歌,语速悠长、缠绵,像是山风吹过麦浪,又像是溪水流过村头,还像月光下姑娘脉脉含情的凝视。
叶枫轻轻叩门。自他从玉树回来后,他的门开着,必然就是在等她。其实只要她回来,他若在家,门总是开着的。
“回来了!”夏奕阳穿着深色T恤,灰色长裤。屋里没有开大灯,他可能是从书房出来的。淡黄的壁灯下,他的黑眸格外深邃有神。
她没有进屋,就倚着门框:“这什么歌?”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喜欢吗?”
她想了想,老实地摇摇头:“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通俗音乐,可能我就是一个俗人。”他笑:“上次青歌赛,原生态组演唱时,我请人录了一盘,我妈妈爱听。”
“你妈妈是个歌手?”
“我妈妈爱唱山歌,可惜她不识字。妹妹上了三年艺专,毕业后在县文化馆工作,现在专门替音协采集四川山区的民间音乐。我爸爸在我上高一那年,生病过世了。”
认识好多年,她好像是第一次听他说家里的事。她低下头两手交握:“你工作这么忙,怕是难得回家。”
“读书时,要省路费,不能回家。现在真是没时间回。前年我父亲的祭日,回去了一趟。我妹妹过一阵子要来燕京,到时候你帮我照顾一下她。”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愿意?”
“不是的,我……”
“进来,我让你看看我妹妹什么样。”他阳光灿烂地向她招手。
这人真是会得寸进尺,那盆破芦荟还在她家,现在还要她帮他照顾妹妹,以后,该不会直接要她……可是他的眼神那么诚恳,她又没理由拒绝。
他把书桌上的书挪开,她瞟了一眼,都是军事著作。他打开笔记本,让她坐下,他站在她的身边,一只手放在她的椅背上,另一只则放在她前面的鼠标上。书桌靠墙,她就那样被环在了中间。照片翻出来,先是一组山区的风景照,很美丽的自然风光,林深叶茂,炊烟袅袅,山楂红得像火,皮肤黑红的老太太牵着孩子,咧着没牙的嘴,笑得很开怀。
“这是我妹妹!”他指着屏幕上一个丰韵的女子,怀里有个男孩紧紧搂着她的脖子,“我们那里结婚都早,像我这个岁数,孩子早就能打酱油了。”
她回过头看他,发丝擦过他的唇角。他的嘴唇,有着优美的弧线,是他脸上最俊朗的一处。他似乎想抚摸她的头发,手停在半空中。两个膝盖轻轻地撞着抖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太晚了,我该回去了!”她紧攥着椅背,才站了起来。
他神色平静地陪她出来:“那盘带子开始翻译了吗?”
“译了一半。”她站在过道中,找钥匙开门。
等她开了灯,他道晚安。亲切的笑容好像是站在她的床边,就差一个额头吻。
关了门,她懊悔地抓乱一头长发,似乎什么事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仿佛一个不会跳舞的人,突然站在舞台上,下面的观众都在看着,无法逃离,不得不紧抓住舞伴的手,跟随他的引领,旋转、起舞。“疯了,疯了!”她奔到洗手间,对着镜中蓬着头的女人狠狠地瞪了瞪眼,又挫败地捂着脸。
睡觉前,她打开手机看了下,没有陌生的号码来电。没有伤感,也没有失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曾过爱过的男女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边城非常明白这一点,也做得非常彻底。
特地从旧货商店买了台收音机,晚上收听情感专家的《深夜轻语》。周一的晚上,专家做足了准备,语气也和缓了许多,头开得还不错,但在接听电话时,听众指责她应付了事,根本体会不到诉说者的心情。她一下就恼了,大谈特谈她的几次情感经历,仿佛把这一晚当成了她的专场。
第二天,《深夜轻语》的邮箱再次爆满,听众大骂节目是垃圾,主持人是奇葩。组长和崔玲一同把这个情况说给娄洋听,问他怎么处理。娄洋一副“与我何关”的样子,把崔玲气得额角的青筋简直要破皮而出,彻底地不顾素质,连卑鄙、算计、阴谋这样的词都说了出来。娄洋慢悠悠地回道:“知道内情的人也罢了,不知道的,瞧你这样,还以为你为了她要和我离婚呢?”崔玲的脸突地白成了一张纸。
在这凝重的气氛之中,叶枫的主持却越来越游刃有余,渐渐有了属于她自己的带点理性又带点知性的风格。有一天想起,那个嚷着要她接电话的听众好像再没打过电话来。无奈的是,受专家的影响,《深夜轻语》的收听率快速下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叶枫再努力,也起不了大作用。
小卫整天愁眉苦脸,害怕节目会被突然砍掉。崔玲急得嘴巴起火、头冒青烟,唯有娄洋处之泰然,两人之间的暗斗明斗日趋白热化。
录节目之余,叶枫喜欢上了广告配音,尝试不同的风格,她还学着编片子,如果节目真的被砍,她可以做别的。
下班时,夏奕阳的车又停在外面:“我今天录第一期的《名流之约》,需要磨合的地方很多,拖得有点晚,顺道经过这里,真是巧啊!”
录节目前,她无意中朝楼下看了一眼,他的车就停在外面了。她没有戳破他,就当作他是顺便经过。“以前我回公寓,差不多总是最晚的一个,现在有了伴。”他今晚没有喝酒,车开得很快很稳。
她无精打采:“今天只有四个听众打进电话来。”
“是因为想和你倾诉才打的电话,还是夜深寂寞随便找人聊聊?”他问。
“好像是想说给我听。可是这有区别吗?”她转过身看他。
他抿嘴轻笑:“区别很大,这说明叶枫是特别的,除了她,别人都不可替代。再撑一个月,娄洋一定会出面处理这事。”
“你就这么肯定?”
“要不赌一下?”
“不赌,我就没赢过你。”她嘀咕着白了他一眼。
“我们以前赌过什么?”
她期期艾艾地半天都没回答上来,最后冒了一句:“反正你比我聪明。”
“读书时,你可是比我强多了。”
“那是你不肯努力。”
“叶枫。”红灯时,他侧身凝视着她,“你为什么不问我后来怎么这样努力了?”
她耸耸肩:“结果摆在这儿呀,你现在多风光啊!”
他没有再说话。看着他冷凝的嘴角,咬了咬唇,她也不敢出声了。两个人一直沉默到家,各自开门进屋,关门时,她抬起眼,他的门已经关上了。
第二天第三天,她下班回来,走出电梯,他的门始终都关着。
晚上给芦荟浇水,她问道:“你家主人是在和我生气吗?我反省过了,好像我没说错什么。他现在有多风光,全中国人都知道。这不努力能得到?”
滴滴答答的水珠从芦荟的根茎上滑入土里,转眼就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