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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梁任公治国学的两条大路(1)

诸君,我对于贵会,本来预定讲演的题目,是古书之真伪及其年代。中间因为有病,不能履行原约。现在我快要离开南京了。那个题目,不是一回可以讲完,而且范围亦太窄。现在改讲本题,或者较为提纲絜领,较于诸君有益罢!

我以为研究国学有两条应走的大路:

一、文献的学问,应该用客观的科学方法去研究。

二、德性的学问,应该用内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

第一条路,便是近人所讲的“整理国故”这部分事业。这部分事业最浩博,最繁难,又且最有趣的,便是历史。我们是有五千年文化的民族,我们一家里弟兄姊妹们便占了全人类四分之一,我们的祖宗世世代代在“宇宙进化线”上头不断的做他们的工作,我们替全人类积下一大份遗产,从五千年前的老祖宗手里一直传到今日,没有失掉。我们许多文化产品,都用我们极优美的文字记录下来。虽然记录的方法不很整齐,虽然所记录的随时散走了不少,但即以现存的正史,别史,杂史,编年,记事本末,法典,政书,方志,谱牒以及各种笔记,金石刻文等类而论,十层大楼的图书馆也容不下。拿历史家眼光看来,一字一句,都藏有极可宝贵的史料。又不独史部书而已,一切古书,有许多人见为无用者,拿他当历史读,都立刻变成有用。章实斋说:“六经皆史。”这句话我原不敢赞成。但从历史家立脚点看,说六经皆史料,那便通了!既如此说,则何只六经皆史也,可以说诸子皆史,诗文集皆史,小说皆史。因为里头一字一句,都藏有极可贵的史料,和史部书同一价值。我们家里头这些史料,真算得世界第一个丰富的矿穴,从前尽用土法开采,采不出什么来。现在我们懂得西法了,从外国运来许多开矿机器了。这种机器是什么?是科学的方法。我们只要把这种方法运用得精密巧妙而且耐烦,自然会将这学术界无尽藏的富源开发出来,不独对得起先人,而且可以替世界人类恢复许多公共产业。

这种方法之应用,我在我去年所著的《历史研究法》和前两个月在本校所讲的《历史统计学》里头,已经说过大概。虽然还有许多不尽之处,但我敢说这条路是不错的,诸君倘肯循着路深究下去,自然也会发出许多支路,不必我细说了。但我们要知道:这个矿太大了,非分段开采,不能成功。非一直开到深处,不能得着宝贝。我们一个人生的精力,能够彻底开通三几处矿苗,便算了不得的大事业。因此我们感觉着有发起一个“合作运动”之必要。合起一群人,在一个共同目的共同计划之下,各人从其性之所好,以及平时的学问根柢,各人分担三两门,做窄而深的研究,拼着一二十年的工夫下去,这个矿或者开得有点眉目了。

此外和史学范围相出入,或者性质相类似的文献学,还有许多。都是要用科学方法研究去。例如:

(一)文字学我们的单音文字,每一个都含有许多学问意味在里头,若能用新眼光去研究,做成一部新说文字,可以当作一部民族思想变迁史或社会心理进化史读。

(二)社会状态学我国幅员广漠,种族庞杂,数千年前之初民社会组织,与现代号称最进步的组织同时并存。试到各省区的穷乡僻壤,更进一步到苗子番子居住的地方,再拿《二十四史》里头蛮夷传所记的风俗来参证,我们可以看见现代社会学者许多想象的事项,或者证实,或者要加修正。总而言之,几千年间一部竖的进化史,在一块横的地平上,可以同时看出,除了我们中国以外,恐怕没有第二个国了。我们若从这方面精密研究,真是最有趣味的事。

(三)古典考释学我们因为文化太古,书籍太少,所以真伪杂陈,很费别择,或者文义艰深,难以索解。我们治国学的人,为节省后人精力,而且令学问容易普及起见,应该负一种责任,将所有重要古典,都重新审定一番,解释一番。这种工作,前清一代的学者,已经做得不少。我们一面凭借他们的基础,容易进行。一面我们因外国学问的触发,可以有许多补他们所不及。所以这方面研究,又是极有趣味的事。

(四)艺术鉴评学我们有极优美的文学美术作品,我们应该认识他的价值,而且将赏鉴的方法,传授给多数人,令国民成为美化。这种工作,又要另外一帮人去做。我们里头有性情近于这一路的,便应该以此自任。

以上几件都是举其最重要者。其实文献学所包含的范围还有许多。就是以上所讲的几件,剖下去,每件都有无数的细目。我们做这类文献学问,要悬三个标准以求到达。

第一求真凡研究一种客观的事实,须要先知道“他的确如此”,才能判断“他为什么如此”。文献部分的学问,多属过去的陈迹,以讹传讹,失其真相者甚多。我们总要用很谨严的态度,仔细别择,把许多讹书和讹事都剔去,把前人的误解修正,才可以看出真正面目来。这种工作,前清乾嘉诸老,也曾努力过一番。有名的清学正统派之考证学便是。但依我看来,还早得很哩!他们的工作,算是经学方面做得最多,史学方面,便差得远!佛学方面,却完全没有动手哩!况且我们现在做这种工作,眼光又和先辈不同,所凭藉的资料,也比先辈们为多,我们应该开出一派新考证学。这片大殖民地,很够我们受用咧!

第二求博我们要明白一件事物的真相,不能靠单文孤证,便下武断,所以要将同类或有关系的事情,纲罗起来,贯串比较,愈多愈妙。比方做生物学的人,采集各种标本,愈多愈妙。我们可以用统计的精神,作大量观察。我们可以先立出若干种假定,然后不断的搜罗资料,来测验这假定是否正确。若能善用这些法门,真如韩昌黎说的:“牛溲马勃,败鼓之皮,兼收并蓄,待用无遗。”许多前人认为无用的资料,我们都可以把他废物利用了。

但求博也有两个条件:荀子说“好一则博”,又说“以浅持博”。我们要做博的工夫,只能择一两条件专门之业,为自己性情最近者做去,从极狭的范围内生出极博来。否则便连一件也博不成,这便是“好一则博”的道理。又满屋散钱,穿不起来,虽多也是无用。资料越发丰富,则驾驭资料越发繁难,总须先求得个一以贯之的线索,才不至博而寡要。这便是“以浅持博”的道理。

第三求通好一固然是求学的主要法门,但容易发生一种毛病。这毛病我替他起个名,叫做“显微镜生活”。镜里头的事物,看得纤悉周备,镜以外,却完全不见,这样子做学问,也常常会判断错误。所以我们虽然专门一种学问,却切不要忘却别门学问和这种学问的关系。在本书中,也常要注意各方面相互之关系。这些关系,有许多在表面上看不出来的,我们要用锐利眼光,去求得他。能常常注意关系,才可以成通学。

以上关于文献学,算是讲完。两条路已言其一,此外则为德性学。此学应用内省及躬行的方法来研究,与文献学之应用以客观的科学方法研究者绝不同。这可说是国学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人人应当领会的。必走通了这一条路,乃能走上那一条路。

近来国人对于知识方面,很是注意。整理国故的名词,我们也听得纯熟。诚然整理国故,我们是认为急务,不过若是谓除整理国故外遂别无学问,那却不然。我们的祖宗,遗予我们的文献宝藏,诚然足以傲世界各国而无愧色!但是我们最特出之点仍不在此。其学为何?即人生哲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