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我在南京是有很多亲人和朋友的。星期日亲人们总是在一起聚会,大人孩子把屋子挤得快要爆炸。朋友们常常不请自来,按响门铃后随之扬起亲密无间无拘无束的欢笑,搬椅子煮咖啡泡茶忙出一片醉人的热闹。更有老同学间或从远方出差,风尘扑扑带来很多开心的故事。于是打电话呼朋唤友,拎上提包忙忙地上街沽酒买菜,七碗八碟拼出一桌太平盛世。
离别其实是一个循序渐进的漫长过程,现在想起来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发生,一觉醒来眼面前变得空空荡荡,朋友走了,同学走了,弟妹走了,连丈夫也走了。他们赴欧美,下海南,飞香港,去深圳,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去了。他们在那里能赚大钱,能发挥才能,能生活得自由快乐。
拖他们后腿自然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如今这个社会谁不想把日子过得更美?
开始的时候大家互相通信。打开信箱,见到封皮上或龙飞凤舞或清秀端庄的熟悉字迹,心里的快乐像有一只小小的蜜蜂飞升起来,振动着薄薄的透明的翅膀。阅读这些来信又是一种多么愉快的再创造的过程,字里行间的娇俏温馨从眼睛流入心田,引出许许多多耐嚼的回忆。甚至隔段日子从抽屉里翻出来再读,依然新鲜如刚出炉的面包。
也几乎是一刹那的事情,天南地北所有亲人朋友家里都装上了电话。人们适应现代生活的能力多么强盛啊,从装上电话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再愿意写信了。总是在措不及防的时候电话铃骤响,放下手边的一切东西扑过去抓起电话,觉得远方亲朋熟悉的声音在电话里稍稍的变了,显出些微生硬,些微急促,又夹有一些金属振荡的陌生。照例是这样的开头:“都好吗?”然后简单地说说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即将要有的升迁,问候一些该问候的人,请求在南京帮办什么,然后便是:“没事了吗?没事挂啦!”我这边忽然的就心慌意乱,早先想好要说的事偏偏一件也记不起来,死死地抠住话筒,嘴里连呼:“再等等!我想想!”当然最终什么也没想起来,潜意识里实际上是盼望将这双方呼吸相通的时刻延长一分半秒。终于喀嗒一声话线断了,望着手里冰冷冷的话筒,仿佛有一根丝顺着电线长长地被抽走了,抽得我心里发空、发疼。
星期天懒懒地睡到日上三竿,晃晃悠悠去到父母家中,老俩口冷清清对坐着打游戏机呢!幸亏聪明人想出了这么个打发寂寞的好玩艺儿。
上街买菜,心里总想着多买点儿吧,这个星期说不定有朋友冒冒失失闯进家里来。结果自然是一个也没有。忙啊!忙职称,忙炒股,忙置业,忙公关……时间就是金钱,谁肯在叙旧闲谈中坐失良机?即便有心邀个三朋四友到家里小斟一番,也嗫嚅着开不了口。别人会有这个时间吗?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还能拿一份礼品,到我这儿有什么呢?如今的人谁在乎几口酒几碟小菜?
出差的人都是飞机来去。出机场打个电话,算是在我这儿报过到了,尽到礼数了。偶尔上门,屁股还没坐热就抬脚要走。我不敢挽留。分秒之间或许就是十万八万的收入,亲情友情有这么沉重吗?
我承认本质上我是一个喜聚不喜散的人,早一个世纪出生或许会令我如鱼得水。那时候人们悠闲地耕种三五亩地,有很多的时间出行和清谈。那时候总是聚族而居,长幼有序,姑表成群。那时候一块银元可以办一大桌酒席,一壶酒可以从天黑独斟到天明。
穿越时光隧道的幻想有一天能够成真吗?假使到了那一天,世上的人能够自由在隧道两边穿行,能够随意选择两边的生活,那么是这边的人多,还是那边的人多?我呢?我会不会在隧道两头踟蹰徘徊,难取难舍,到死也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
时代列车呼啸而过,稍稍的犹豫都会被远抛在轨道后面啊!
就这样,他们都走了——我的朋友,我的同学,我的弟妹,我的丈夫。劳燕纷飞的日子里,只剩下我的女儿和父母。前者羽毛未丰,后者翅膀已断。
或许还会有一天,诺大的城市里只剩下孤零零的我自己。也或许我耐不住寂寞跟着飞走了。还可能到那时候,最先飞出去的燕子又有一批要飞回来了。谁知道呢?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说不上谁是最快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