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地推开费云川,打开门,试图追赶上黎落落,挽救这所有的错误。就在我即将踩下一级楼梯的时候,费云川跟过来,拉住了我,他朝我喊:小白,不要追了!
锦,我使出一股想要杀人的力气,拼命地推开费云川。灾难就在这时,猝然而至。
因为用力过猛,我在甩开费云川胳膊的时候,他亦给了我相同的作用力。我站在比他低一级的窄而陡峭的台阶上,一下子失去支撑,仰身滚落下去。
锦,我每天都要爬这座楼的长长的楼梯,每一层楼梯,有25个水泥的阶梯。我在有了我们的孩子之后,常常将门口的楼梯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想象着某一天,我们的孩子,会爬上爬下,或许弄脏了漂亮的衣服,所以我要确定从他植入我的身体的那天起,便给他一个优雅安静的环境。尽管或许我要有很长的时间,住在这间狭小的阁楼里。
我永远都不会想到,我日日打扫的这些台阶,它没有等得到我们的孩子调皮地爬上爬下,便那么早地将他埋葬。我从25个台阶上滚落下去的时候,听见有一把尖锐的刀子,划破我的子宫,冰冷无情地割断了连接我和孩子的生命的脐带。
滚落到水泥地面上的时候,我的头恰好撞到拐角处的墙上,并当场失去了知觉。
锦,后面的事怎么发生的呢?我完全没有记忆。我只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有冰冷的器械在我的子宫内碰撞。我像只发疯的母狗,一下子坐起来狂叫:你们在做什么?!我的孩子呢,谁弄死了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
几个护士过来,七手八脚地将我按住,我挣扎着,狼一样吼叫着,撕扯着,我哭喊着落落救我,快来救我,他们要杀死我的孩子,求求你救救我!我听见门口有人在奋力地拍打门,我看得清那个瘦高个子的轮廓是黎落落,而她旁边站着的一个不断地想要拉开她的男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费云川。
我歇斯底里的吼叫,终于让正在实施刮宫手术的大夫做出了为我注射安定的决定。锦,当我被人捆缚在床上,注射安定和麻醉的时候,你在哪儿呢?当我的阴道里流出鲜红的血,当我们的孩子被人硬生生地从子宫里用刀子刮走,锦,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安定在我体内很快地起了作用,我不知道被谁推出了手术室,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在嘤嘤地哭,好像是黎落落,又好像是一个婴儿。他们的声音在我耳边游丝一样微弱地萦绕,而且一直萦绕,好像某个挥之不去的游魂。
我在半夜的时候醒来,我旁边的床上,躺着黎落落,她蜷缩着睡在墙角,显然已经疲惫至极,所以起了细微的鼾声。我忘了穿鞋,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沿着一抹从窗户里射进来的月光,走到走廊上去。走廊很黑,也很长,像我备受摧残的阴道。我沿着这条黑暗幽深的阴道,一直走,一直走,然后我便听见了那个一直萦绕在我耳边的婴儿的凄厉的哭声。
那个哭声,来自一个走廊拐角处的垃圾桶。我在它的面前停下来,而后弯下身去,将头靠在上面仔细地倾听。锦,那个婴儿的哭声多么像我们的孩子,我想那一定是我们的孩子。冥冥之中他在召唤着我,让我去拯救他,他不想离开我的子宫,他是被人谋杀的;他们还将他当做垃圾,扔到冰凉的桶里,与发臭的尿布、卫生巾、护垫、香蕉皮、腐烂的苹果、避孕套、卫生棉放在一起,并任他孤独绝望地哭着,等我来救。
锦,我相信那个一定是我们的孩子,所以我打开了垃圾桶的盖子,决心要将他拯救出来。我在走廊微弱的亮光里,真的看到了我们的孩子。他那么小,小到你的大手可以将他整个地托起。他微闭着眼睛,在嘤嘤地哭泣,气息微弱,似乎再迟上一秒,他就停止了心跳。我脱下自己的外套,将我们身体肮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包住,并把他欣喜若狂地搂在怀里。
我抱着他踱步到旁边的走廊灯下,细细地看他的眉眼。锦,他那么像你,有硬朗的轮廓,高挺的鼻子,巧克力色的肌肤。他一直在哭,可是我相信他笑起来一定很迷人,就像当初我在你的笑声里晕眩一样。他的微笑,对于我,也同样是整个世界的阳光和雨露。
锦,他一定是饿了,我打算将他抱回房间,喂他一点吃的。就在我微笑着转身,从打开的垃圾桶前经过的时候,旁边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女护士睡眼惺忪地站在我的面前。她看见我怀里抱着的满脸是血的孩子,立刻惊惧地尖声叫道:你要做什么?!
我平静地看她一眼,说:没做什么,这是我的孩子,你们却把他扔到垃圾桶里,我只是重新捡回去,喂他一些吃的。
女护士发出惊悚的一声尖叫:马文,快过来,她疯了!!
尖叫之后,两边的房子里随即冲出几个值班的女护士和男医生,其中一个男医生一把将孩子从我的怀里夺下来,又像扔一个浑身爬满蚂蚁苍蝇的尸体一样,将孩子连同裹着的衣服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孩子发出最后一声低微的哭泣之后,便没了声息。锦,我像一条随时要咬人的疯狗,扭打着那些试图拦住我去抱孩子的护士,我还咬了其中一个来看热闹的病人的胳膊,令那个病人发出一声可怖的叫声。随即我看见了一个狂奔过来的身影,有些像黎落落,但又模糊不清。我的眼睛好像坏了,我看见眼前一片混杂,有人在哭,有人在喊,有人在议论不休,指指点点。
那个跑过来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手上都是血。锦,我的眼睛突然又看清了,那个是谋杀了我们孩子的女人,或者就是从我子宫里将孩子挖出的医生。我想也没想,用尽平生的力气,在那个女人脸上,重重地打下一个耳光。
等我打完,那个女人开始大哭。我听见她喊:龙小白,你这个笨蛋!你的孩子已经死了,不存在了,你不要再活在梦里!不要再疯!我求求你,别再纠缠不休,放过我和云川,放过锦,也放过你自己!!
我还听见另外一个护士在气喘吁吁地朝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汇报:垃圾桶里有个流产下来的婴儿,生下来还活着,一直在哭,哭到后半夜还不停,像鬼一样。这个女人也流产了,估计是受了刺激,半夜起来捡起这个要死的孩子抱着笑,我一开门看见好诡异,吓死我了快!
我没等那个护士说完,便挣脱了人,冲过去打她,一边打一边喊叫:你撒谎,你骗人,你们都是凶手,是你们杀死了我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的,是我的,他还活着,你们却将他扔了!!
一行人又涌过来,将我拦住,并迅速地按在旁边的连椅上。我感觉到有个针管扎入我的肉体,一股强效的液体冲入我的四肢。
锦,我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午后,只有一个护工懒怠地守在我的身边。黎落落留下了一张字条,说:小白,好好养病,我有些事情要忙,过两天就来看你。
我吃了一些护工打来的米粥,又打了一次安定,然后继续我的睡眠。锦,我觉得我像个即将死去的婴儿,躺在一个破损的子宫里,在稀少的羊水中,寻求着最舒适的那个死去的姿势。我不知道我究竟睡了有多久,有时候觉得自己在醒着,又似乎睡着。我梦见许多稀奇古怪的人与动物,哦,锦,我还梦见了你。我梦见你站在门口默默地看我,不说一句话,护士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有人拿砖头砸你,你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后来你就走到我的身边,坐在床沿上,握着我冰凉惨白的手,依然是没有一个字,可是你却哭了。你的眼泪打在我的手上,犹如一股温泉流过我冻僵的身体。我慢慢苏醒过来,试图拥抱住你,可是当我睁开眼睛,却发现你已经没有了踪影,只有呼啸的北风,在窗外拍打着法桐枯瘦的树枝。
锦,你是如此无情残忍的一个男人,你拿走了我的灵魂,便再不还我。你让我的身体独自枯萎老去,可是你不知道,你丢下的那个身体,它与我的灵魂,一样地美丽孤傲,高贵真纯。
锦,我想我要死了。和我们的孩子一样在黑夜里死去。
我已经丧失了重新去爱的力气。
我知道你不会来看我最后一眼。
你要让我恨你,哪怕我化为灰烬。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