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父亲从意大利回来后,我已经连续三个礼拜没有去琴房了。
如果说刚开始觉得还有所眷念,后来是已经习惯不去了,那种新鲜感已经没有。每每想起杨子扬吻过我的眼睛,我的前背后背都觉得有一群蚂蚁在摸爬,又痒又疼。我开始喜欢午睡,如此可以一边欣赏意大利男人容器一样的眼睛,一边想着那个永远坐倒数第三排一直沉默的男生,然后抿嘴偷笑。
杨子扬并未发现每天我依然会出现在操场,在固定的角落折一只纸飞机,看它从升起到落下,然后走到合欢树旁,脱下鞋袜,踩着柔软的沙子,十一月的南塘镇,已经是初冬,脚丫子冷得通红,抬头看见天空明净的蔚蓝,心情舒畅,完全属于我的世界。夜色落下,我便轻轻地提着白色帆布鞋,大看台的台阶上,穿好袜子,飞快跑回教室上晚自习。待我坐定,杜方岩就会从后面给我传来纸条,无非关心的话语,有一次,他竟然写道:“苘莲,天气怪冷的,不要脱下鞋袜看天空。”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偷窥了,反而想知道杜方岩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怪癖的孩子,但我从不回复杜方岩的纸条,我想知道他究竟会坚持多久。
每次徐眉语找茬的时候,杜方岩总会及时出现。有一次徐眉语冲着杜方岩嚷嚷:“苘莲贿赂你了是不是?为什么你总替她说话?”
杜方岩朝向我,我把脸撇到另一边,杜方岩说:“徐眉语,我只是见不惯你这样欺负同学。”
徐眉语松了语调,她试探地问:“杜方岩,是不是你也喜欢这个小妖精?”
杜方岩说:“徐眉语,你瞎说什么,我可是好学生,我怎么会早恋呢?”
我干笑两声,虚伪的家伙,明明说过喜欢我,却不肯承认,这就是所谓的好学生。
徐眉语没有理会我,她饶有兴趣地说:“杜方岩,这就对了,我就知道你和别人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每个男生都喜欢这个小妖精呢?你要知道,我们两个可是最有希望直升南塘南的高中。”
小妖精!
她又一次叫了我“小妖精”。
我没有理睬,回到座位看书,是张爱玲的《半生缘》,沈世均要开始追求顾曼桢了,顾曼桢会怎么回应沈世均的追求呢?我一下子就掉进情节,在我津津有味时,书不知被谁一抽,从我手中轻而易举夺走,我抬头,是那个小个子的英语女老师,她再次斜睨着我,嗓门提高八度,说:“苘莲,你不知道已经上课了吗?你不知道上课是不允许看闲书的吗?你这样下去期末考怎么办?”
真是爱管闲事。
我正对着小个子英语老师的眼睛说:“请马老师把书还给我,可以吗?”
小个子英语老师犹豫了半晌,琢磨是否给我,既然眼前这个学生成绩实在太差,又何必浪费时间去关心?
突然,徐眉语站了起来,说:“马老师,您决不能把书还给苘莲,这样会滋长我们的不良风气。要期末考了,可不能让任何一个同学拖了后腿。”
小个子英语老师点点头,说:“也对。”
说罢,徐眉语冲我眨了眨眼,做了个“V”型胜利姿势。我说:“那就算了,还不还都那样,我又不会怎么样。”
这句赌气的话,我针对的是徐眉语,换来的却是小个子英语老师的“逐客令”,她加大嗓门,道:“苘莲,你怎么目无尊长?真不象话。去,站到教室后面听课去。”
我转身,看到徐眉语一脸的狰狞,白嫩的赘肉让她和刚出生的小猪相差无几,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好在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没有站到教室后面,索性站在了教室外面,在走廊上,迎着风,冬天的风可真刺骨,我反复地跺脚,搓手,恨不得把脑袋伸进大衣里,永远不出来,成为恐怖片里的无头僵尸。
想到自己成为无头僵尸,然后把徐眉语吓得一惊一乍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
这是一个孩子对所厌恶对象的最极限的表达与想象,并不会有实质性的报复。
在走廊上,眼尖的我发现杨子扬从对面缓缓走来,白色的羽绒服,蓝色的牛仔裤,运动鞋,微笑着走来,来不及思考,我迅速别进了教室。小个子英语老师叫嚷:“苘莲,这可不是你家,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给我出去。”
杜方岩站起来,说:“马老师,外面挺冷的。苘莲同学也一定知道错了。您就原谅她吧。刚才徐眉语不是说了吗,不能让任何一个同学拉后腿,您就让苘莲在教室里听课吧。”
我本想说“不需要你虚伪的同情”,可是一想到杨子扬会看见我,我决定保持沉默。
那日放学,我拖着酸痛的脚回到座位,同桌黄馨说:“喂,苘莲,以后上课看课外书别这么张扬。像我,搁在大腿上,嘿,马老师不就看不见了吗?”
我笑着问:“喂,黄馨,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黄馨眨着眼睛,偏着头,说:“同病相怜喽。”
我哑笑,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黄馨说:“喂,苘莲,你是不是喜欢杨子扬?没别的意思,同学都在讨论。好像女生对他都蛮好奇。”
我看着黄馨埋下的头,说:“喜欢?真可笑。”
黄馨“哦”了一下,说:“不过,杨子扬长得挺好看,像《七龙珠》里的孙悟空。”
我笑着说:“你对爱情也好奇?”
黄馨鼓着脸,说:“笑话。爱情是生活的配料,就像吃饭要配菜。没劲。”
我拍着她的肩膀,说:“嗯。”
在期末考第一天的早上,我还是和杨子扬正面相碰,他是我的监考老师。四目碰撞的刹那,我先低下头。
我确实害怕与杨子扬直接面对。
他的唇,吻过我的眼。
英语。两个小时。
我提前交卷,几乎是空白卷。
一,那些蚯蚓一样的符号,它认得我,我认不得它;二,杨子扬每隔二十分钟就会站在我旁边一次,根本心思作答。
我“哗啦啦”地交卷,极其爽快,收拾好文具,走出教室。杨子扬追了出来,他轻轻地叫了声“莲子”,我停下脚步,杨子扬说:“回去把考卷做完吧。”
我愣了一下,然后说:“不了。”
杨子扬说:“那你能不能在操场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犹豫片刻,转过头,看到杨子扬眉眼的请求。
那一眼,我看到了美好。十九岁的杨子扬干净帅气,绿的高领毛衣,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在冬天的阳光里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坐在操场大看台的台阶上,数到两千一百二十七,杨子扬出现了,我抬头,看见杨子扬气喘吁吁,我问:“跑过来的吗?”
半蹲着的杨子扬双手按着膝盖上,点点头。
我笑了。
“我喜欢你。”杨子扬说。
我一怔,睁大眼睛盯着杨子扬。杨子扬挺直了身子,重复了一遍,说:“莲子,我真的喜欢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喜欢”这两个字是不是很沉重,是不是可以随便说出口。我说:“哦,对不起,杨老师,我要回家了。”
杨子扬有些失望,他希望这个女生也说出“我喜欢你”之类的话语,这是杨子扬第一次对一个女生表白,他觉得所有的女生都应该喜欢他。杨子扬反问:“莲子,你喜欢我吗?”
我一步一步跳下台阶,跳到最后一级,我仰起头看着杨子扬,开玩笑地说:“我可不想被我们班那群女生群殴,难道杨老师希望吗?”
杨子扬笑了,他问:“莲子,下学期你还来学手风琴吗?”
我大声地回答:“你说呢?”
等到我的背影消失在杨子扬的视线里,杨子扬一个人坐在我坐过的位置上,托着腮帮凝望远方,那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和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谈情说爱是不是异想天开?她会任性她会天真她会单纯得像个婴儿,尽管她看上去根本不像十三岁的孩子,修长的双腿,平坦的乳房慢速度发育,他站在她旁边的时候可以闻到她的体香,属于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的体香。
杨子扬举棋不定。他能感觉出他正在玩着一场危险的游戏。
来不及了,游戏已经开始了。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很不幸,真的是一塌糊涂。只有语文勉强及格,其余则在及格线下参差不齐呈现。
当我把成绩单从小个子英语老师手中接过,我想起的第一个人是母亲,她该会有什么反应?我的成绩是不好,但从来没有不及格过。给自己丢脸不说,还给她蒙羞。我胆战心惊,徘徊半天是否回家,回家了又怎么交待,交待后又会有怎样的惩罚。
放学后,杜方岩又跟在我后面,我在前,他在后,我忍不住转过头,大声呵斥:“杜方岩,你烦不烦啊?你别老像跟屁虫一样好不好?”
我的话音刚落,杜方岩就冲到了我跟前,做了个擤鼻的动作,然后说:“我们并排走,这样就不是跟屁虫了吧?嘿嘿。”
看着杜方岩滑稽的表情,我笑了笑。
杜方岩说:“苘莲,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叫我的名字。苘莲,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蹙眉,没有回答。
杜方岩说:“苘莲,我没有勇气在别人面前承认我喜欢你,对不起。你别介意。”
我“呵呵”地笑着,说:“杜方岩,你没种。”
“苘莲,你真挺特别的。你笑起来真好看。”
杜方岩说完,不好意思地用拇指在鼻翼处摩擦。
他的动作实在滑稽,我笑着问:“你的鼻子和你有仇吗?你挺喜欢‘擤鼻’。”
话罢,我学了一遍杜方岩的“擤鼻”的动作。
杜方岩“哈哈”大笑,放下拇指,擤鼻,然后说:“是慢性鼻炎。”
此时,我忽注意到杜方岩的鼻梁比杨子扬挺拔,杜方岩说:“苘莲,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然后他抓起我的手,用力奔跑,我尝试挣脱,他抓得更紧,一口气跑到了南塘的苏河旁。我有些生气道:“杜方岩,你混蛋。”
我抽出生疼的左手,气喘吁吁的杜方岩挠了挠头,擤鼻,说:“不好意思。可是,你看,落日。”
话罢,杜方岩用手指向西边的夕阳。是的,浑圆的落日,拔去了一整天的刺,温和得就像个祥和的老人,微笑着看着属于他的世界。我问:“为什么带我来看落日?”
杜方岩说:“小的时候,姑姑经常带我来苏河旁看落日,她喜欢对着落日发呆,她说落日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短暂的东西,就像爱情。”
我明显地注意到杜方岩说到“爱情”两个字,脸颊飞上了两片小彩霞,我笑着问:“你经常来苏河吗?”
杜方岩说:“不是。姑姑走后,我几乎不来了。”
我说:“小时候我爸爸也经常带我来苏河看星星。”
杜方岩说:“那你爸爸和我姑姑有着一样的爱好呢。喜欢大自然。”
我点头。
杜方岩说:“苘莲,喜欢吧?”
我问:“什么?”
“落日。”杜方岩说。
我说:“嗯。”
“还有你。”杜方岩说,“还有喜欢你。”
我沉默,脚步下意识挪动到距他三十厘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