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方岩说:“苘莲,你的眼睛像我姑姑。”
“所以你要带我来看落日?”我说。
杜方岩擤鼻,说:“大概吧。呵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河的落日,我差不多十年没来看啦。”
我“哦”了一声。
从苏河走回去的路上,彼此没有说太多话,“叽叽喳喳”的杜方岩一路的沉默,临近家门口,我问杜方岩:“有没有看过《茜茜公主》?”
杜方岩说:“是电影还是动画片?”
我说:“是动画片。”
杜方岩说:“为什么和我提起这部动画片呢?”
我抿唇,笑着说:“每次看见满山美丽的风光,父亲总会对茜茜说,孩子,要记住,当你感到忧愁和烦恼的时候,就到这儿来敞开胸怀遥望大自然。”
我并没有多余地提起是我的父亲苘叙告诉我这段话。
“没听过呢。”杜方岩挠着头皮,说:“苘莲,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任性地与杜方岩去苏河看落日,大抵是察觉到自己的灾难即将来临,所以决定放纵。
是的,当母亲看成绩单上一片大红灯笼,把成绩单用力掷到粉红色沙发上,冲我发火:“苘莲,这是你的成绩吗?你就学了这些东西吗?你是这么学习的吗?你知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
全身发怵,我不敢说话,母亲又发飙了。下意识里,我相当惧畏我的母亲,她的性格难以捉摸,譬如谈论一个笑话,除非她先笑,否则我不会露齿而笑;而她发脾气时,嗓门加大,眼眸上卷后下垂又迅速上卷,相当诡异,无法靠近。原本我已产生顶撞能力,而今天做错事的是自己,没有理直气壮的借口。
“莲子,你不喜欢的东西我从来都没有强迫你,你不学钢琴我说好,你不学画画我也没异议,你告诉我你把时间用在什么地方了?你说啊。莲子,你就这么爱妈妈的吗?”瘦高的曲荷额头青筋隐现,三下两下取下围裙,如果她再用点力,我想足以把那张单薄的成绩单捏成碎片。
是捏,不是撕。
如一只惊弓之鸟的我低声道:“妈妈,我不喜欢学校。”
母亲说:“你还有理了吗?你不学习能做什么?从幼儿园就开始逃课,你说说,到现在,你究竟学了什么?什么也不学,你怎么养活自己?”
我顺口接下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母亲郑重地说:“苘莲,我警告你,不是妈妈苛责你,你这样会害了自己。你怎么还这么任性?你就不能为想想自己的将来吗?”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哪里懂得去想自己的将来?她所烦恼的只是她的少女世界。并且,成绩好坏,与将来有何干系?
我面无表情地说:“下次会努力的。”
母亲不甘心,继续询问:“莲子,你告诉妈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从来不会不及格的。”
我摇头,说:“没有。我就是不想学习。”
母亲说:“那你想干什么?工作?谈恋爱?还是让爸爸妈妈养你?”
我说:“谈恋爱?妈妈,你怎么越扯越远了?”
母亲自己也愣住了,怎么会突然说起“谈恋爱”三个字呢?母亲放低声音,语重心长的口气,道:“莲子,一个女人长得漂亮,是祸不是福。”
顿了顿,母亲继续说:“或许现在你不明白,有一日你自然清楚。”
话未完,父亲推门进来。母亲瞥了父亲一眼,转身回到房间。
那一眼充满了无望和决然。
父亲走了过来,随手拿起沙发上的成绩单,从到到尾细看,他竟然笑了,父亲说:“不愧是苘叙的女儿。数学也考了二十五分。可是,怎么英语也考了二十五分?英语这么差以后爸爸怎么带你去意大利呢?”
“去意大利要坐飞机吗?”我问。
“当然啦。”父亲兴致勃勃道。
“那可以坐纸飞机吗?”我问。
父亲疑惑地看我,当他确认他的女儿发育良好、智力正常,松了一口气,说:“做真正的大飞机。”
“可是,小时候爸爸不是说‘有了纸飞机,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吗?”我问。
父亲耐心解释:“纸飞机毕竟是纸飞机,如何飞得了那么远的地方呢?它只能走极短的距离,然后就要掉下。”
这句话就像预言,谁能知道后来竟成事实?他去意大利的飞机中途遇险,机毁人亡。
“哦。那去意大利干嘛?”我问。
父亲顷刻呆住,陷入沉思,四秒钟后,笑脸展开的他说:“带你去看意大利男人喽。你不是喜欢意大利男人吗?意大利还有很多漂亮的风景。”
我说:“还是好好学习吧。”
父亲的无所谓和母亲的暴跳如雷形成两幅对比鲜明的水彩画。我紧咬着嘴唇,不再说话,折回了房间。
其实我并没有顶撞母亲的意愿,她的伤心自然是我造成,而我的确不是故意为之。虽已懊悔,却不肯道歉。明知母亲过得并不幸福,父亲的风流是她沉重的负荷,所以喜怒无常。我亦在知道父亲风流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原谅她的脾性,她打我骂我,我都忍着,我的母亲是可怜的女人,每次把我打得肿痛,就拼命为我擦药,边擦边哭,我用稚嫩的双手为她抹去眼泪,她背过身,不敢看我。
可我的父亲,怎可以不知道母亲的苦呢?
闲人闲语,比亲眼所见,更加致命。成日生活在别人的口水中,早晚会被淹没。邻居反复传阅着父亲的私生活,每一个版本在他们眼里都很精彩,在形容父亲调戏女人的时候,隔壁那个肥胖的大妈叉着腰,对着她的小媳妇说,那个画家啊,慢慢地,慢慢地把手伸进了那个女人的胸部,左右抚摸,侧现出那个女人丰满的胸部,那个女人则把双手搭在画家的脖子上,两个人慢慢靠近,最后完全贴在一起。没脱衣服已经这么刺激,要是光溜溜的说不着会怎么样呢。小媳妇不好意思埋下头,仿佛婆婆说的不是别人,而是指她的小媳妇和儿子做爱的前奏。肥胖的大妈继续扯道,委屈那个钢琴家夫人了,她为他放弃了那么多。
我的母亲一定听过那个肥胖大妈对父亲的各种形容,那个肥胖大妈的嗓门,五里之外都能听到。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母亲,竟顶住了这些风言碎语。她不能离婚,离了婚在南塘镇等同于活寡妇,没人敢续娶,若是出门,即便是一个小孩,也会扔石头骂道:“死寡妇,活寡妇,是寡妇,真可怜,一个人,羞羞。”
我的母亲,为什么会生在南塘?为何又嫁给了苘叙?并且,她最爱的女儿已经开始在顶撞她,变得更加任性,连她的女儿都不听话。可习惯受骂挨打并且心甘情愿的我,怎么就开始反抗了?是否一个女人结婚以后,她的余生从此逆转?
在我正难受的时候,凌筱一恰巧来了,她带我去了附近的小吃坊。
凌筱一没有注意到我低落的情绪,她先用力地咬了一口餐包,边嚼边抓着我的手说:“莲子,现在我要宣布三件事,第一,南宸期末考了南塘北第一名;第二,南宸和他的前桌感情好像很好;第三,我来例假了。”
凌筱一的声调逐渐减弱,说到“第三”的时候,我已经听不太清楚。
我问:“南宸的成绩不是很一般吗?”
凌筱一有些伤心地说:“他现在是南塘北的黑马了。”
“他现在是南塘北的黑马了。”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当凌筱一把整块餐包都吞进肚子以后,她开始哭,眼泪一滴一滴地掉,我问凌筱一发生什么事了,凌筱一不回答,气不打一处来的我大声问:“凌筱一,你到底怎么了?”
凌筱一被吓得差点丢了魂。回过神,她埋怨道:“苘莲,你怎么这么凶?”
我有些得意地笑了,有一种胜利的快感,顷刻忘记之前与母亲的不愉快,问道:“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凌筱一说:“南宸不跟我说话,却和他的前桌说话。”
“就因为这个哭?”我有些惊讶。
凌筱一说:“可他的前桌是个女孩。”
我“哦”了一声,说:“同学之间交流下也没什么不好。”
凌筱一反应迅速,说:“可那个女孩很优秀,古筝过了十级,还是学习委员。”
我问:“难道你是想说南宸喜欢她?”
说出这十一个字的时候,仿佛有一把刀从心脏划了过去,钻心的疼,可见这十一个字的分量。
那时我以为,即便南宸不属于我,也不可能属于任何人。所以,即便我暂时在我们的关系里小小脱轨,最后还是会主动回去。
凌筱一说:“我觉得南宸喜欢她。因为全班女生南宸只和谭如凡说话。”
我“噢”了一声,三下两下也把我手中的餐包吞了下去。
噎得胃有些抽筋。
好像,我还在意南宸;也好像,也有点喜欢杨子扬。
可对一个十三岁的女生而言,当她属于她的小小世界开始有“异性”的概念,而且满是好奇,冲动非常,难道所遇到的必定都是要为自己喜欢吗?
或者那不过是刚刚懵懂的孩子刚开始学会界定“公鸡母鸡”而已。
胃部开始胀痛。
我说:“筱一,我肚子痛。”
凌筱一眼睛一亮,像抓住什么似的,她转悲为喜,说:“莲子,您继续痛,我打电话叫南宸过来,他父母不是医生吗?”
我捂着肚子说:“你这不是小题大做吗?”
凌筱一说:“莲子,你就成全我吧,我想和南宸说话。”
当南宸大汗淋漓地赶到小吃坊,二话不说,背着我就走,我这时候才发现半年不见的南宸已经长高了许多,他的脚步稳健有力,我很安心地趴在他的背上。凌筱一在旁边气喘吁吁地说:“慢一点,慢一点,我快走不动了。”
急性肠胃炎。
南宸的父亲给我开的药。
是个温和的男子,不苟言笑,眼窝深陷,和南宸一样。
凌筱一终于和南宸说上话了,她眉飞色舞,南宸却把眼神给了我,凌筱一没来得及注意,
凌筱一说:“南宸,听说你这次考了年级第一。”
凌筱一说:“南宸,谢谢你的帮忙,否则我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带苘莲来医院。”
凌筱一说:“南宸,寒假你做什么。”
凌筱一说:“南宸,我们一起去看木偶戏,南塘最有名的木偶戏,好不好?”
……
等到凌筱一口干舌燥的时候,南宸说:“能不能让莲子先休息呢?”
凌筱一很惊讶,她问:“你叫她莲子?”
南宸点头。
凌筱一说:“南宸,你不能这么叫她,只有亲密的人才可以这么叫。那是昵称,那是闺友的称呼。”
南宸疑惑地看着我,苍白的嘴唇,我说:“没关系,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凌筱一坚决地说:“不行。”
我不再辩解。
凌筱一大约能捕捉到其中的微妙,小学盛传我与南宸的事并非他人捕风捉影,只是凌筱一不知道其中的细致。以为我和南宸的关系在母亲将他抽调到其他班级时已经结束,永远不再有接触的机会。而她放心地将南宸的事说给我听,一是为了同我分享秘密,二则是态度表明,表明“南宸是我的,不许和我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