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3: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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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人民关系 (1)

奥德赛回归故土拿回王位,索尔仁尼琴回乡后却过得艰难。他的爱国主义融合东正教,就像一记哑炮。他的政治书籍--《坍塌的俄国》(1998),《总共200年》(2001)--都无甚反响。他被认为是一个过去式,一个并不了解俄国现实的人。他的电台节目由于收听率过低而被取消。索尔仁尼琴,在西方为被迫的苏联人民发声,极具影响力,归来后却失去了话语权,无法在俄国社会中担任重要角色。他就像一名退休的外交家,工作生涯都不在故土。但索尔仁尼琴就是索尔仁尼琴,正如天才就是天才。2006年1月,国家电视台播出了一个改编自《第一圈》的十集连续剧,成为俄国收视率最高的节目之一。索尔仁尼琴,此时已经87岁,写出了这部剧本。据说他在观看这部剧时热泪盈眶。

在索尔仁尼琴回到故乡的二十年后,他才算真正回到了俄国,终于被他的人民重新接受--我们要牢牢记住,这次回归主要是通过文学。显然,是当今俄国的政治形势允许他的作品参与国家文化的重新塑造,但是,如果他没有写过重要的文学作品,索尔仁尼琴就赢不回俄国的心。除《第一卷》之外,也有很多其他苏联时期的文学著作被搬上电视,例如《大师与玛格丽特》《金牛犊》《日瓦戈医生》等等。这证明,要想重新获得俄国人民的喜爱,作家本身在不在俄国并不重要。甚至,索尔仁尼琴并不需要亲自回来,他的文学作品也能找到途径回到他的人民手中。

索尔仁尼琴英雄般的胜利回归,不会令我们,忘记他流放时期经受的艰苦与折磨。1985年6月24日,在佛蒙特州拉特兰郡的小法庭,法官和三排记者、摄影师都在等待索尔仁尼琴出现并接受美国公民身份。他的妻子塔莉亚解释说丈夫“身体不舒服”,但是他的一位朋友披露说,索尔仁尼琴身体很好。一个月前,这个家庭申请美国公民资格,入籍仪式就安排在6月24日。

那天,他的妻子独自入了美国国籍,她告诉记者说,她已经美国公民,她的三个儿子会自然拿到美国身份。

很显然,索尔仁尼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想法,没有去参加仪式。那他一开始为什么又要申请呢?熟知索尔仁尼琴的约瑟夫·皮尔斯,给出了如下解释:

多年后,他那天消失的谜团终于被纳塔莉亚揭开,在多年的流放里,她的丈夫“从未想要成为美国公民,只因他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任何一国公民,除了俄国。(不是苏联!)”在1980年代初期,苏联陷于阿富汗战争,短期内进行变革的希望破灭,索尔仁尼琴确实有过一段短暂的彷徨,但最终他决定“维持无国籍状态--直到俄国从极权统治中”。

这理由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也不能解释索尔仁尼琴差点就变成了美国人这个事实,并曾短暂地丧失他曾引以为傲的“作家的自信”。他一定厌恶过这漫长的等待,厌恶成为一名没有国籍的难民,厌恶为一个根本就不关心他在说什么的国家发声。而作为一个父亲,他必须为他的家庭找一条活路。

和很多人一样,他被认为过“怀疑自我”,并在需要的情况下可以放弃自己的祖国。但对于他这样一个作家来说,索尔仁尼琴无法承担更改国籍所带来的后果。如果变成美国人,他回归俄国的道路将会变得更加复杂和痛苦,因为他的反对者,甚至一些普通俄国人都会把他当做美国人来看待,质疑他的忠贞。当他不断重申故土对他的重要性,故土是他的思想中心时,这些话听起来会很不可信。幸运的是,他还算头脑冷静,拒绝了那场入籍的仪式。

这段索尔仁尼琴的插曲显示出,就算作家仔细地维持与他的人民的关系,他的身份仍然容易改变--任何偶然的、甚至必要的举动都会令关系破裂,迫使其做出改变。我写这段未完成的入籍仪式,并不仅仅是想讲趣闻轶事,我是想证明给你看,为人民发声的身份,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事实上,我常常为索尔仁尼琴的勇敢、甘于寂寞而感动。“我的生命只有一件事--工作。”他曾这样说。而据为他写传记的D.M.托马期说,卡文迪许那时候连一个医生都没有,患有坐骨神经痛的索尔仁尼琴,不得不站着写作。让他如此坚强的,我想,不仅是他对工作的热忱,也是由于基督教信仰令他相信死后有来生,令其在今年无所畏惧。在回到俄国以前,索尔仁尼琴被问到他是否害怕死亡,他很开心地回答:“当然不!死亡只是一个平静的过渡期罢了。作为一个基督徒,我相信人死后还有生命,死亡不是人生的结束。灵魂可以延续。死亡只是一个舞台,或说是一种解放。我一点也不怕它。”他还曾说,“人类生存的目的不是快乐,而是灵魂的历练。”这也许是其强大精神力量的来源,令他在流放中完成写作。

他的话让我想起自己2001年与一群中国诗人的聚会,在威斯康星大学河瀑分校。他们中的一个曾是我校友。他非常喜欢美国的中西部小镇,因为那些景色令他想起中国的东北,我们的家乡。我问他:“如果可能,你会愿意一个人住在这个小镇,专心写诗吗?”他回答:“我起码需要一个朋友吧。”这是典型的中国式回答。中国思维并不会爷赖什么精神上的支撑。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鲜有流放在美国的中国作家能够孤独地生活,而大部分都成了城市居民。中国人的合群性只是表面的特征,深层来看则是对信仰的缺乏,使得生命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形态。

林语堂曾在《吾国与吾民》中讨论过中国式的理想生活。他认为中国式理想生活的精髓是活在当下。由于不相信来生,中国人总是非常珍惜现世的生活,要让自己生活得最好。结果就是,多数中国人都怕死、怕孤独。他们的理想生活是“非常简单的”,“关注现世的快乐”。影响了华夏文明的孔子,曾这样回答一个关于死亡的问题,“未知生,何知死”,这是典型的关注现世。中国人害怕错过这一世的享乐,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余华小说《活着》的中心主题。

不像索尔仁尼这样幸运,林语堂没有回到他的祖国。尽管他的美国住了快60年,但也同样拒绝成为美国公民。他把自己看做是一名文化大使。在获得哈佛的本科学位和莱比锡大学博士学位以前,他已经是一句中国词典编纂学者,并在清华大学教书。他的一生刚好诠释了,作家的角色无论是人民的代言人还是“变节者”,都能被政治重新塑造。他第一本英文作品,《吾国与吾民》,写于他仍在中国的时候。那时他的好朋友赛珍珠鼓励他,并帮助他出版了这本书。该书在美国极其畅销。一年之后,1936年,林语堂41岁,他去美国投入英文写作。当地写作《生活的艺术》时,马可波罗桥事件发生了,中日战争也打响。为了支持他的祖国,林语堂开始在《纽约时报》、《新共和杂志》、《国家杂志》、《大西洋月刊》发表文章,谴责日本入侵中国,并试图说服美国人民支持中国一方。他甚至在《吾国与吾民》第十三次印刷之前,大幅修改了最后一章,令其更能让中国人团结起来,抵抗日本的侵略。

那时候,鲜有中国官方可以进入美国的公共媒体系统,林语堂在文学上确实成为了中国的发言人。他的公共角色为众人所知,在他1944年回到中国的那半年时间,蒋介石夫妇接见了他不下六次,国民政府不仅欣赏他的写作,也喜欢他坚定的反共产党立场。

也许像林语堂这样,自己的国家深陷灾难,本人却坚持在国外,是自私的。但是他将自己视作文化大使的身份或多或少决定了他的写作质量。他承认:“我的优势就是我能够向外国人讲述中国的文化,并向中国人讲述外国文化。”在他一生中,他出版了超过60本书,其中用英文写作的有40本,其中有7部小说,其余都是非小说文学,包括长短篇杂文;古代中国人物传记;对中国古文的翻译,如老子和孔子;中国艺术理论;中国出版史;《红楼梦》的参考书目;政治论文;公共演讲。很显然,他是个多面作家,只是到了1940年代,他已年逾50,渴望回到中国,他的精力分散了,写作也在衰退。但他的回归梦在1949年后破灭了。

林语堂是一名成就卓著的文学家,明白文学的品行。在他第一本英文书的序言中,他写道:看中国的方式,看任何外国国家的方式,都不是寻找异域风情,而是去探寻那些最寻常的生活价值,通过深入貌似奇怪的生活习惯,找寻真正的礼。通过女人奇怪的服饰,找寻真正的女人气质和母性色彩,通过观察男孩的恶作剧、女孩的白日梦、孩子的笑声、脚步声、女人的哭泣、男人的悲伤--发现他们都是相似的,而且只有通过男人的悲伤和女人的哭泣,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一个国家。不同之处只是在于社会行为的方式。这是描写一个国家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