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云和山的彼端
6124700000014

第14章

直到二十岁,长生才终于进了音乐学院的考场。前两年他都因信息匮乏的原因,错过了考试时间。这一年音乐学院首次招收流行音乐制作的专业,他报了名,考钢琴的时候他直接抱了把吉他便进了考场。最后还是录取了。因为当时没多少人理解,流行音乐也可以在音乐学院里学,原定招收六个人,可实际只有五个人报考。所有人都录取了。

老师说,很好,回去准备吧。你即将成为音乐学院的新生了。

一九九五年的九月,长生依旧背上全部的行装来到上海。他依旧睡在地铁站,独自一人来到音乐学院报到。这一次,他满心欢喜。他要成为大学生了。音乐学院的大学生。

报到的工作人员看了他的身份证,问他,录取通知呢?他拿了那年春天提前测试合格的证明纸交给老师。老师说,不是这个,是正式的录取通知。他茫然了,说这个不是吗?

老师又查了名单,摇摇头,新生名单里没有你的名字。

他傻了。他不相信。他把那个名单看了又看,只有四个人,没有他。

他抓着老师的手说,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老师只好带他去见教学主任。教学主任查了记录,同情地看了看他。你为什么不去高考呢?就算考不上,我们还有特招名额的呀。你为什么不去考呢?这能怪谁呀。

他傻了。直直地愣在那里。他根本不知道还要参加高考。

他只知道傻傻地恳求老师,老师,让我进来念吧。我那么远过来,那么多次了。当然,这没有效果。

很多天后,回到了石油基地,长生才知道,他的石油技工学校的学历,根本就不能参加高考。他痛哭一场,决定把这些都忘掉,再也不去想。

当然,他并不知道,就在第二年,教育部宣布允许三校生参加高考。

二十岁我开始恋爱,辗转在人海。相对于那时候其他许多大学生,我有足够的钱。穿华贵的衣服,亦能写漂亮的情诗。有女孩簇拥,与她们亲吻拥抱。我只是不说,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活在底层的枪手。养着一盆不懂法语的兰花。

康洁依旧未曾结婚。偶尔,她带我去最高档的百货大厦,添置价格离谱的衣物。亦带我去做头发。随后风光而得体地出现于各式场合,周旋于那些出现在电视上的面孔之间。

我说,康洁。你是否可以考虑,两年后嫁给我。

她说,那你须要写足够的书,方才养得活我。那一夜,我们一起度过。

那是一个无心的笑话。而我开始拼命工作。一年后康洁结婚,对方是某图书发行业巨头的公子。她有足够的野心。而我只在她需要时出现,无论码字或者过夜。却依旧心甘情愿。

有些事,我们穷尽一生,亦说不出所以然。

只是发生时,如此顺理成章。

二十二岁时,一个石油基地的朋友拉着长生离开了他以为会终身相守的油田。他们在油田基地的门口,开了一家小饭店。长生迅速展现出经营饭店的天赋,直到基地领导看不下去。他再辗转各个其他的油田经营饭店,生意兴隆,日渐壮大。

有的时候,我们的天赋往往显现在未曾料及的地方。而冥冥中自有安排,让你走上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路。

就像二十二岁的我,依然是一名枪手。康洁说,你已是南方最好的。你该去北方。

我第一次拒绝她的要求。我要留在上海。因我遇见了落落。在大学岁月的尾声,她是天使。是校园恋情最后的一场回光返照。

我与康洁解约。临走前,她说,甘,你随时可以回来。离开我,你一无是处。

不,我决不会回头。五年了,够了。

然而现实很快证明了我的幼稚。惯于大手开销的我,很快便将手中的钱挥霍一空。需要交大四的学费,我交不出。于是斩钉截铁地退学。本就厌倦于大学中种种虚伪与天真。对我而言,毕业证书只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落落说,别怕。你可以。

于是我自己去接活儿。在其他出版社,拿比康洁给得低得多的报酬。

亦是一步一步,从高档公寓中搬出,变卖家具和电器。落落说,无论贫穷与富有,我皆与你相守到老。

Ni 呢。

在破旧的通用五菱发动后,长生与我叙述故事的尾声。通往金沙江的山路上,旅途中第一次,见到和煦的阳光,普照住漫山遍野的牛羊。

在西宁,长生遇到了他现在的妻子。简单平和的藏族女子。

她说,我的家在芒康。到我家乡来开饭店吧。那是二〇〇〇年的冬天,结冰的西宁夜晚。于是他就来了。一晃又是七年。音乐,和柴米油盐。宁静安和。

像高原上所有古老的故事。前头的惊心动魄,忽然成了遥不可及的传闻。

正像我和落落的分手,城市中每天上演一百场,平淡无奇。整个城市的灯光辉煌,为这场咫尺天涯,作了宏大的布景。

你能给我幸福吗?老掉牙的流行歌曲又开始反复地唱,仿佛世上从无新事。

微蓝从后座中跳起。说:若我是她,便奋不顾身地嫁你。管他那么多。

长生说,那你们快结婚吧。

微蓝报以一串疏朗的笑。像藏人的歌谣。

公路愈行愈低,盘旋而下。我知道,我们将开向金沙江的峡谷。

不久天空已看不见。两侧是高峻的山,树叶繁茂如雨林。阳光只是疏离地洒下,映在河谷中,有银色的闪光。

金沙江上的大桥并无多少特色。很难想象这样一座破旧简单的石桥,脚下便是未来的滚滚长江。江水亦并不算湍急,这里尚是虎跳峡上游的数百公里。金色的江水,像是婴儿,平缓流淌。有候鸟,有泥沙。

江对岸即是四川省境。微蓝兴奋地宣布她终于回家了,即使此处距离她口中美好的成都,尚有一千多公里。

四川侧的江边,是名叫竹巴笼的小村庄。有一个饭店,一个杂货店,两户人家,和一个公共厕所。这里是四川与西藏的关闸。

微蓝的故乡立刻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竹巴笼道卡拦住了所有的车,路障边上的小房子门口,有极其微小的一个告示。因川藏公路大修,竹巴笼至巴塘段,即日起,上午八点至下午十八点,禁止一切车辆通行。

已有不少车停在竹巴笼的关口。长生先后试图用套近乎、香烟和五十元钱贿赂管理人员蒙混过关,依旧无济于事。

我们只得等。如我们来路上常常做的一样。等。

此时是上午十点。我们还有八小时的时间需要等,这也意味着,我们再无可能在当天赶到预期的理塘,除非拼命赶危险的夜路。

长生将前座靠背放下,舒服地躺在照进车厢的阳光里。他说,来,我给你们讲另一个故事。

第一年去上海,就在地铁站里,遇见弹吉他卖唱的少年。他叫自己,刘军。

刘军有异常英俊的面孔,唱歌亦好。于是只要保安没看到或假装没看到,他每日都能有颇为丰厚的收入。

长生把铺盖铺在他的旁边。他很礼貌,温和地打招呼。

长生问他,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吗?

不是。

那我们一起去考吧。我正好要去报名。

不去。

为什么呢?你吉他弹得这么好。

我没有身份证。换句话说,我不是人。

于是长生独自去了音乐学院,未能报上名。他回到地铁站,将自己在油田的地址写在一张卫生纸上,交给刘军。遇到什么问题,到东营胜利油田来找我。

两年后的冬天,刘军忽然出现在油田。这两年,他已苍老许多。无人能相信,他仅二十岁。

他摸出五十块钱给长生。哥,能帮我弄个假身份证么?我流浪了两年,也想了两年,决定和你一起去考音乐学院。我想读书了。

于是长生动用了在油田的一切关系,为刘军在油田做了一个因公殉职员工子女的假身份。

他们一起前往上海,睡在他们最初认识的那个地铁站。两个人的钱凑起来,买一碗泡面,面对面吃着同一碗。

考试那天,初春的上海忽然下起大雪。他们踏着雪,瑟缩着衣衫单薄的身体,一起来到音乐学院。

长生去考。考钢琴的时候他弹吉他。出来后偷偷对刘军说,没事,放心吧。不是一定要钢琴的,吉他也能过。

刘军笑笑,扔下吉他便进了考场。留下一脸错愕的长生。

他的一曲萧邦降E大调夜曲,令评审老师起立鼓掌。这一次考试,他是这个专业唯一在钢琴考试中弹了钢琴的,专业课第一,顺利录取。

他留在上海。一边复习文化课,一边继续卖唱赚钱。

因为反正是假身份,学历自然就假造了高中毕业。参加高考,亦得了极好的分数。

九月在音乐学院门口,刘军顺利安顿好了宿舍。而长生一路失望地背着行李道别。

你在这里,我也在了。长生说。

哥,你帮我那么多。有朝一日,我必倾我所有报答你。

不用了,老弟,等你有一天成了音乐家,帮哥制作一首歌吧。哥这一辈子没希望了,就想着有一天,能录着自己的歌。

他们保持着最原始的方式,手写平信。这些信陪伴着长生颠簸于全国各地,周旋于各种客人之间。亦伴着刘军从音乐学院毕业,分配进乐团,跳出来做独立制作人,得到帮助开设自己的录音棚。

十二年。一切好像一九九五年的夏天,刚刚过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