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淡漠地看着窗外的江水,扔掉了又一个烟头。
现在,我终于要去找他,做我的第一首歌。
上海。一晃十二年未去的城市了。常熟路的地铁站,还有许多流浪者睡着吗?
有,我说。只是多了更多发小广告的。
汾阳路和音乐学院,有什么变化?
没有,还是老样子。秋天满街的梧桐开始落叶,走起路来吱吱有声。
那就好。
我心中咽住了另一半的话。上海,或许十二年的时间,早已变得你无法认识了。
可谁说的呢。毕竟,长生心中的那个上海,确实未曾变化过。
Pa 叭。
竹巴笼关卡在日头西沉的十七点五十二分终于开始缓缓放行。此前,除了一辆灵车被特许通过之外,所有车辆都被拦在竹巴笼村子小小的广场上,宛如一个热闹的集市。
我所唯一知道的,是那辆灵车运送着昨日滇藏公路上两个骑车勇士的尸体。我还能记得,其中一人年纪并不小,却有少年人疏朗的阳光气息。他把车停下,把头凑进我们的吉普,借根烟抽。
而现在,他已是冰冷的尸体。沉沉地,无知觉,穿越云与山的界限,回去家乡。
我们加速赶路。不久我们驶上新铺的柏油路面,尚冒着腾腾的热气。想必这是白天我们被拦住时,他们修路的成果。
距离巴塘尚有两公里时,路再一次堵住。前方能远远望见铺设柏油的车辆,新路面在车身后缓缓地推进。
我们停下继续等。路上停满车辆,怨声载道。
路边的峡谷中,许多分不清汉藏的小孩在尽情奔跑。他们的身后,巨大的夕阳正沉沉落下。
几辆破旧面包车开过来拉客。五元一位,带到巴塘县城。吃饭,休息。
因为早已饥肠辘辘,我和长生拉着微蓝便跳了上去。
那车极其危险地绕过正在铺设的大路,直冲到下面的峡谷。当乘客皆以为这是失事时,这辆破车却英勇地在峡谷河滩的乱石堆上向着巴塘方向开了去。此时已无舒适或安全可言,所有人如同上了游乐园某种惊险的娱乐设施,翻腾跌转着。当然,高原上从未像游乐园中,有关于安全与生命的承诺。
浑身如散架了的车与人,跌跌撞撞地从几座桥洞下钻过,翻过几个令微蓝直接开始呕吐的大坑,终于开上巴塘县城的中央大路。
傍晚的巴塘有着与高原小镇不符的热闹。这个四川最西端的县城,处处带着向现代化迈进的蓬勃朝气。我们甚至看见有装修一新的商业步行街,其热闹程度几乎超过了上海南京路。
中心广场上有新修的巨大音乐喷泉。无数人,大多数应是当地人,围在周围等待着七点的喷水开始。像盛大的节日。这座城,载着所有现代化带来的,阵痛与欣喜,粗劣与惊奇。
微蓝说,唉,好好的一个纯朴的高原小城,怎么成了这样。
长生与她针锋相对。他说,为了你这样的城市人,对纯朴的追求和向往,就要剥夺当地人追求现代化与他们认为的幸福的权利么?
我只得沉默。拉着他们去路边的“成都餐厅”大吃了一顿,虽然微蓝坚持这些干牛肉决不成都。
九点多,天色已黑。路人中隐隐传来道路已通的消息。
我们又坐着那个恐怖面包车,回到了城外停车的地方。
路确实通了。然而天亦已全黑。我们的问题是,要不要继续赶路。地图上,下一站理塘在遥远的三百公里外。标示的道路画出两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弧度旋转,预示着地形的险峻,与路况的艰险。
另一面,是巴塘现代化进程中想必温暖舒适的旅店。当然,也可能是第二天一早又遇见封路的关卡。
最后还是决定走。若无休息,凌晨两点我们将到达理塘县城。这是最纯粹的锦衣夜行。车灯之外,我们唯一能依靠的,只是星光。
山路更超乎想象的崎岖难行。加上在修路,大多时候我们只能行走在公路边上,于极险峻的悬崖边缘,临时开出的泥石便道上。在车内毫无睡着的可能。却望不见窗外的任何事物,许多的分岔,若走上岔路,往往通向不归的悬崖。只能依靠经验与直觉行走。
曾开错至岔路。长生猛地刹车。车灯依稀的光线下,前方已无道路,是笔直的断裂。而主路在脚下几百公尺处横穿而过。倒车,开回主路,望见前面那片悬崖。路边有坠崖的吉普车轮廓,粉身碎骨。
山皆已无颜色,只是夜幕低垂。偶尔路过一座白塔,竟有灿烂的灯光装点。有城市霓虹的某种幻象。而理塘,依旧在不可知的远方。
说话。我们必须说许多话,来避免自身迷失在无尽的虚无之中。
长生不停地和我们说他想象中的大学校园。一切皆被添加了美好,因这是他所永不可及的一个梦。
我亦与他说我所亲历的校园。绿草如茵。简单的宿舍。男生寝室中的袜子与汗臭夹杂的气息。看电影。联网打游戏。校内BBS天天爆满着无聊的人。日子无穷无尽。
毕业时满街的旧书摊。寂静无声的通宵教室。传闻与黑话,派对与别离。这竟是离我如此遥远的某种叙述。
不堪压力而跳楼的四眼男生。被物质熏得满脸沧桑的时髦女生。回荡在校园中的失恋哭声,与幸福争吵。创业开公司的同学最后去卖摇头丸。冰雪干净的女生成为夜场动物。慈眉善目或面目狰狞的老师们。
谁参加了超级选秀,叫万人欢呼。谁嫁入了豪门,流言蜚语。谁赤手空拳打了下江山。谁用潜规则保送了研究生。谁把黑发留长。
长生像听说书人讲述神话传说般地啧啧惊叹,微蓝则在一旁添油加醋,演绎起文艺小说的情节。她有时犀利而刻薄,却亦显单纯。她曾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长生,一字一顿地问他,我现在大一,和十几个男人睡过。你信么。
长生急刹车。回过头,凝视许久。一字一顿,有些干净清纯,却亦是颤抖地回答她。
我不信。
dme 咪。
我们要怎样,才能开出这些黑暗幽深的山谷。长生说,开出山谷,意味着已开完一半的路程。接着,会是平坦草原,笔直大路。当然,那对于过度疲劳而走夜路的开车人,更为危险。
可山谷依旧无穷尽。上坡下坡。好像这些路,都已经走过一般。
微蓝皱着眉头,开始数数。她数到十九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在数什么。
数兔子。这里路边好多兔子,看见灯光一动也不动。
可爱的小孩子。我把手伸到后座去摸她的头,你这只可爱的小兔子。忽然手被重重咬了一下。甘,兔子有时也会咬人的。她做着蹩脚的鬼脸,伸长了舌头。
长生忽然说,饿了没,想吃烤野兔肉吗。
想。微蓝大声回答。
到前面的垭口,就有吃。
不久以后我们开上垭口。路边上有一块海拔牌,标示着此处垭口,海拔五一七〇公尺。
长生将车开到路旁空地上,忽然打起强光。不远处一只野兔被强光照得愣愣地立定在那里。
野兔遇到强光会暂时性失明,随后毫无反应地呆立。我在书里曾读到过。
长生一加油门,向兔子冲了过去。只听前盖轻轻地发出一声响。甘,去捡兔子。
微蓝大声叫着,你们也太残忍了吧。
刚才谁说的,想吃兔子肉?
她只好闭嘴,喃喃念着阿弥陀佛。
长生迅速而熟练地捡来干柴。生火。我把兔子的尸体剥了皮,放了血,支起一个小木架,开始烤起来。
微蓝瞬间便忘了残忍一说,开始指手画脚起我的烧烤技术。
垭口的风很大,气温在零度左右。我们尽可能地凑近火堆,依然不敌严寒。根本没想到这趟旅程的微蓝,连一件长袖都没有。她羡慕地看着长生的绒线背心,说,把它拆了做成三件吧。
兔子烤好了,我们迅速地熄灭火堆,躲进车里。车里虽无暖气,却亦无冷风。我们分享高原美味的赐予,虽然牙齿仍然格格作响。
饱餐一顿后,长生说,我们歇息一会儿。微蓝迅速说,好,几秒钟后便睡着了。
长生将椅背放下,躺着,哼着古老的歌谣,亦很快睡着了。
我却无眠。辗转几下后便放弃,悄悄打开车门。外面是一个冬天。我将所有衣服紧紧捆在身上,三件汗衫,外面一件长袖外套。靠在车厢外,给自己点一支烟。
火机依然无法点燃,好在长生的衣服里有一盒火柴。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看高原的夜空。天似穹庐,远处无一处房屋。星星完全是铺满的,挤得夜空无一处空隙。流星每隔几秒便有一颗。天是透明的。
在这里,银河确是一条河。月宫中确实有玉兔,有桂花。
我想起江南清丽的早晨。我读着乐府中的诗。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好像忘记了十余年的朝露风霜,而回到童年,最初的姿态。
在这样一个夜晚,母亲为收拾去上海的行装。她说,节约一点,不要乱花钱。
又一个夜晚,康洁说,跟着我,你不会再贫穷。
某一个夜晚,选秀出身的小明星谈及自己的父亲辞世,痛哭流涕。
还是夜晚。学校打电话来,交不出学费就请你退学。
还是夜晚。落落说,我想了很久,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会毁了我。
那些夜晚,皆无如此星光。云层下的通明都市,像海市蜃楼。
古希腊的故事。泰瑞斯因仰望天上的星空,而不慎失足跌入井中。
他的女仆嘲笑他。你眼中只有繁星,却见不到脚下的路。
记得第一次遇见王嘉元。他说,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除你之外,无人有此待遇。
我回答,你想告诉什么,便说。我不问任何你不告诉的。我不是记者。这是我的职业准则。
临走时,他拍我的肩。若有一天我做出版,无论多少价格,都要签下你,让你写自己的书。一定可以红。
我说,我不要红。我只是,顺其自然的轨迹,做我几年来习惯的工作。金玉其外后的败絮,我无丝毫兴趣。若你签我,必能赚钱,但决不是写我自己的故事。
他忽然说,你想,我们看到的天,不是天。你不想看见云层背后的繁星闪烁吗。
可繁星闪烁,亦是幻象。它的背后是什么,依旧是幻象。本无真实。我们所见那早已是多少万年前的天空而已。穷本追源,皆全是虚无。
他说,因此,你不关心真相。
是的,我不关心根本不存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