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铅山,上饶附近的小县城,信江蜿蜒流过。
对于一个极好宋词的人而言,我自然知道铅山。因为辛弃疾。
能让词人写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地方,该是很美的罢。
写了一辈子金戈铁马,千古风流的才子,在那个山川环绕处,写下了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
那是怎样的一种诗意的栖居。沙场与朝堂,已退居一旁了。
而坐在我身边的男子,叫辛劳。
很小的时候,辛劳便知晓,祖上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
辛弃疾的墓,便在离家不远处。父亲和伯父,每个月都会去打扫。
他们家有许多与众不同,许多的书。而周围的人,都以砖窑为生。
赣西天然的红土带,孕育了特别的经济方式。这些年,小砖窑如雨后春笋。
只有他们家读书。从小便须把稼轩长短句背得烂熟。然后,被安排般,去南昌念高中,去广州念大学。
在深圳一工作便是三年,客户,文件,城市的高楼大厦。从零开始,租住在简陋破旧的群租小单元中。一半的工资交给房东,在城市的低层辗转挣扎。
有一个多年的女友,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她爱念辛弃疾的词,热爱诗歌与文学,随后一起在深圳打拼,辛苦地存钱。每个月存两百,另两百各自寄一百回老家。
日复一日,从牙关中省出钱。试着谈论婚事,一切从简,亦可以有一份美好的回忆。
他买了一辆助动车,这花去了近一年的积蓄。高兴地开回家,想对于贫寒的婚礼而言,亦可算是很华丽的纪念。再也不用去挤肮脏堵塞的公车,便值得满足。
又是畅销小说中的场景。一辆黑色的广本,一张疲倦决绝的脸。
那辆助动车,崭新的,忽然变得如此苍白。
我恨透了这样情节,为何每个人都把生活,演绎成小说的情节。又或者生活本就如此,所有的小说家,均是这壮阔生活,拙劣的抄袭者。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便像年少读的演义小说与历史传奇。那些明知对方是关羽张飞的跑龙套小将领,永远会毫无自知之明地大喊一声“纳命来”,随后被一回合斩于马下;那个指鹿为马的故事,那句何不食肉糜,多么荒诞的情节。我们一直以为,这些只是古人古怪的浪漫想象力而已。
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现实中有着多少古典小说中一样的人。相似的情节。甚至许多,竟相像得如同照着剧本演绎而出。
最后呢。最后的辛劳,开始了怎样的生活?是支离破碎,还是颠沛流离?若是畅销小说中,他应愤然去开创全新的事业,随后家财万贯。而那个离去的女子,会后悔,再面对他此刻的决绝,或者犹疑。
而辛劳选择离开深圳,回到了贫困的故乡。依旧是满山的红砖窑。刺目的裸露的红土,淹没一切的绿色。
他成了一名乡村中学的教师。他给那些砖窑主的孩子们讲授辛稼轩的词。以及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嘈杂而寂寞的历史。亦在此中教给他们,物质与金钱,砖窑与红土之外的广阔世界。
无论长夜如何绵长,我们皆可看见或能燎原的星火。这便是希望,蕴藏在淡泊与纠结之中,浸透着时光熏染的力量。
这一次旅程,辛劳将在向塘下车,去往南昌购买一些新的书籍。在下学期的开始,给孩子们课外阅读。他终于说动砖窑主们,同意集资为学校,增添几套他渴望已久的《资治通鉴》和《全宋词》。
而因着这场洪水,我与辛劳相遇。他短暂的旅程被倏忽拉长,而与我讲如此一个黯然销魂的故事。
对面的军官亦沉沉睡着,这让我有些许疏离的联想。
这世上,有人选择离开,有人选择回来。而相似的是绝望与哀愁,亦是伤害,和渺茫却沉沉酝酿的希望。
Pa 叭。
在晚点十一小时后,旅程的第二个黄昏,列车缓缓驶入湘潭。
这里的人们,说着一种中国人熟悉而又陌生的普通话。
我记起年轻时读过的传记。年轻的,尚未成为伟人的那个人,便在这一带的山峦与河谷中穿行。同学少年,叛逆与孤独,朋友和仇恨,笑与悲欢。像剧本般的情节与遐思,落在那个挥斥方遒的大时代布景下。
印象最深的,是伟人与他的父亲。无法彼此理解,甚至无法相互原谅的两代人。
这样的故事,日复一日。我们并无法预知将来,因着彼此的爱与伤害,伴着历史大幕的沉沉拉开。
依然记得彼时的心悸,伴着轻柔的触动。
我最终并没有成为我以为的那个人。我只是活在底层的枪手,伴着一盆不懂法语的兰花。意气用事的年纪,我们或者都想成为,文章天下的纵横家。
而那一位亦终究没有。他未尝用一支笔指点天下,却换成了百万雄师。
我是一名枪手,从十七岁起。
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家财万贯的成功商人,万人瞩目的偶像歌手,退隐江湖的政客。在我面前,他们都把自己的一生,和盘托出。
我从不过问任何无关的人事。我只是把他们说的,模仿出某种口吻,写成也许畅销千万的自传。书上不会有我的名字,销量亦与我无关。我只负责,按字数得到我应得的酬劳。
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至于名声,只在这个隐秘的圈子中,口耳相传。
七年,我写了十六本书。基本上,出版后我连封面亦不会去关注一眼。
我关注的只是按时得到我的报酬。随后,用以旅行和谋生。
租住在城市中的各个角落。渐渐地,从破败的群居平房,到尚属高档的多层公寓。而我的心,始终是封闭的。陪伴我的是大段的夜晚。劣制烟和口感苦涩的廉价绿茶。稿纸,笔和键盘。每隔几个月,作一次旅行。亦每隔几个月,去往富丽堂皇的高级场所,见一个又一个万众瞩目的所谓名人。我亦只是尽职地倾听,随后在夜深人静后,加上大段的编造。我想,我曾梦想的,自己的小说中那种种情节,都被我加入了别人的故事。糅杂在真实的细节中,亦真亦假。
始终,我都游离于世界之外。
生活在底层的群落,过节俭的生活。随后,用大把的钱出门远行。
那些所谓的上流社会,在我的生活中,只是每几个月出现一次的例行公事。我权当视而不见,因长时期窥探性质的生活,我对这些华丽场面,并无丝毫的好感与向往。
我认识的,只是生活中不停变幻的邻居。热情的,自私的,善良的,冷漠的。住所附近的几个烟杂店。超市的收银员。邮差。抄电表及收水费的工作人员。除此之外,几乎没有朋友。
我宁可用一整个下午去附近的公园看锻炼的老人,捉蝌蚪的孩子与笼中的狮虎。某一日,公园中新引进了一对幼年的小狮,如小猫般俏皮可爱。我看着它们一日日长大,变成凶猛的巨兽。每一次,我皆坐在笼子对面,抽完半包烟。
亦常常漫无目的地行走。坐上某一班不知目的的公车,直到终点站。往往是新建的居民小区,或郊县的某个小镇,有新鲜而朝气的面容。随意闲逛,再坐公车回家。
我几乎从不坐地铁。不去酒吧。不出入除了出版商所在地外的任何办公楼。不逛商店,超市除外。亦不玩任何网络游戏,不用QQ,MSN上稀稀落落挂着几个工作相关的人,和几年不说话的几个旧同学。仿佛我与世间隔离,所处在空荡的空间,无所着落与依从。
在上海十年,唯一一次去外滩和南京路,是因母亲来看我。母亲不愿我为她花钱,于是我们只是默默地行走。随后在长途汽车站,我们无声地道别,背后是整个城市的灯火辉煌。
亦谈过恋爱。从大学一年级,伴着我退学,伴着她毕业,随后分手。我并不缺钱,然而无人能忍受,我的孤僻与无计划。
生活中所有的感动皆来自书本。我总是带着大量的书,这使得搬家变得麻烦。那一箱箱沉重的纸张,整套整套的古典文学与历史,是我唯一的安慰。
只有一次,一个红得发紫的偶像歌手,说到他操劳而早逝的父亲。他在音乐圈打拼七年,一无所成。父亲为了他拼命挣钱,却仿佛投入无底洞之中。操劳,失望,担忧和叹息,这个父亲在他一夜窜红前两个月,撒手人寰。父亲的遗言是,求你了,不许再在音乐圈子待下去。找个工作,结婚,我泉下才能安眠。
那个万人迷坐在我对面,轻轻地啜泣。我们相对无言许久,随后他被喊上节目。电视上,一张英俊而快乐的笑脸。台下,他的粉丝喊得声嘶力竭。
dme 咪。
整个夜晚,列车穿行于湘西的群山之中。我沉沉睡去,梦见无数浮光掠影。名字叫翠翠的女子。渡口。琅琅的群山。
醒来时有刺眼的阳光,高楼林立。列车停在一个热闹城市中央的车站。我以为是贵阳,后来才得知是安顺。西部开发的脚步,的确迅速。
贵州的喀斯特地貌,总让我觉得不安。窗外已是典型的云贵高原的景色,地无三尺平。不过阳光却始终灿烂,我终于无缘得见天无三日晴。
不停地穿越山洞。有时火车便在悬崖峭壁上开行。记得几年前去成都,亦是两天两夜的硬座列车。穿越蜀道的铁路。无以计数的山洞,许多的洞口,有红字刻的小小碑文,记录着建筑铁路时,遇难者的姓名。有许多小的牌子,刻着1956或1957。那个大干快上的年代,那时人们心里油然的蓬勃朝气,与对于牺牲的无惧与光荣,已忽然开始令人流连。
经过六盘水,车上的人忽然少了很多。我望了一眼这座因矿产而建造的新兴城市。有诗歌般的名字,和灰蒙蒙的大街。受限于山谷的纵深,城市在一条线段上扭曲生长,变得狭长而绵延。眼见着城市到了尽头,穿过几座山峰,又是一片狭长的城区。各种建筑掠夺着每一寸稍显平坦的士地,畸形地拼命扩张。
一对刚上车的夫妇坐在斜对面的位子上,还有三个小孩。他们不停地和坐在对面的小伙子聊天,还真攀上了老乡。于是开始说故乡的人事。某家和某家的恩怨,某家的儿子和某家的闺女,仿佛他们镇上每个故事,都来自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活生生地上演。
列车的音响配合地放起林俊杰。不懂爱恨情仇滋味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虽然殉情并没有在他们聊及的故事中发生,然而谁也料不到下文如何。
我用几年前在成都学会的四川话与他们聊天。云贵川的语言大致相通,彼此并无多少隔阂。不像东南一带的丘陵地区,隔一座山,便是完全不同的语言。
东南地方的开拓史漫长。不同地方的,不同年代的移民的涌入,随着古代乡村的闭塞,导致了语言的极大差异。譬如杭州,说着某种与周边不同,而带着浓重北方口音与儿化音的吴语。这便是宋室南渡的结果,便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时代痕迹。
而西南地区,直至清代方有较大规模的开拓。且基本从四川、湖南输入人口。他们的方言尚未及分化,便已到了全球化的汹涌时代了。
长久以来,语言便是历史的结晶与化石。新疆边境的锡伯族人,至今保留着一度认为失传的古代通古斯语。他们是清朝从东北满洲的林海,派去戍边的士兵的后裔。远至欧洲腹地的匈牙利,说着与周遭国家截然不同的独特语言。他们是亚洲草原上游牧民的后代,最终在俄罗斯的乌拉尔山区,找到相通的当地语言。而罗马尼亚语与意大利语接近,因他们是古代罗马人的逃亡者。所以把自己的国家,亦命名为罗马人的土地。
那一对夫妇与他们的孩子,在宣咸下车。他们去探访,女子的娘家。
而对面的小伙子终于告诉我,他并不是他们故乡那镇子上的人。
他从小跟着马帮行走。这一带的茫茫群山中,每个镇子的风土人情,奇闻逸事,他都了如指掌。
后来呢?
后来就不要马帮了,到处通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