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准备离家返校的半小时内,耳朵像塞了MP3的耳塞一样,反反复复重复着一首“歌”:“麦宝宝,在学校要吃饱。晓得不?和同学好好相处,有人欺负你,就报告老师。晓得不?路上千万小心车。晓得不?一到学校,就给家里来个电话。晓得不?”“哎呀,晓得,晓得啦。”我有口没心,皱眉蹙额,企图用应答作为阻止,阻止她的重复和喋喋不休。心里另一个声音不耐烦地嚷嚷:“真是人老话多。烦人,啰唆。”那一道“风景”,这一首“歌”,坚持重复了七八年。直到我工作,有了孩子。
然而,有一天,这重复的风景和叮咛,戛然而止。外婆,走了。我在思念中才豁然明白:长辈的爱,就是无数个日子里,一个一个平常、烦琐、絮叨的重复,以至于我们觉得空洞、单调、无味,而漠然视之。失去以后,才恍然惊觉:这重复的种种,其实是人世间最无私最深切最伟大最浓郁的爱。
爱老鼠的爷爷。奶奶去得早,小时候,最宠我的就是爷爷。每个露水清清的早晨,爷爷都会让我骑在肩上,去三里外的小镇,给我买几个热乎乎油滑滑的肉包子。在满村子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中,我得意得像个王子。
只是,爷爷有个特殊的爱好,我受不了,甚至生出一份惊恐来。
爷爷喜欢老鼠!虽然当时家里并不是很宽裕,但是每一个黄昏,爷爷都会把一些剩菜剩饭撒在地上。如果哪天没剩饭菜,爷爷就会捧一把谷子丢下。天一黑,老鼠们从各个角落奔出来,抢食那些饭菜。而爷爷,立在昏暗的油灯下,微眯着眼,一脸欣慰。那神情,不像是在喂老鼠,倒像是面对自己精心侍弄的牲口。而我,已经躲在床上,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十分惊恐。老鼠在屋梁上追逐,在静夜的衬托下,那响声显得格外地巨大。偶尔还会把家里的铁脸盆撞落在地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哐啷”一声,我便恐惧地睁大双眼,又害怕地紧紧闭上。
村子人都说,除了我,爷爷对老鼠最有情感。我也这么觉得。一方面我深爱着爷爷,另一方面,也觉得爷爷是个十分怪异的人。一到夜晚,我就怕老鼠,连带着,对爷爷也生出忐忑来。为了这事,全村的孩子都不敢亲近爷爷,仿佛爷爷就是故事里那个爱吃小孩手指头的狼外婆。
那时候,农村刚刚温饱,哪来多余的粮食喂老鼠啊?奇怪的是,爸爸对此竟然也不反对。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才终于明白了个中的原委。原来,爷爷年轻的时候,为了挣钱养活几个孩子,举家迁往江西,在当地一家小煤窖上班。那里的小煤窖众多,不时发生塌方或瓦斯爆炸事故。奶奶为此十分担心。
有一次,奶奶听人说,老鼠对瓦斯特别敏感,只要达到了一定的浓度,老鼠就会四处逃窜大声尖叫。于是,奶奶诱捕了两只老鼠,关在一只鸟笼里,让爷爷下矿时带在身边,一旦发现老鼠有异常的举动,就赶紧跑。为了养活这两只老鼠,奶奶咬紧牙关,从自己不多的口粮里,省下一些来,把老鼠养得油光水亮,又肥又大。而奶奶自己却整整瘦了一圈。
有一次,爷爷正在矿下挥汗如雨。突然他发现笼里的两只老鼠尖叫连连,疯了一般在笼子里乱蹿乱撞。爷爷心里一惊,抓起鸟笼就往外跑。一边朝着矿里大喊:“快跑啊……”
跑出矿井不久,就听见轰的一声闷响,井底瓦斯爆炸了。九名跑得慢了一点的工人,永远地留在了这遥远的异乡。
奶奶听到消息赶来时,两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晚上回去后,两人一起喂老鼠,满眼爱怜,似乎在喂自己的孩子。
就这样,每次下矿,爷爷都会带上两只老鼠。有老鼠死了,奶奶就再抓一只补上。如此过了多年,直到一天,奶奶由于体质虚弱,生病去世了。
爷爷大哭一场后,带着几年的积蓄,领着几个孩子回到了故乡。但是从此,对老鼠有了特殊的感情,即使自己饿一点,也要省下点粮食来喂老鼠。不仅因为他与老鼠共有过一段生死相依的岁月,更是因为,一看到老鼠就想到奶奶,想到与奶奶艰难与共相濡以沫的人生流年。
每当忆起爷爷的这段故事,我都心里酸酸的,流下泪来。眼前不由又浮现出爷爷立在油灯前对着老鼠欣慰地微笑,那身影慢慢高大起来,散发着温暖而动人的力量。黑暗中,那闪着绿光的老鼠,也忽然让人亲近起来,亲近得一如骨肉相连血脉相通……
步步登高的花。步登高,极俗极艳的一种花,像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一个心地善良,怀揣着一切美好的愿望奔波在滚滚红尘的女人。再大的风雨也洗褪不去她的艳丽,她像火苗,有一颗始终朝向阳光生长的心。
第一次听到步登高这个欢天喜地的名字,是奶奶告诉我的。那时候家里很穷,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院子里所有能利用的地方都被开垦种上了蔬菜。可就是这样,奶奶仍然会在这些“黄金地段”里辟出一块小窄条来,种上这种叫步登高的花。奶奶说,种上步登高,会保佑我们步步登高,越过越好。
奶奶很虔诚,年复一年地种同一种花,仿佛种下了对未来的憧憬。
步登高,带着她瑰丽而又平凡的梦想,盛开在人生的花园里。在那个灰暗的年代里,艳丽的步登高曾经拨亮了我们心里一个个微弱而又灿烂的火苗。
很小的时候,我们懵懂无知。母亲说奶奶是地主出身,让我们和她划清界限。于是,我们总拿奶奶当敌人,越是奶奶喜欢的东西,越是要想法子破坏它。有一次,我故意绊倒了几棵步登高花,奶奶很生气地说我不懂事,然后把绊倒的花一棵一棵地扶起来,又用线绳绑在一根根小木棍上,细致呵护的神态像是在照料婴儿。我却躲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是爷爷后娶过来的。母亲与奶奶的关系不好,常常会剑拔弩张。爷爷在中间总是一言不发,他不管奶奶,也不训斥自己的儿媳,不过只要爷爷一出现,战事就会稍微平息一些,毕竟母亲是有些惧怕爷爷的。奶奶仗着爷爷这棵树,也算过了几天享福的日子。自从爷爷去世以后,境况就大不一样了,母亲没了顾忌,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找奶奶的碴儿,奶奶也是个刚强的人,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中伤,害得家无宁日。
受母亲的影响,我对奶奶的印象一直不好。奶奶喜欢干净,整天拿着扫帚扫来扫去,母亲就说她是“扫把星”,把爷爷克死了,还把我们朱家的财运扫跑了。她们吵架的时候,我自然是帮着母亲。为了母亲,我甚至骂过奶奶,我骂她老妖精,那是母亲嘴里经常冒出来的恶毒的词儿。
当然,母亲和奶奶之间也不完全是战争。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对奶奶也会和颜悦色些。那时候,我就会被允许去奶奶屋里。我是很乐意去的,因为奶奶有一个神秘的大箱子。
在我眼里,那就是一个百宝箱。奶奶总会像变戏法一样从里面翻出来很多好吃的,比如糖块,比如发硬了的蛋糕。奶奶拿着好吃的,一个劲地让我喊她奶奶。我使劲拨浪着脑袋,叫不出口。奶奶很伤心的样子,却依然会把好吃的给我吃。其实那些东西都是奶奶生病的时候,邻居们送过来的,奶奶不舍得吃,放进了箱子里。到最后,都进了我这个小馋猫的肚子。对此,我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感激,也没有因此而叫过她一声奶奶,毕竟母亲灌输给了我太多对地主和剥削阶级的仇恨。
在这样“战事频繁”的境况下,奶奶仍旧不忘栽种她的步登高花。我想,她在栽种步登高花的时候,一定是怀揣着心愿的,她最大的心愿大概就是希望母亲能宽容地对她,让她在有生之年再享受到一点点温情吧。
上初中的时候,我已经能够理性地看待奶奶和母亲之间的恩怨了。有一次,我看见奶奶拿着抹布不停地擦拭着爷爷的遗像,眼里噙满泪水。那一刻,情感的天平第一次倾向了奶奶这边。我忽然觉得奶奶很可怜。根据这里的习俗,死后只有元配夫妻才能葬在一起,奶奶不知会被葬到哪个孤独的山头上,与爷爷永世相隔,这是奶奶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忧伤。
在我心里,奶奶一直都是很神秘的,因为她不会挣钱,可是却总能给我一些零花钱。奶奶是怎样攒下钱的,是一个无人能解开的谜。奶奶常常询问我的学习情况,如果哪次考试考了百分,奶奶就会格外地多奖励我一些零花钱。为了奶奶的这个奖励,我在无形中努力学习,这或许是我一直以来学习都很好的一个原因吧。
除了吃奶奶的食物和去领奶奶奖励的零花钱的时候能和奶奶在一起说说话之外,其余的时间我很少去她的房间。奶奶一直都是一个人待在她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她唯一的乐趣就是和那些步登高待在一起,她常常拿着一个小板凳,坐在那些盛开的步登高中间,无声地晒着太阳。那时已是秋天,可是步登高却开得正盛,她有不愿凋残的个性,似乎有个永远年轻的蕊,不断不断地向外绽放着花瓣,直到深秋,直到冬天来叩门的时候,才极不情愿地纷纷谢幕。即便如此,步登高的花瓣依然鲜艳如初,像那些被精心处理过的标本。奶奶会将她们折下来,放到她的黑屋子里,装点一下她晦暗的生命。
整个冬天,奶奶足不出户。
为了能让我多陪陪她,奶奶会不停地翻弄她的箱子,不停地找自己藏起来的好东西给我。有一次,奶奶翻弄了半天,竟然找到了一瓶糖水罐头!看着我馋涎欲滴的样子,奶奶又一次让我喊她奶奶。我经不住那瓶罐头的诱惑,索性说了一大串奶奶。奶奶开心极了,一把抱住我,喃喃低语着:俺的好孙子,俺的好孙子……然后盘腿坐在炕上,美滋滋地看着我吃。可是我吃了一口就吐了出去,罐头是苦的。因为放的时间太长了,罐头已经变质了。母亲知道了,一把抢过我手里发了霉的罐头,扔出去很远,一边大声地训斥奶奶,说她没安好心,存心要害我,要我以后不要再吃她的东西。母亲往外拽我,我回头看到奶奶哭了,浑浊的泪水肆意流淌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
又一年,大片大片步登高开得烂漫的时候,奶奶去世了。临终时,她嘴里喃喃不休地念叨着什么,仔细听来却是“步登高”三个字。原来,在我们这里,步登高是心愿之花,死去的人如果用步登高花瓣铺床,生前许下的心愿就会实现,奶奶一生的心愿大概就是能和爷爷葬在一起吧?我们把院子里所有的步登高花全都摘了回来,一瓣一瓣铺满奶奶的床。
艳丽的步登高为这个灰白的早晨带来了一丝暖色,它会引领奶奶步入天堂吗?
看着我们把步登高花瓣铺满了她的床,奶奶松了一口气,摩挲着我的头吃力地说着:“这下好了……孩儿……能……考上大学了……”我心头一震,没想到奶奶临终时最大的心愿竟是为了我这个不孝的孙子。当时我正面临中考,奶奶一直在为我祈祷,而我竟浑然不觉。那一刻,一股巨大的疼痛如同暗礁猛烈撞击着我的心,我才感知到,我正在失去一位至亲至爱的人!我扑到奶奶身上,声嘶力竭地唤着“奶奶”,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心地喊她“奶奶”。奶奶微微翕动了一下嘴角,我知道奶奶是在微笑,奶奶在微笑中安详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下葬的时候,母亲愧疚地对父亲说:“娘生前命苦,俺没能好好待她。死后就让她享点福,咱把她葬到父亲坟上去吧。”
奶奶去世后不久,我顺利考取了县重点高中。全家人都相信,那是奶奶保佑的。步登高从此也就成了我们家的“家花”,年年都种。步登高,她很俗很艳,但我相信她是很吉利的花,每年到了祭奠先人的日子,我都会摘下一大把放到奶奶的坟上,陪奶奶说说话。
每一次,我都会在那些花瓣中间依稀看见奶奶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