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母亲一声“吃饭了”的吆喝,我和两个弟弟忙着把“地桌”摆放到了院子里,又把各自的小板凳摆放在地桌周围。父亲坐着的是跟我们都不一样的小靠椅,工工整整地占了地桌的一个正面,这是母亲从我们刚懂事起就定下的规矩,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都过来端饭!”从厦子里腾腾的雾气中又传来母亲的招呼声。我和弟弟都忙不迭地跑过去站在母亲身后把小手伸出来。母亲先把一小筐刚出锅的窝窝头递给我,又把锅台上的五个大粗碗舀满稀粥,让我们一一端到了地桌上。
“不要动,等你爹回来再吃!”又是母亲稍带些严厉的劝阻声。我们虽然都早已明白,只要父亲干活不下工回到家我们是绝对不能先吃饭的,但那筐冒着热气、散着喷香的窝窝头太诱惑我们了,我们只有坐在那里探着头眼馋着,嘴里发出不情愿的“哼哼”声。
此时,早已挂在天空斜上方的那片月亮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发亮了,浅浅的月光洒在院内那颗刚开始发芽的枣树上,像萤火虫似的一闪一闪的,月光也不住地戏弄着我们那稚嫩的小脸,痒痒的,凉凉的。
随着一阵儿“踢踢踏踏”的声音由远而近,父亲扛着农具进门了,院子里一阵骚动和一声声“爹回来了”的叫声,母亲忙着把脸盆舀上清水端到父亲跟前,父亲从头上扯下那块变了色的羊肚子手巾,把光头顶使劲擦了一遍,又甩开毛巾拍打着前身的尘土,母亲接过毛巾趁着父亲弯腰洗手的工夫,又把父亲的后身拍打了一遍。
“咋回来这么晚呢,孩子们都饿极了!”母亲有些埋怨地说。
“多锄了几垄地天就黑了。吃吧吃吧!别等我了。”父亲解释着。
“这一口袋山药干可帮我们大忙了,掺和着吃,就能挨到新麦子下来了。”母亲有些欣慰地说着。
“这次舅舅咋那痛快呢?”母亲又问道。
“痛快啥?我本来是想借些玉米,玉米还实在些,可刚一张口就让妗子给挡住了,舅舅只好说那就让外甥把西屋炕上的那堆山药干装走吧!”父亲有些不情愿地说。
“我到屋里一看,那堆山药干不知是哪年月陈下来的,都生虫子了,一生气想走,但一想,到别处连这个也借不到啊?只好装上了,怕你看了不高兴,就直接到磨坊磨成面带了回来。”父亲很无奈地叙述着。
“别说了,吃饭吧!”母亲听后有些生气。
一家五口人全部落座,母亲先拿起一个窝头递给父亲,她还没有来得及回手,我们弟兄三个都已神速地把窝头抓到了手里。
“小三,你也能吃一个啊?掰开!不要那么下作!”母亲夺过三弟已拿到手的大窝头,一边掰着窝头一边不停地责怪着。显然她还在生着在亲戚家借粮食的气。
饥肠辘辘的肚子已让我们什么也顾不上了,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就着稀粥像小牛喝水一样“咕咚咕咚”地吞咽着。
突然,母亲像触了一下子电似的站了起来,几乎是大声吼着:“停下停下,别吃了,别吃了!”
我们全都惊呆了,含着食物半张着嘴疑惑地看着母亲,父亲也仰起脸问道:“咋啦?”
“窝窝头有股儿66粉味儿!”母亲说。
“不会吧?就是有点儿药味也不会出事吧?”父亲说道。
“不行!就是饿死,也不能被药死,不吃了,不吃了,都把嘴里的给我吐出来!”母亲真的发怒了!她把还没吃几口的一个窝头甩在桌子上,又掰开三弟的嘴往外抠着。我和二弟慌慌张张地把吃剩下的窝头放在桌面上,还把嘴里的一些残渣“呸呸”地吐到地上。
从来不骂人的母亲也说起了脏话:“我早就知道你舅没安好心,有好粮食不借给我们,借给我们的连猪食都不如,还有农药味,想毒死我们啊!”
父亲坐在那里,像做错了一件大事情似的,沉默着,一言不发。
稍稍平静下来之后,父亲像一位将军决定了一场战役似的,说道:“我就不信有点农药味儿就能死人,窝窝头你们谁也不要吃了,把粥喝饱算了,今晚儿我把窝窝头吃饱吃够,看明天能死不?如死了,你们就把那袋面扔掉,如不死,咱们还得吃下去。”
不容母亲分说,父亲就毫不犹豫地把我们扔在桌子上的窝窝渣块一一捡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此时的月光更加明亮起来,直射在父亲的后脑勺上,映衬着他那张冷峻的脸,铁青铁青的。父亲的眼里似乎还含着泪水,不知是难过还是无奈?他的上下牙床缓慢而有力地咀嚼着,鼓起的腮帮子像两个圆圆的乒乓球,而他每次的下咽动作都是那么显现、执着,像故意做给我们看似的,但却没有半点犹豫和后悔,犹如当年在战场上。
从那时起,我似乎才真正认识了父亲。我那年13岁,已开始上中学,因为在这之前,周围很多人都不断地向我说起父亲,说起父亲如何在村里当民兵连长,后来又如何带领一个排的民兵集体参加解放军,经过渡江战役、解放大西南,服役8年、晋升为连级干部后又复员回村务农……所有这些我都曾经似懂非懂。
那一夜,母亲几乎是一夜没睡,不停地呼唤着父亲,而父亲呢?一直是在一声声的“没事儿、没事儿”的不经意的回答中度过了那个漫漫长夜。
第二天一早,父亲照例去生产队干活,母亲照例操持着家务,我们哥仨儿也照例在父母的呵护下一天天地长大着。
2009年3月8日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