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检验了中华民族在绝境危局中救亡图存的智慧和能力,也检验了中国人在寇氛敌焰下的意志和品质,爱国将领张自忠、佟麟阁、赵登禹、王铭章、唐淮源、左权、戴安澜、杨靖宇、赵尚志等人万死不辞,民族败类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梁鸿志、褚民谊等人觍颜事敌,清朝逊帝溥仪扮演傀儡的角色,北大教授周作人贴上汉奸的标签。他们的表现反差太大,评价呢?也有云泥霄壤之别。常言道:战争让女人走开。然而女人又如何能够绕开战争的血河泪海,插翅高飞?中国历史班班可考,每当敌寇入侵之时,国家危亡之际,总有梁红玉那样的巾帼英雄应运而生。抗日战争的过程至为惨烈,断头为塔,积骨成山,其中就有不少年轻女性为国捐躯,可歌可泣,赵一曼无疑是最杰出的代表。
赵一曼(1905—1936),原姓李,名坤泰,又名一超,出生于四川宜宾县一个小地主家庭。她从小就具有叛逆精神,八岁入私塾,十岁时不肯裹脚,用菜刀剁烂裹脚布和尖弓鞋,因此受到长辈责罚,被邻里视为强摁牛头不喝水的犟妹子。她不仅自己不缠足,还组织了妇女解放同盟会,会员多达一百八十余人,她们在街头张贴标语,绘制漫画,把那些土豪劣绅画成狐狗和鬼魅。当地封建势力因此对妇女解放同盟会恨之入骨,扬言要用粪水泼她们满头满身。宜宾女子中学的学监遵照当局旨意,规定女校学生不许剪齐耳短发,也不许留披肩长发,而必须一律挽髻。赵一曼带领几个胆气过人的女同学去找学监理论,当面给他出了一道难题:“我们梳不来头,挽不来髻,请你给梳给挽吧!”以假道学著称的学监顿时尴尬不已,下不来台。嗣后,赵一曼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剪刀,咔嚓咔嚓,当场为自己剪了个男式短发,此举挑衅学监,蔑视校规,结果不出所料,她被校方开除学籍。赵一曼十三岁时,父亲病故,哥嫂对她严加管束,将她收集的进步书刊付之一炬,更有甚者,他们打算为她觅个凶婆婆,找个恶丈夫,嫁出去一了百了。
赵一曼岂肯轻易就范?有一天,她看到媒婆乐颠颠地跑到她家来,猜想三姑六婆穿门入室准没好事,就去割了一把藿麻守候在大门外面。媒婆吃过茶点,得了红包,乐颠颠地告辞出来,冷不防在门口撞见了赵一曼。赵一曼可没有好声气,劈头就是一句硬话砸过去:“媒婆,你听着,我家的事不用你来管!”她把手中的藿麻在媒婆眼前用力挥舞了几下,接着说,“以后你要是再敢上门来多管闲事,我就用藿麻收拾你。你要晓得,我是讲得出做得到的!”媒婆早就风闻赵家丫头是个狠人,这话吓得她一趔趄,赶紧表态:“我不敢了,我不来了……”赵一曼转身进屋,气虎虎地对哥嫂说:“要不要结婚是我个人的事情,不用你们包办!我知道,你们怕我连累你们。那好,请把添置嫁妆的钱给我,让我去读书。城里的中学正在招收女生,我要去考,离开这个家,省得你们天天烦恼!”嫂子一听这话,就冲着赵一曼大吼大叫:“让你嫁人你不嫁,反倒要到学堂去读书,男女混杂,同进同出,成什么体统!”赵一曼很气愤,立刻顶嘴:“男女都是人,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读书?”哥哥也冲到妹妹跟前,恶狠狠地训斥她:“不嫁人,你就别想走出白杨嘴半步!读书,在家里读,钱,一个也不给!”赵一曼想到城里读书,这个要求却再次遭到哥嫂毫不通融的否决,于是她横下一条心,与这个旧式家庭一刀两断,彻底决裂。
1924年,赵一曼担任宜宾县国民党党部代理妇女部长,登报宣布与兄嫂脱离关系。
1926年夏,赵一曼前往武汉,考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成为首期女学员,与女作家谢冰莹成为同窗好友。经过军校短期集训后,赵一曼随叶挺独立师讨伐叛将夏斗寅,她带病行军,从不掉队。
1927年,国共关系宣告破裂,国内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赵一曼从武汉转移到上海,然后前往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在那里,她与同学陈达邦结婚。
1928年冬,赵一曼奉调回国,在国内生下爱子宁儿(陈掖贤),由于工作需要,她只好忍痛将这块心头肉交托给小姑陈琮英抚养。在母子分别之际,赵一曼想到宁儿会长时间看不到自己,将来能否再见也很难逆料,禁不住潸然泪下。于是,她抱着宁儿去照相馆,坐在高背藤椅上合影一张。不久,她怀揣着这张照片,向北踏上凶多吉少的征途……
1932年春,赵一曼奔赴东北,领导哈尔滨电车工人大罢工。
1935年秋,她出任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三军一师二团政委。
在游击区的范围里,赵一曼化名为李一超,当时她患有肺结核,身体瘦弱,被乡亲们亲切地称为“瘦李”、“李姐”。这位痼疾缠身的女政委活跃在东北抗日战场上,很快就名扬四方,其红枪白马的英姿为东北占领区人民津津乐道,连伪满州国的报纸也刊登了题为《共匪女头领赵一曼,红枪白马猖獗于哈东地区》的报道,内容虽掺杂污蔑不实之辞,却也将她描绘得神乎其神。当时,赵一曼的诗作《滨江述怀》流传甚广,这首诗显示出一位奇女子的凌云之志:
誓志为人不为家,跨江渡海走天涯。
男儿若是全都好,女子缘何分外差?
未惜头颅新故国,甘将热血沃中华。
白山黑水除敌寇,笑看旌旗红似花。
1935年11月,赵一曼的部队遭到日、伪军偷袭,她命令团长带队突围,自己带队担任掩护,团长不同意她留下来,理由很简单:她是女同志。军情十万火急,赵一曼一改平日和蔼可亲的态度,厉声吼道:“什么男的女的!谁说女同志就不能打掩护!”在这次激烈的战斗中,赵一曼的左手手腕中弹负伤,她转移时左大腿骨又被子弹击碎,因失血过多而昏迷。
赵一曼被押解到哈尔滨后,日寇和伪满警察头目立即对她进行刑讯逼供。此时,她的伤口仍在流血,棉衣变成了血衣,可她的勇气有增无减,依然滔滔不绝地痛斥日寇侵占中国东北三省的暴行。负责提审她的日本鬼子大野泰治见她坚不吐实,就反复使用酷刑,将竹签钉进她的手指,用鞭子狠戳她的伤处,用电熨斗烫烙她的肌肤,这些毒招固然会增加赵一曼身体上的痛楚,却无法击溃她的精神防线。日寇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将她送进医院,为她疗伤。不管日寇怎么出招,赵一曼都是见招拆招,四两拨千斤,让日本鬼子徒劳往返,一无所获。在这个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医护人员甚至包括看守的警察都对她刮目相看,油然而生敬佩之情。当时,伪满警察董宪勋和医院女护士韩勇义负责看守赵一曼,日复一日,他们耳闻目睹她的英勇事迹,深受感动,毅然决然地成为了抗联队伍的地下成员。
1936年6月28日深夜,赵一曼得到董宪勋、韩勇义的协助,逃出医院,乘坐马车,奔向抗日游击区。然而,不幸的是,在第三天凌晨,伪满骑警队追上了他们的马车,赵一曼再次落入魔掌。在遭受新一轮的酷刑时,她怒斥敌寇:“你们可以将整个村庄焚为瓦砾,可以把活人剁成肉泥,可是你们消灭不了中国人抗日必胜的信念!”
1936年8月1日,彻底丧失了耐心的日寇决定杀害这位抗联女勇士,他们将她押解到珠河县城,绑缚在一辆马车上游街示众。赵一曼神色如常,视死如归,牺牲时年仅三十一岁。日寇凶残至极,将赵一曼和一同牺牲的周百学曝尸荒郊,不许百姓收葬,尸骨被野狗撕碎,其状至惨。
受刑前,赵一曼给她远方最亲最爱的宁儿写了两封催人泪下的遗书——
宁儿:母亲对于你没能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我最亲爱的孩子啊,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在你长大成人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1936年8月2日你的母亲赵一曼于车中)
亲爱的我的可怜的孩子……母亲到东北来找职业,今天这样不幸的最后,谁又能知道呢……母亲的死不足惜,可怜的是我的孩子,没有能给我担任教养的人。母亲死后,我的孩子要替代母亲继续斗争,自己壮大成人,来安慰九泉之下的母亲……你的父亲到东北来,死在东北,母亲也步着他的后尘。我的孩子,亲爱的可怜的我的孩子啊!母亲也没有可说的话了。我的孩子自己好好学习,就是母亲最后的一线希望。(1936年8月2日在临死前的你的母亲)
赵一曼牺牲后九年,在押的日本战犯大野泰治(曾任伪满洲国滨江省公署警务厅特务科外事股长)完成了一份篇幅很长的交待材料——《赵一曼被杀害的经过》。下面是该材料的节选:
俘获赵一曼的第三天,从哈尔滨来了两名宪兵。他们来到县公署,对我说:“听说你们逮到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就把他俩带到赵一曼那里去了。宪兵用笨拙的中国话问她,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又是用愤怒的眼睛瞪着他们。宪兵失望地看了一看翻译,一点东西也没有得到。
从这里我觉得,我那样的审问方式对她是无效的。我以为既然逮到了,总要想法子让她对抗日组织起破坏作用,从而给自己取得功绩。我怀着这样的野心,决定把她解到哈尔滨。我对赵一曼说:“今天就到哈尔滨去。”赵一曼回答:“就是到哈尔滨,也不想活下去!”接着她又寻思了一会儿,说道:“在未走以前,请你们把那个可怜的姑娘开释了吧!叫她伴着我去哈尔滨可不行。”对她的顽强态度我简直无法应付,只好把那个姑娘释放了。珠河县派了三名警士同我和赵一曼一道坐火车去哈尔滨。到哈尔滨后,我们把她关进滨江省公署警务厅的地下看守所里。
特务科长山浦公久、特高股长登乐松、特高股长、警佐大黑照一连同我一共四个人商量怎样处置赵一曼。我详细报告了审讯经过以后,提出如下的意见:“押起来,给她治好伤,当作破坏抗日组织的反间用。”大黑反对,说:“这样顽固的女人,要想把她当反间用,办不到,而且伤那样重,还是杀了为妙。”大黑所以反对我的意见,是因为担心我负的责任太大。谈来谈去没有结果。我又说:“其实,利用她,还是利用别人,都可以。总而言之,我们握有利用她的自由,如果利用得妙,比杀几百个抗日军效果还大呢!”山浦科长耐心地听罢我的解释,作了如下的决定,说:“治疗所需的必要费用和监视的责任由大野来负,就这样,把她先看押起来吧。”
我把治疗赵一曼枪伤的事,委托给当时警务厅卫生科长王亚良。由于伤势太重,他感到为难。又请白俄外科大夫来看,他说不施行手术是没有希望的。可是赵一曼顽强地拒绝,她说,与其锯了她的腿,不如把她杀掉好。我十分为难,又同上述的那几个人商量,决定把她送到市立医院的治疗室去,由哈尔滨警务厅派几个警士到那里监视。
我因为担负着监视的责任,几乎每天或隔一天派外事股的翻译黄嘉时到病房去看看。
市立医院给她照了爱克司光片子,大腿骨碎了,碎骨片散乱在肉里。我当时曾在片子上数过,还记得,散乱在肉里的碎骨片一共有二十四块。大夫诊断:“若是把大腿锯掉,治疗的时间会快一些,若是不锯掉,身体不发烧,顺利地渡过去,也许会僵化的,僵化之后,只不过腿略微短一些。”由于赵本人坚决反对锯腿,就决定这样治疗了。我也想到,她拒绝锯腿,是不是企图逃走呢?就极力劝她锯掉,无奈她断然反对。
我负责执行监视的期间,大约有两周。当然我一直考虑继续审问她,把她当反间来利用。
有一天,我问她:“伤治好了以后,你打算怎样呢?”赵一曼说:反正你们不能放我,如果我的伤治好了,我愿意做负伤的警察队员的“看护妇”。我嘲笑她说:“你这是说胡话,若是叫你当看护妇,警察队会全部叛变的。”并恐吓她:“你把我当成傻子,那你可就打错了算盘。”
几天之后,她在一个纸片上写了一首诗,交给我,我拿去问省公署的翻译黄嘉时:“写的是些什么?”黄看了看,直摇头:“我看不懂,保安科长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拿给他看一看吧。”我拿给当时的保安科长吴奎昌,对他说:“你看写的是什么?”他略微一看说:“这是谁写的,写出这样诗的人,可是个有学问的人呀!”他接着对诗意作了解释,大意是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立志抛了家,现在落到敌人的手里,今后怎么战斗下去才好呢。看起来是抒发自己的感情的,字句非常锋利。
大约是把赵一曼解到哈尔滨后的两周,我被调到长春检察官事务所受训去了。离开哈尔滨的时候,我到病房去了一趟,我记得那时候她还不能坐起来呢。两个月受训终了,我转调到阿城县,去阿城之前,我看见赵一曼已经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散步了。
我到阿城不久,从报上看到:“赵一曼在监视的警士和看护妇的援助下,从医院里逃跑了,在逃跑途中又被哈尔滨警察厅逮住。”
后来,特务科里的人,又把赵一曼从警察厅引渡到省公署警务厅,关在地下室里。
以后我见到大黑,他对我说:“你让一个了不得的人活下去,结果呢,她同警士和看护妇结成一伙,逃跑了。”我说:“我到阿城去的时候,也想到,她的腿好了,必须改变监视的方式。怎能这样说我呢?对一个能组织起三万多群众的人,就应该考虑到她会把警士和看护妇拉过去,失败的原因是把同一个警士和看护妇留在她身边的时间太久,而没有调换。”大黑说:“好的是把她逮住了,若是让她逃回原来的地方,不知道将有多少我们的人被杀掉呢。我们是受了一次骗,凡是叫共产党的人,我认为杀了是没有错的。”从这些话里,也可以看出赵一曼这个人的侧影了。
此后几个月,我因病回日本休假。从日本返回阿城任所时,路过哈尔滨,仍住在大黑家里。问起赵一曼,大黑的同乡、当时正在大黑部下当警副的森口作沼对我说:“赵一曼和周百学被引渡给宪兵队杀掉了。”为了让大野先生知道杀她们的情况,我要股长让我到现场去。这两个人是带着手铐脚镣,由四、五名宪兵押解来的。她们坐载重汽车到枪杀中国人的郊外。从汽车上下来就让她俩坐下。上级宪兵对她们说:“还有什么说的吗?”周百学说:“我死后,要到母亲那里去,带着脚镣子走起路来不方便,给我把脚镣取下来。”宪兵苦笑着把脚镣取了下来。接着又问赵一曼:“你有什么话讲吗?”赵一曼说:“没有什么说的了,不过我家乡还留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如果能把我的话传给她,就这样传吧:母亲为了抗日运动,不能留在你身边教育你,但是代替这个的,是母亲用实际行动给你指明了应该走的道路。仔细认清母亲的行动,不要走错了路。”这时候宪兵里的指挥者对已经举枪待放的四名宪兵下令:“开枪!”枪声响了,两个人倒下了,她们态度从容,毫无惧色,令人震惊。
日本战犯大野泰治绝不会刻意美化一位抗日女战士,为她筑造永世不倒的丰碑。这只能解释为,大野泰治自觉或不自觉间已被赵一曼非凡的气度、才智和勇气征服了,也就是说,他敬佩她,发自内心,这绝不是什么天方夜谭,未曾泯灭的人性终究会有复苏的那一天。
§§第四章 超级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