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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童稚

王平

那两只螃蟹无缘无故地死了。

一直是盛在一把缺嘴的白瓷壶里。并不常常记得世界上还生存着它们。偶尔抱孩子去台阶边玩玩,看见它们躺在光线黯淡的壶底,如同两块小小的、褐色的石块,一动不动,疑心死了,便用竹棍去拨弄。岂不料它们竟突然张牙舞爪,又突然归于平静。

心下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一种安慰。

然而真的死了。起初猜测是隔壁的小孩干的。结果发觉并未缺螯断臂。想也不致于是饿死吧,里面还有吃剩的饭粒。看来世界上没有理由但又确实发生了的事,太多了。

包括死。

想起小时候,也喂过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其中有一只老虎,曾经用那只老虎去咬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结果老虎被撕成两半,自己脑袋上都被敲出一个大包。

那老虎是假的。

当然也喂过不少真的东西。譬如蝌蚪、蝉帘子、蛐蛐,还有乌龟、小鱼、麻雀之类,以及小鸡,乃至于小狗。哦,对了,还喂过两只小白鼠哩。

最担心的是害怕它们死。只要不动,总忍不住要去拨弄。倒反而使它们不得安宁,疲于奔命,当然死得更快。其次是担心母亲会将它们扔掉,就说蝌蚪吧,母亲老说它们长大了会变癞蛤蟆。

我坚持说不会。肯定是变青蛙。并且运用我丰富的动物学知识去说服她:变癞蛤蟆的蝌蚪是黑色的,而变青蛙的蝌蚪呢,则是带深褐色的。

然而我的理论始终没有被验证过。那些蝌蚪,在它们未曾变为癞蛤蟆或青蛙之前,早就死光了。

还记得那只乌龟,是跟母亲一起上菜场时买的。多少钱不记得了。开始她不肯买。于是我坐在地上不起来。母亲叹了口气,便买了。那乌龟非常可爱。和我的手掌一般大。很得意地将它装在口袋里,不料它在里头撤了一泡尿。却使我更加得意。

那乌龟力气很大,驮得起半块砖头。

父亲常常把我比做那只乌龟,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后来我觉得上了父亲的当。因为我固然喜欢乌龟,却不愿意拿乌龟和自己相比。因此但凡父亲叫我干什么,一律雷厉风行。有一次他叫我给他拿拖鞋。我把乌龟放在地板上,飞快地跑到他房里去。十秒钟之后出来,乌龟不见了。我找着父亲大闹。他无可奈何地扶扶眼镜,说,怎么怪我哩?我说,你不是说乌龟爬得慢么?它那么快就逃走了!

父亲竟哈哈大笑起来。那一会,我恨死了父亲。

喂蛐蛐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我很会做装蛐蛐的小屋。用小陶碗或者罐头盒什么的,把和得很熟的黄泥巴垫进去,筑成几个互通的洞穴,再用折断的冰棒棍密密匝匝插上,隔成一个个可以开关的栅栏。很精巧。

街上的小孩常常用蛐蛐跟我换这种小屋。因为(到如今还很惭愧)我很不会抓蛐蛐。偶尔也激动万分地抓到一只,并确凿地判定是“白露将军”。结果得到的只是其他孩子鄙夷的目光:又是一只“棺材头”!

有一回,母亲买回来一些活蹦乱跳的鲫鱼。我留下两条最小的喂在水缸里。看着它们在水里游来游去,每每生发出一些奇想。

水缸成了大海。鱼变成了巨大的鲸。一只小虫是我,被鲸吞下肚去……

不料一天早晨,其中一条在炊壶里发现了。白生生的肚皮朝上翻着,煮熟了。原来是头天晚上母亲往炊壶里上井水,不小心把那条鱼也舀了进去。

伤心透了。剩下的那条再不敢留在水缸里了。最后把它投放到后院的井里,让它得其所哉。好几年过去,我还巴望从那幽深莫测的井里突然发现它——黑色的、利刃般的鳍缓缓划破水面,然后猛然跃出整个身体,再深深地潜下去,水面上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

可是我不喜欢猫。

那时候经常有一只猫在我们家幽灵般地出没。把粪便拉在煤堆里,又很可恶地掩埋得不露痕迹。直到往炉灶里添煤球时烧得臭气熏天,才知道又是它干的勾当。

后来竟然将我的小白鼠叼走了。

我想尽了办法捕获它。首先想用箭射。用竹子弯成一张弓。再把筷子头削尖,做了一支箭。有一次居然射中了。可是它若无其事,远远冲我喵呜一声,把尾巴竖得直直的,高傲地翻过瓦脊走子。

又将一只废灯泡埋在它经常出没的地方。企图炸断它的腿。结果它踩在上面安然无恙。气得我大骂起痞话来,结果挨了一顿打。

后来好不容易将它围困在一间杂屋里。应该说是陷入绝境了。它朝我吹胡子瞪眼睛。跳在紧闭的窗户边。我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砖头用力朝它砸去,却把窗户玻璃打了个洞。它很灵巧地又从那破洞里溜之大吉了。

仅仅在碎玻璃上留下一小撮毛。

后来这只猫被住在街口的吴婆婆抓住了。天知道用的什么方法。吴婆婆是个极强悍的女人。夏天的晚上在院子里乘凉,竟敢打赤膊。她把那只猫吊在一棵苦楝树上,然后剥皮。很多人围着看。她很得意地说准备红烧了吃。同时打发她的孙子去药铺买茴香和桂皮。

那只猫悲惨地嚎叫着。

我不忍看下去了。跑回家呆呆地坐了好久。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折磨着我。我莫名其妙地哭了。

‘尽管直到如今,我还是不喜欢猫。

印象深的,还有小时候喂过的一只小鸡。本来有五只。几天后便死掉四只。父亲说,因为是电孵鸡,难得养活。母亲却说当初不该买五只。要么四只,要么六只。小鸡不成对活不长。

但剩下的那只终于活下来了。嫩黄色的,像一只绒球在地上滚来滚去。不久,翅膀和尾巴居然还钻出一小簇硬毛来。并且发现它的鸡冠像一朵极小极小的梅花。

我就叫它“梅花冠”。

梅花冠胆子很小,连蚯蚓都不敢啄,却不怕人。倘若你把手伸出去,它就跳上来。在手掌心里东啄西啄,很痒很舒服。不料因此招致了一场无法挽救的灾祸。有一次,梅花冠在我脚背上的一个伤疤上使劲啄了一口。(可能它以为是只蚊子?)我疼得大叫起来,一抬腿,将它踢到了半空。等它跌到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第二天,死了。

我双手捧着它,很伤心地哭。母亲怎么劝也不行。父亲则发起脾气来。那一晌,他心绪很坏,因为祖父刚去世不久。他用很大的声音骂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死了一只小鸡比死了祖父还伤心。说完,把房门狠狠摔关了。

因为祖父去世的那天,我没有哭。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是我不喜欢祖父。

还记得一件有意思的事,说出来别人也许不相信。那只逃走了的乌龟,忽然有一年从墙角下的阴沟里爬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仿佛在观察这世界有没有什么变化。我欣喜若狂地抓住了它。母亲看了好久,说,还是把它放了吧。

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我把它放了。也许是期待它过些年又在哪里爬出来,该更有意思。记得有谁说过,乌龟千年不死。

然而,它再也不曾露过面。直到现在,我已成了大人,而且有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