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行临近开业,接待压力骤至。总行派来辅导的八个人需要有人安排接待,陈行长派人叫蔡行长和柳东海到他办公室。开业初期,都还是临时租用的办公室,简陋到略显破败,这倒和中间秃顶周围头发凌乱的陈行长形象不谋而合。
陈行长问:“总行来的八个人你怎么安排的?”
柳东海说:“安排他们在胶湾上海路饭店吃住。”
那个饭店下面楼层是客房,顶层是餐厅,比较有特色。
“领导,正好我想问一下,晚上陪总行的人,您两位领导是不是都到?”
陈行长说:“我‘三高’,最近感觉不太好,老蔡,你去吧!”
蔡行长道:“哎呀,我也有事,都安排完了,而且都约好了。”
柳东海为难道:“总行来人中有国际部副总、总行办公室主任,您两位领导都不去的话,不太好吧!礼节上也过不去啊!”
两位领导面无表情互相看了看,陈行长说:“东海,你就代表我们去安排吧!”
没办法,柳东海只能自己去了。他开着行里新买的金杯面包车,带着总行来的客人到了胶湾上海路饭店,让他们先到房间休息一下,他这边去餐厅安排饭菜,说安排好了再来请他们用餐。等柳东海都安排好,去请客人的时候,蔡行长带了分行小秦女士来了。
这两人一直被传有暧昧,实际上,两人确实暧昧。秦女士入行前在一家星级酒店公关部工作,生了一张漂亮妩媚的瓜子脸,言谈矜持,也许是内心狂热,但外表真的冷漠。蔡行长不管不顾地将这位女士的办公位放在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内,根本不在意影响。
柳东海看到蔡行长来了,连忙说:“太好了,蔡行长,您来了正好一起吃饭。”
蔡行长说:“我不能在这吃饭。”
柳东海问:“为什么?”
蔡行长道:“我都约好人了,人家都等我呢,我就是来打个招呼。”
柳东海争取道:“您都来了,就吃点饭喝点酒再走吧,反正那边也是等您,就多等会儿呗!”
这时,总行办公室的闫主任说:“老蔡,你看你都来了,就待会儿再走吧,一块吃口饭。”
蔡行长看总行领导说话,就立刻答道:“您都这么留我了,我就在这吧!”
就这样,一行人到餐厅吃饭。深圳融商银行的人有一个特点,工作的时候忘我拼搏,休息的时候就疯狂放松。
柳东海提议:“咱们喝点酒吧,喝什么酒啊?喝点当地的酒吧!”
蔡行长爱面子,觉得当地酒不好,说:“当地没什么好酒,不喝当地的,看饭店有什么好酒。”
服务员回答:“比较好的那就是五粮液了。”
领导挺满意的,说:“那好,就喝五粮液吧!”
这一喝,蔡行长的话就多了:“一把手步子迈得小,就跟农村驾辕的马走得慢一样,我们走得快也没用!”这是影射陈行长出身农村,从县域国民银行后来转到市内,没见过世面,过于保守,不懂商业银行的业务,陈行长带头带得不好,他自己再明白也没办法。
在这样的场合下,柳东海是没有资格替哪位领导解释的,也不能顺着蔡行长的话说,就只能笑着劝道:“领导,下班了不谈工作,少说话多喝酒。”
没想到,蔡行长语气蛮横地说:“说说你,凭什么当办公室主任!”嗨,竟冲着柳东海发起火来,“要论办公室主任,小秦比你强!她比你强,比你强八百倍。”
小秦就是和他一起来的漂亮女生。
柳东海心里不舒服,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可毕竟蔡行长是领导,而且还当着多位总行领导的面儿,柳东海只能笑着圆场:“她是比我强,但她比我强一千倍也没有用,这个办公室主任还只能我当。”
蔡行长说过这些话之后,饭局气氛微妙,这顿饭吃得不太愉快。吃完饭,蔡行长带着女秘书走了。总行的闫主任对柳东海说:“东海,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柳东海去了。
闫主任认真地跟柳东海说:“东海,我提醒你个事。你们这个行长口无遮拦,为人有问题。咱俩之间相处不长,但我看你为人踏实,才跟你说这个话。你不要介入他们领导之间的矛盾,跟他俩谁都不要走得近了。听话听音,我觉得都有些问题,可能蔡更过分些。他们这样干,在融商银行不会受欢迎的,你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好了。”
第二天晚八点左右,陈行长要和总行的客人见面,给柳东海打电话:“东海,你开车到我家接我。”
柳东海开的是金杯商务面包车,陈行长每次坐柳东海的车,司机身后三排座都坐在中间的一排,怕柳东海开得不稳。柳东海总会开玩笑地说:“您就不能往前坐坐吗?”陈行长也会逗趣:“你开车谁放心?我怀疑你的驾照是买来的。”
快到胶湾上海路饭店的时候,陈行长看见路边的水果店,说:“东海,你停一下,咱们买点水果,去看人家别空手。”
柳东海连忙回答:“好的,这个我应该提前想到的,我这就去。”柳东海买完水果上车后,陈行长说:“你先别开车,我跟你说几句话。昨天,老蔡去陪他们吃饭的时候是不是说我了?”
柳东海有点尴尬地回答:“嗯……关系到您……”
陈行长反问道:“没什么好话?”
柳东海诚恳回答:“实打实说,没什么好话。”
陈行长气呼呼地坐在那里不再说话。柳东海继续开车,等到宾馆之后,见到总行的客人,陈行长的脸上又挂上了笑容。陈行长在这一点上还是很大气的,背后不议论别人。他带着柳东海每个屋子走了一圈,打了遍招呼。
两个领导之间的矛盾越发激化,柳东海夹在中间很尴尬,越来越不想当这个办公室主任。
陈行长安排行里只买了一台领导用的车,并且嘱咐到位,此车每天上下班接送完他,再去接送蔡行长。蔡行长当然不愿意,就自己在外面借了台车,还借了个司机,于是,这个司机和女秘书就成了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人。行里除了一把手用的这辆轿车,柳东海手里还有辆金杯面包车,虽然不是什么好车,但没有安排车辆的蔡行长依然对此很不开心。
行里面有一些开销,陈行长给了会计部于总审批权,给了办公室主任柳东海审批权,就是没给蔡行长。蔡行长出去吃饭,回来要找柳东海帮忙报销,给行长们书架上买一些书,都要找柳东海安排。
蔡行长就跟柳东海抱怨过:“我这个副行长当得都不如你这个办公室主任!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比我都好使!”
柳东海只能劝道:“领导,您别这么说,有啥事您就说,我都办!陈行长也说了,蔡行长的事,都办!”
实际上,陈行长并没有这样说过,但柳东海不能给两位领导激化矛盾,夹在中间的他只能帮着劝和。
两个行长之间的矛盾越来越不可调和,分行开业之初,经常有安排学习讨论制度规定的会议,两人就互相推脱,陈安排蔡牵头,蔡就推脱不做,最后就都安排到柳东海头上,让他带着大家学习,那时候,柳东海都当成半个行长来用。
融商银行总行开新的分行会派人辅导,半年之后再派专家组对管理和经营进行验收,这是规定动作。
胶湾分行验收专家组派来三个老总,战略发展部的赵总,原来是西南财经大学的教授;会计部的女老总徐丽荣,是曾做过银管会副主席的隋光平的研究生同学;办公室闫主任,从前是国家运输部行政司的干部。
实际工作交流并没有什么问题,最后晚上一起吃饭,却出了意外。
大家一起喝白酒。陈行长、蔡行长、胶湾分行会计部于总以及柳东海一起招待客人。
饭局中途,闫主任突然送出一句话:“老蔡呀,大家都知道你一直不服老陈,你不用辩解,你再不服气老陈也是一把手,总行安排他当行长,没安排你。”
蔡行长非常难堪,说:“我没不服气,我一直都很服陈行长的,反倒是总行领导有的水平真低,没几个像样的干部。”
闫主任又说:“你不用说怪话,也不用不服气,来,咱们一起喝一杯酒,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蔡行长也没再说什么,端起酒杯和闫主任喝了一杯。
这杯酒五味杂陈,老蔡强颜欢笑,心中非常郁闷。
闫主任紧接着又说:“老蔡,你再倒上一杯,和陈行长再单独喝一杯!”
陈行长说:“这就不用了吧?”
闫主任说:“用,一定要一起喝一杯!”
老蔡说:“我敬一下陈行长,该敬。”嘴上说着,心里却非常不痛快。
这顿饭吃得不欢而散。
柳东海心里清楚,闫主任不但没能使矛盾化解,反倒成了激化矛盾的助燃剂。
晚餐结束后,陈行长说:“东海,你留下,安排一下领导们的休息,我们就先回了。”
会计部的老总于大姐说:“东海,我留下在这儿和你一起安排。”
柳东海说:“好的,好的。”
他们一起将领导送回房间,嘱咐他们多喝点水,冲个澡,早一点休息。
然后,柳东海和于总一起下电梯准备回家,下到了一楼刚出电梯就碰到折返回来的蔡行长。蔡行长不让柳东海和于总回家,他说:“你们都先别走,我们现在上去安排领导们再出去坐坐!”
柳东海说:“可领导们都休息了。”
蔡行长说:“这么早休息什么啊!现在就上楼!”
柳东海和于总没有办法,只能跟蔡行长又上楼。在电梯里,蔡行长指着柳东海说:“我一定要跟你好好算账!”
柳东海心中哭笑不得,只能说:“哎呀,蔡行长,我什么时候得罪您了?长这么大我也没有机会得罪您啊。”
蔡行长气呼呼地说:“你不用说别的。”
实际上,柳东海知道蔡行长不是和他生气,而是发泄心中对陈行长的积怨,他是气不过晚餐时发生的事情。
到了楼上,蔡行长将各位都喊了一遍,跟他们说换个地方再坐一会儿,这个大家都懂。
总行会计部的徐总说:“我不和你们一起了,最近身体欠佳,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总行的两位男老总和柳东海以及于总就被蔡行长带到当地一家夜总会,规模大,富丽堂皇。
蔡行长说:“我们在这里再喝几杯。”他对柳东海说,“东海,你安排一下。”
柳东海并没来过这样连走廊过道都震耳欲聋的地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对蔡行长说:“领导,这里的业务我确实不太熟悉,您安排吧,我负责买单。”
蔡行长恨恨地看着柳东海,然后对服务员说:“叫几个小姐进来!”
小姐们鱼贯而入,列成一队,蔡行长给每个人都挑选了一个小姐,又要了一瓶洋酒和几箱啤酒,大家就开始唱歌喝酒。
柳东海对这样的局面不知所措,只是靠着沙发,假装睡着了。这时候,就听见蔡行长在一旁骂他:“就这样的水平还当办公室主任?早晚有一天,我要踹了他。”柳东海心里默默地想:你快早一点把我踹了吧!后来干脆溜到外面一个专设的等候区和司机抽烟喝啤酒打发时间。
会计部老总于大姐完全可以找个机会先走,但她从头到尾都和他们一起,一会儿和这个跳跳舞,一会儿和那个喝喝酒。蔡行长看她的眼神是厌恶的——是啊,多碍事啊!
玩也玩了,喝也喝了,大家都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
半个月之后,总行传来了一份会议纪要,总行行长准确地说道:“总行干部到分行去做指导,分行领导当着他们的面谩骂总行领导,他们却无动于衷,而且还一起参加不健康的娱乐活动。”
这是被人告状了。这件事之后,柳东海以办公室主任的身份去总行开会的时候就发现,总行变了。当初到胶湾验收的总行办公室闫主任被调整到蛇口培训中心当主任,总行战略发展部老总被调整到上海分行当副行长。虽然几年后他们又官复原职,但当时很是低迷,沮丧。
中午在总行食堂吃饭时,原总行办公室主任,眼下的培训中心闫主任看到柳东海道:“一会儿你来我的房间,我有话对你说。”
柳东海去到房间后,闫主任跟他说:“我们已经分析出来是谁告的状,知道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是那帮人分帮分伙做的事儿。在胶湾,你属于外来人,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提醒你,你要想平平稳稳发展,就要做到简单,再简单。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和他们掺和,和他们保持距离,这个胶湾分行班子早晚要出问题。”
陈行长和蔡行长的矛盾影响了银行的业务发展,业务工作开展受阻,陈行长不熟悉市场和客户,蔡行长自身不带头,又对下级报送的业务横挑竖拣,批评指责。在全国各个分支机构中,胶湾分行业务起步困难,发展龟速。员工普遍感觉迷茫,看不到前景和未来。
融商银行总行见状,着手安排工作调整。总行的一位方副行长带着人事部老总许琪,到了胶湾。下飞机已是临近下班时间,和陈行长见面之后明确表示,他们这次来和人力调整有关,但具体工作安排不事先跟胶湾分行打招呼。
柳东海安排好住处,带着他们去看了当天傍晚进行的足球比赛。
胶湾是全国有名的足球城,民营企业亿广集团舍得投入,很多场比赛亿广集团老板任锡臣都拎着装钱的皮箱现场观战,比赛结束在球员更衣室当场发钱,五十万、两百万很平常。进球奖、助攻将、防守奖,大奖特奖,投入带来产出,胶湾队书写了神话,三十八场不败,空前绝后。
去看足球比赛的人特别多,坐在看台上,来回上卫生间都费劲,但禁不住强烈诱惑还是要去看。球场上人们挥舞双臂传递人浪,呐喊声、小喇叭声不绝于耳。
每次胶湾主场比赛,市民们要么买票现场观看,要么守在家中、或茶楼、或洗浴中心电视机前,街上行人骤然稀少。
比赛次日,连女白领们都会驻足路边报亭报摊买份《足球周报》之类的球评新闻。上班后,球迷们也会热烈侃球,人人都是行家里手,足智多谋。
看完比赛,众人到当地有名的海鲜酒楼“五彩渔港”就餐。陈行长是地道胶湾人,对海鲜很有研究。
柳东海点了道煮螃蟹,陈行长说:“螃蟹是这么吃的吗?”
点了清蒸鲍鱼,陈行长说:“鲍鱼这么吃了不是浪费吗?”
当着总行领导的面教训柳东海,柳东海心里哭笑不得,这饭店就这么做他也没办法。他只能顺着问:“领导,那这个鲍鱼到底怎么吃才好?”
总行方行长打破尴尬,很讲究地跟大家讲:“在香港,这都是要拿锅煲的,煲上好多天,有时要半个月,所有东西都入了味才吃。”
柳东海心里想,我怎么会懂这些?又不经意间探问并记住了陈行长的偏好。一晃,柳东海在陈行长身边当了半年多的办公室主任,再点菜,陈行长就没再挑过毛病,柳东海摸透了他的脾气喜好。
饭桌上,领导都没提人事工作的相关事情,而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到单位会议室坐定后,方行长才说:“东海,你把陈行长请过来,你在场做一个见证人,我们和陈行长谈一下,之后进行工作。”
于是,柳东海把陈行长请过来,方行长开门见山道:“我们这次来就是要免蔡行长的职务,总行已经开完党委会了,文件已经准备了。在实际免职之前还有民主调查的过程,这次来就是问问大家的意见,如果多数人说他好,那文件不能生效;多数说他不好,文件即可生效。”
总行工作作风如此雷厉风行使陈行长感到诧异,但他依然镇定地问:“那好,需要我做什么?”
方行长说:“不需要你做什么,我们就是挨个人谈话,最后和老蔡谈,东海就负责帮我们叫人。”
整整一天,柳东海按花名册上总行人随机圈定的名单挨个通知这些人分别和领导谈话,所有人都谈完后,就该跟蔡行长谈了。
方行长说:“这最难啃的骨头还是要啃的。东海,你说说,咱们是在这儿谈,还是去他的办公室谈?”
柳东海回答:“虽然您是总行领导,但这个事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咱们还是人性化一点,我建议去他的办公室谈。”
方行长答复:“好,那你去通报一下吧!”
柳东海到蔡行长办公室说:“蔡行长,两位领导已经和好多人谈过话了,现在要跟您谈了。”
蔡行长心事重重道:“东海,他们都谈了什么玩意?”
柳东海回答:“谈话的时候我没在屋里,不知道具体谈了什么。”
蔡行长有些困惑地感叹了一声:“唉……”
柳东海问道:“我把领导们请过来?”
蔡行长连忙起身,一边和柳东海一起走出去一边说:“我跟你一起去请。”
他们一起把方行长和许琪总经理请到蔡行长的办公室后,柳东海就出去了。
分行的办公楼租用的是胶湾工业大学一幢临街三层楼房,老楼的棚顶都是木板的,屋子棚顶上面是通的,隔几个房间大声说话都能听见,就是能不能听清的问题。
行政办公室就在副行长办公室的隔壁,他们刚开始谈没几分钟,柳东海就感到隔壁房盖都要被掀起来,蔡行长大喊道:“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我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事后,柳东海才知道,文件给蔡行长看后告诉他,从即日起给他每个月发1888元的待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如果还愿意在这干,就这样,不愿意就走人。换言之,这就是赶他走人,一个分行的副行长一个月就这待遇,任谁也不愿意,太丢人了。
复杂的人际关系斗争的第一阶段耗时大半年,以蔡行长的落败暂时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