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盲目
总是在遇见你的时候,世界暗淡,枯萎
仿若我吐出了多年的毒
于是忧伤翻倍,让我顾此失彼
期待尘世的光照耀,多么奢侈啊
——我要在傍晚的时候走进你的菜园
在白菜上捉虫
而这些想象,和你不经意的一瞥
都被我捡进了诗里
这是一条岔路
但我总有一些忧伤的,如熟透的果实
一晃,就掉落
雨一下,就腐烂
我还是要在傍晚的时候去看看你
把这绝望再
重复一遍
一只乌鸦飞过中年的黄昏
慢下来了。云和风都慢了下来,草木低头的弧度
包括她腋下的闪电
美被过度利用,有了疲惫感,不动声色
一棵树绿出了暗淡,而没有留意到乌鸦投下的
影子
光线也慢了,在风里摇摆
我是能够抓住它的,且在晚餐的时候把它
吃进去
乌鸦越飞越低,最终被田野的空旷吸了进去
我发了一会儿呆
就原路返回
此刻,月光洒在中年的庭院
一个人进屋,关门,用手挡住庭院的月光
停滞的事物已经够人受的了,还有更多的正在停下来
一个人到了能吃进铅的年纪,才不管身体是不是越来越重
一些词的辩证让人头昏脑涨。还有让人胆战心惊的青春
及它流逝的样子
哦,如果返回去,他依然不知道把一个家放在谁心上
一个人就是一片荒原,偶尔有房客,有雷声
有春暖花开
它们凋谢的速度比绽开的决心快多了,如一个个虫眼
疼到晚餐的时间
那时候有马匹,有革命,有暴乱和叛徒
他恶狠狠地把自己扭起来,再犹犹豫豫地摸平
再试探着重新长出草,覆盖流逝的水土
和地面深处的岩浆
如今,他该有的都有了
这是风不时地吹来,没有谁看到他的慌张
屋后几棵白杨树
有风和无风,它们的样子是差不多的
我更喜欢它们有风的时候
一片叶子会撞到另一片叶子
一群叶子会撞到另一群叶子
却和鱼一样,没有倾覆的可能
夏天的时候,一个村庄的天空蓝过另一个村庄的
站在白杨树下面,它们很高
炊烟飘起来,和它们差不多
它们苍翠的样子让人觉得生而有福
觉得一辈子不会缺水
它们的字典里没有“凋谢”的词组
这就省了不少事情
当我在屋后的半坡上看它们
它们就矮了,矮到不会触碰任何一场事故
而屋子就是匍匐着的
仿佛这样易于一场风过境
也易于人上屋顶翻看破损的瓦片
以及死后,对门楣的辨认
这个上午,我就看着它们
似乎不该有多一点点的哀愁
乡村的鸟飞得很低
我在斜坡上看见它们飞得很低
有时候比白杨树高一点,而白杨树总是含着羞赧
它们从天空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
有时候它们飞过我的头顶
一声叫喊落下来,我也不会相信天上的云
落下来了
来自早年的绝望如一个泥潭
我以为腋生两翼就能飞过人间
如果顺风,就能抵达太平洋,一路花草繁茂
那些在草地上蹦来蹦去的麻雀儿
给了我对事物怀疑的快乐
翅膀来自哪里
它们说:飞得高有什么用呢
饿的时候
就会落下来
一包麦子
第二次,他把它举到了齐腰的高度
滑了下去
他骂骂咧咧,说去年都能举到肩上
过了一年就不行了?
第三次,我和他一起把一包麦子放到他肩上
我说:爸,你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举不起一包小麦
是骗人呢
其实我知道,父亲到九十岁也不会有白发
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
他有白头发
也不敢生出来啊
可疑的身份
无法供证呈堂。我的左口袋有雪,右口袋有火
能够燎原的火,能够城墙着火殃及池鱼的火
能够覆盖路,覆盖罪恶的雪
我有月光,我从来不明亮。我有桃花
从来不打开
我有一辈子浩荡的春风,却让它吹不到我
我盗走了一个城市的化工厂,写字楼,博物馆
我盗走了它的来龙去脉
但是我一贫如洗
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潜逃
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于自己的灵
我穿过午夜的郢中城
没有蛛丝马迹
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春天的时候,我举出花朵,火焰,悬崖上的树冠
但是雨里依然有寂寞的呼声,钝器般捶打在向晚的云朵
总是来不及爱,就已经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
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
那些轻省的部分让我停留:美人蕉,黑蝴蝶,水里的倒影
我说:你好,你们好。请接受我躬身一鞠的爱
但是我一直没有被迷惑,从来没有
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里也知道明天的去向
但是最后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
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
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他的刀架在我脖子上了,而我依旧在一个茧里
做梦
——八万里河山阳光涌动。
我的嫁妆,那些银器粼光斑斓
交出来!
他低吼。我确信有一盏灯把我渡到此刻
他的眼神击穿了我
不管一击而毙还是凌迟,我不想还击
能拿走的,我都愿意给
在这样风高月黑的夜里,只有抵当今生
只有抵当今生
匪
才不负他为匪一劫
溺水的狼
一匹狼在我的体内溺水,而水
也在我的体内溺水
你如何相信一个深夜独坐的女人,相信依然
从她的身体里取出明艳的部分
我只是把流言,诤言都摁紧在胸腔
和你说说西风吹动的事物
最后我会被你的目光蛊惑
掏出我浅显的一部分作为礼物
我只是不再救赎一只溺水的狼
让它在我的身体里抓出长长的血痕
你说,我喝酒的姿势
多么危险
下午,摔了一跤
提竹篮过田沟的时候,我摔了下去
一篮草也摔了下去
当然,一把镰刀也摔下去了
鞋子挂在了荆棘上,挂在荆棘上的
还有一条白丝巾
轻便好携带的白丝巾,我总预备着弄伤了手
好包扎
但十年过去,它还那么白
赠我白丝巾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我摔在田沟里的时候想起这些,睁开眼睛
云白得浩浩荡荡
散落一地的草绿得浩浩荡荡
在打谷场上赶鸡
然后看见一群麻雀落下来,它们东张西望
在任何一粒谷面前停下来都不合适
它们的眼睛透明,有光
八哥也是成群结队的,慌慌张张
翅膀扑腾出明晃晃的风声
它们都离开以后,天空的蓝就矮了一些
在这鄂中深处的村庄里
天空逼着我们注视它的蓝
如同祖辈逼着我们注视内心的狭窄和虚无
也逼着我们深入九月的丰盈
我们被渺小安慰,也被渺小伤害
这样活着叫人放心
那么多的谷子从哪里而来
那样的金黄色从哪里来
我年复一年地被赠予,被掏出
当幸福和忧伤同呈一色,我乐于被如此搁下
不知道与谁相隔遥远
却与日子没有隔阂
星宿满天
这爱的距离,不会比在尘世里爱一个人
遥远
也不会比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幽暗
我只是对这长久的沉默着迷
也深陷于这无垠的空旷里的一声叹息
和这叹息里万物起伏的身影
我们不停运行,并听到浩淼水声
只有一种注定:我在拥抱你之前
即化成灰
只有一种愿意:在伤口撕开之前
泯灭于此
只有此刻,我不用遥望的姿势
而是在不停穿行
你是知道的,在万千花朵里把春天找出来
需要怎样的虔诚
这一天
风从田野里捎来清晨,捎来苹果的味道
如此透亮的日子,当赠一壶忧伤
淡淡热气浮悬,苦而不致刺喉
这一天因为预备过久而大而厚
如同我处在的汉江平原
连落日也大过其他的地方
可是,仪式又过于简单:
我的手陷在你手里
你此刻的衰老,疲惫陷在我眼里
时间消逝的过程如此神奇
当我看不见你的脚的时候
想突然抱住你
——你必须允许我犯罪
我把前半生和以后的光亮
都聚集在了这一天
瓷
我的残疾是被镌刻在瓷瓶上的两条鱼
狭窄的河道里,背道而行
一白一黑的两条鱼
咬不住彼此的尾巴,也咬不住自己的尾巴
黑也要,白也要
我只能哑口无言,不设问,不追问
它们总是在深夜游过瓷瓶上的几条裂缝
对窥见到的东西,绝口不提
假如我是正常的,也同样会被镌刻于此
让人无从抱怨
割不尽的秋草
我不再注意那些秋草,不再关心它们没及我的脖子
在大地上割草,从春到秋
而土地的秘密越藏越紧。甚至伤口都是谎言
除了与你,我与大地上的一切靠得很近
比如这个下午,一群人抬着棺材经过
他们把云朵扯下来,撒得到处都是
割完草,我倒在荒草里,它们藏起我
比任何事情藏起我都容易多了
我这空荡荡的皮囊,连欲望都泄了一半的气
只是忧伤没有这人生潦草。草里露出几个空酒瓶
我忘了什么时候喝的
它们杯口朝北,在风里打出幽暗的口哨
除了割草,我几乎无事可做
甚至面对天空交出自己也是多余的事情
一个人身上是层层叠叠的死亡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