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咖啡,序列如下,一点也不浪漫。知道咖啡:在现代版的“焚书坑儒”时期,偶尔获得漏网外国书,知道洋人嗜咖啡,至于咖啡味道如何,只能想象。第一次喝咖啡:在“文革”动乱的饥馑时期,发现破碎的家中居然有一包陈年海南兴隆咖啡。于是煮了,加糖喝。虽然咖啡的味道,至此不可磨灭,但当时身体实在是更需要混在咖啡中的蔗糖之能量!第一次买咖啡:20世纪80年代末,第一次出国。单位按国家标准发放的每日伙食费,实在不足以裹腹。于是自改革开发后,我唯一一次长达一周的“天天挨饿”,竟然发生在世界第二富国日本。回国那天,在长崎机场候机,受不住诱惑,咬牙花准备留作买免税“大件电器”的5美元,在机场的一家咖啡馆,买了一杯咖啡。对这杯价格相当于我四分之一月喝咖啡,只能说“味道好极了”。我那次出国是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主办方安排我们住进东京一家还不错的宾馆。
入住后,我拜访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刚进他的房间不久,一位自称是北京某大学讲师的中年妇女不期而至,大大方方地闯进我们这间全是男人的房间。女讲师是个真正的自来熟。她先是自豪地打开她的大皮箱,让我们看她那满箱子用衣服仔细垫好的方便面、罐头等食物,然后说:“我注意你们几位很久啦。你们只有5个人。这里的房间全是双人房,我算准你们有一位是单独住的,这不是,老先生一个人住这里啊。好,今晚我就住这里了。”没等教授说话,女讲师已经开始收拾“她的”床了。她一面忙,一面大大方方地说:“你们继续开会,我弄完就洗个澡。对了,明天早上老先生不用掏钱吃早饭,就吃我的方便面好了。”后来教授告诉我们,那位素不相识的女讲师挖空心思、不顾面子节省住宿费,为的是凑够外汇回国买个电冰箱。我们的祖宗留下无数听来很自相矛盾的话让我们猜。
比如,到底是“人穷志不穷”,还是“人穷志短”?如果我们敲开祖宗安息的阴宅大门问他们一个究竟,我想我们那些拥有无上智慧的英灵们会笑嘻嘻地说:“哦,见仁见智吧。”也许这就是传统的东方式智慧:用模棱两可解释自相矛盾。今天5美元不能算什么大数目。可是当年,免税商店一台彩电也就百把美元,而且,也只有这些收外汇的免税商店才有彩电冰箱卖。如果有一次出国机会,从嘴巴里扣出点外汇,买一台彩电或冰箱之类“大件电器”,一到家你就成了万人景仰的人物了。可是我这个馋嘴的家伙却用宝贵的外汇喝咖啡。喝了又如何?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今天的消费决定明天的生死已经是历史。我们那些经毕生辛劳、节俭成性的父母,甚至不好意思告诉当了白领的子女,自己一辈子的积蓄,却只有相当于他们几个月的收入。无论是伟大的人类,还是埃塞俄比亚那些等着被屠宰的山羊,对咖啡的感觉,大约不外是:先苦涩,后快慰。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