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杯咖啡de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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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柏林:有个地方,我不想喝咖啡

那天傍晚时分,我从Potsdamer Platz(波茨坦广场)沿着Ebert大街,向勃兰登堡门走去。柏林的初冬,瑟瑟寒风有几分刺骨, 这时候,有一杯热咖啡多美啊。一定有的。柏林,这个被誉为“从废墟飞起的凤凰”的城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比起你说得出的任何欧洲大都市毫不逊色。热咖啡?哪怕是小小的纪念品小卖店,准有吱吱响还喷蒸汽的咖啡机,准有味道不错的热咖啡。德国,这可是当今世界上出产滋味最棒的烘焙咖啡和质量最好的咖啡机的国家之一啊。可是,一走到Ebert大街,都市的喧闹竟戛然而止,无影无踪。暮色中,整整齐齐地排列在19073平方米的土地上,长宽相等高度不一的2711个黑色棺木般的无字水泥碑,突然出现在眼前。一种无法诉说的震撼,直冲心田。那是2004年落成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群”。2711个黑黝黝的无字水泥碑。碑群底下是静悄悄的展室。

展室没有实物,只有这样一些黑白照片: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犹太男人,目无表情地坐在堆满尸体的万人坑边缘上,一个衣冠整洁的德国军官对着他的脑门正准备开枪;或者一个年轻的德国士兵,正在认真地射杀蜷曲趴在山坡上的几十个犹太妇女,而这些裸体女人的生殖器正正地对着这个也是由同样器官生下来的英俊日尔曼小伙子。按照自己的好恶决定一个种族的存亡本是上帝的专有权。耶和华他老人家就干过这种事情:当他发现人类“堕落”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滔天洪水)将“堕落”的人类统统灭绝而后快。当然他也留下了诺亚一家,因为诺亚听话(见《旧约·创世纪,6-8》。数千年之后,诺亚的后代,大权在手的奥地利下士希特勒也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决定了一个“令人厌恶”的民族的存亡。与耶和华的行径稍有不同的是,变成元首的希特勒下士,并没有放过那些“听话”得有枪顶着脑门也一声不吭的犹太绅士、那些“听话”得自己脱光衣服受死的犹太淑女。希特勒是人,他不是神。可是,偏偏在上帝创造的所有生灵之中,唯有人类拥有大规模自相残杀的智慧、技术和决心。

上帝把这种独特的本事赋予了人类,到底是他老人家故意的,还是因为创世的复杂导致他出了错?这里静极了,静得你可以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参观者的呼吸声。只有第三展室(“姓名室”)例外:在那里,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宣读四面墙壁上大电子屏幕同时显示的欧洲受害犹太人姓名、出生和遇难日期。全部读完有案可查的受害犹太人的姓名、出生和遇难日期需要大约6年7个月27天。这是一个震撼人心灵的地方。它给人的震撼不仅仅是它诉说的历史,还有它本身。“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群”是一个由德国人自己策划、自己出资、由自己最出色的建筑师设计、自己施工、建设在首都有无穷商业价值的黄金地段、记录自己民族一段丑恶历史的建筑物。它既是一个民族由心而生的忏悔,也是一个翻然省悟的国家对历史责任绝不推卸的价值观的证明。战争是德国民选领袖发动的。

战争得到几乎全体德国人的支持与参与。因此,全体德国人承担了责任。他们默默地接受了战胜国的洗劫、国土的肢解、一千余万世代旅居欧洲各国的德国侨民被驱逐、成百万妇女被战胜国大兵强奸、支付天文数字的战争赔款……在接受惩罚的同时,他们自愿向犹太组织和社团成百亿马克地捐款,在事隔半个多世纪之后,他们还自发地建设了这个纪念碑群。结果是,放弃了铁血的德国成为当今欧洲的领袖。我们是不是还是要感谢上帝,因为即使是他在创世时出了错,把凶残和嗜血赋予了人类,可是,他毕竟也让人类拥有翻然省悟、有错必改、不推卸责任所必需的智慧?可是,如果想一想,我们那个住满东洋人科动物的“一衣带水邻邦”,同样是二战的祸首,却对历史责任推推诿诿、遮遮掩掩、不思反省、死不认账,我们还是先别忙着感谢上帝他老人家吧。

日本的法院总是指责我们拿不出日军侵华暴行的证据。是的,贫穷落后的中国百姓不比那些死里逃生、偷偷拍下纳粹暴行的富裕的欧洲犹太人,他们不知道照相机为何物;他们大多数是文盲。我们很多受害的证据,居然来自侵华日军的档案资料,或者是来自诸如拉贝先生的善良又富有正义感的外国目击者。但是,利用法制掩饰罪行的国家,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一个能自省的民族,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民族。此时此刻,想起一代文豪巴金带着建“文革纪念馆”不成的遗憾撒手西去,不禁扼腕长叹。“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群”底下的展厅里有个出售相关资料和纪念品的小商店。这小商店到底有没有咖啡,或其他饮料可供解渴?也许有,又好像没有。尽管我喉咙发干,而且干得难受;我身体也在发冷,那种叫人禁不住发抖的冷,可是在这个地方,我竟然没有一丝想喝点什么的欲望,也不会去找什么咖啡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