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划回去爬上木筏时,心头涌起浪子回头般的感觉,尽管木筏上只有荫凉的竹舱、翠竹和枯黄的棕桐叶的芬芳。我们完全没想到这个摇晃颠簸的竹舱竟对我们的心理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竹舱长8英尺宽14英尺,为了减少风浪的压力,竹舱搭得极低,连屋脊下面也伸不直腰。四壁和屋顶用粗竹篙支撑,用绳子绑捆,并拉了纤绳,四周围上竹皮席。黄绿的竹篙配上屋顶垂下的毛茸茸的棕榈叶,给予眼睛一种舒服安逸之感。
我们试着解开这个奇怪的心理现象,后来终于找到答案。事情是这样的,棕榈叶片覆顶的竹屋与航海,对于我们来讲是两个完全无关的东西,而在我们看惯的自然世界中,浩瀚无垠的大海与漂浮在波涛中八面来风的棕榈小屋绝对不谐调。因此,在波涛滚滚中,不是小茅屋便是外面的浪涛总有一个会显得失真。可我们呆在木筏上的时候,竹舱及它散发出的森林气息,造成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而翻腾起伏的波浪却形成了幻觉。一旦跑到橡皮挺往回看,波涛与小屋的地位就倒转过来了。
偶尔我们还在夜晚乘小艇划出去看看我们的“家”。黑黝黝的波涛在周围汹涌起伏,热带的夜空点点繁星闪烁,映得水中的浮游生物微微发光。突然之间,时间和演化都不复存在,只剩下最真实最根本的东西,从古至今这些东西始终没有改变。虽然历经数千年,茫茫暗夜和漫天星斗始终如一。我们与星空黑夜合而为一。
徒手捉鲨鱼
我们已没有了对于波涛和大海的敬畏,现在我们非常了解它们,也深知它们与我们这些乘坐木筏的人的关系。就连鲨鱼也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了解它并且知道它的一般反应。我们已不想再动用鱼叉,当鲨鱼游过来时,我们也不再从木筏边往后退了。相反,当它坦然沿着木筏游过来时,我们很可能会去抓它的脊鳍,后来这种大胆的行为发展成了一种不用绳子与鲨鱼进行拔河比赛的新鲜游戏。
我们是尝试着一步一步搞起这个游戏的。先前,我们不费吹灰之力捕捉的海豚已经吃不完了,为了不至于浪费同时还能继续进行这项大伙喜欢的游戏,我们想出一种不用鱼钩钓鱼的方法,这种方法令我们和海豚皆大欢喜。我们在绳子上拴上整条飞鱼,拖着它在水面游走。海豚箭一般蹿到水面上来捕捉飞鱼,这时候我们就用力一拉,每一次都朝我们怀里拉,于是一场拔河比赛便开场了。如果一条海豚放弃不干了,另外一条就来替换它。我们从这种游戏中得到极大满足,而海豚最终也得到了鱼。
后来我们又和鲨鱼开始做这种游戏。我们在绳子末梢拴上一块鱼,或者把装在袋里的剩饭捆上绳子扔到水里去。鲨鱼不像海豚似的肚皮朝上,而是伸出它的长嘴露在水面上,张着血盆大口游上前来吞食这一小块食物。每当鲨鱼快要把嘴合上时,我们就不由自主地将绳子一拉,上了当而不自知的鲨鱼带着一副蠢笨而又耐心的神情继续游过来,朝着残滓剩饭再次张开大口,每次一闭嘴,食物就从嘴里蹦出来,最后鲨鱼一直游到圆木跟前,像一条饿狗一样跳起来攫取吊在鼻子上面的食物袋。这情景就像是在动物园里给一只张着大嘴的河马喂食一样。在木筏上生活了3个月之后,7月底的某一天,我在日记上记载了这样一段话:
今天我们与跟随看我们的鲨鱼成了朋友。午饭时我们把剩饭倒进它那张大的嘴里喂它。当它在我们旁边游水时,那副模样就似一只既凶猛又驯良的带着善意的家犬。只要我们自己不钻进它的血盆大口,单看外表鲨鱼确实颇为有趣。除了游泳的时候,我们认为四周的鲨鱼都非常有意思。
一天,我们放了一根竹竿在木筏边上,竹竿的鱼线上拴着一袋鲨鱼食准备钓鱼,却被一个海浪无情地冲到海里去了。竹竿在船尾后面漂出去近2、3百码的地方突然在水中竖了起来,自个儿朝着木筏漂过来,似乎要想回到木筏上来。鱼竿颠簸着来到木筏跟前,我们看见一条10英尺长的鲨鱼在竹竿下游动,竹竿暴露在水面上,原来是鲨鱼吞下了食物却没咬断鱼线。鱼竿没多久就追上我们,静静地从木筏旁边越过沉没在前方。
尽管我们逐渐以一种崭新的目光来看待鲨鱼,可我们对它那张大嘴里边藏匿的5、6排利齿,可从来不敢小觑。
有一次克那特被迫与鲨鱼一起游了一次泳。因为木筏的速度太快,同时也因为鲨鱼的缘故,我们一向不允许任何人离开木筏往外游。但有一天海面出奇的平静,我们又刚刚把几条鲨鱼从水中拉了出来,因此我们特许大伙去海里泡一下。克那特跃入水中潜游了好一段,然后浮起来往回游。此时,我们从桅杆上看到海水深处有一条比他还大的黑影从后面游过来。我们怕他惊惶失措,就尽量不动声色地大声警告他,克那特一起一伏地向木筏边猛冲过来。可是水下的黑影更擅长游泳,它从深处窜过来追上了克那特,他们几乎同时到达木筏边缘。克那特往木筏上爬的时候1条6英尺长的鲨鱼从他肚皮底下滑过停在了木筏旁边。为了感谢它没有张口咬人,我们给它扔了一块味道鲜美的海啄头。
一般说来,鲨鱼并不是见到什么东西都咬,它总是在味觉受到刺激才会勾起食欲。我们曾坐着把腿伸进水里试验鲨鱼,它们游到离我们两三英尺处,却转过身去用尾巴对着我们。但是如果海水里面有一星半点腥味,比如当我们拾掇鱼的时候水里有了血腥的气味,鲨鱼的鳍就活跃起来,突然之间它们便像绿头苍蝇一样全都出现了。如果把鲨鱼内脏丢进海里,它们就跟疯了似的,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它们大口吞掉自己的同类,假如这时候把腿伸到水里去,它们就会箭一般冲过来,甚至用牙齿咬住圆木上原来搁腿的地方。鲨鱼完全是受自己感情所支配的,它们的情绪波动极大。
我们同鲨鱼相处到最后便开始用手抓它的尾巴了。人们普遍认为拉动物的尾巴没多大意思,这大概是由于没人拽过鲨鱼的尾巴,事实上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游戏。
要想拽住鲨鱼尾巴就得先给它一点实惠。鲨鱼为了得到可口的食物,可以把头高高地伸出水面。通常我们把食物装在袋子里吊起来喂它。假如你直接用手拿着食物喂它,哪怕就只一次,你便不会认为喂鱼有趣了。我们用手喂狗或者是驯服的熊时,它们用牙咬进肉里撕咬它,直至咬掉一块或是把整块拖走。但如果你在鲨鱼头顶上方的安全距离之内手握一条大海豚,鲨鱼就会蹿到水面上把嘴用力一合,你连轻轻拉一下的感觉都没有,半条海豚就消失了,手中就只剩下一只尾巴了。我们用刀切海豚时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可是鲨鱼把那三角形的锯齿一锉,眨眼功夫海豚就连皮带骨如同用切片机切断了一样。
当鲨鱼不动声色转身往水下钻的时候,它的尾巴会突然露出水面,这时就很容易抓住它。把鲨鱼皮攥到手里的感觉像握着砂布一样,其尾鳍的根部陷进一段,仿佛是为了方便我们攥而特意长成这个样子的。一旦我们握住此处,它就再也逃不掉了。不等鲨鱼明白过来,我们就得用力猛拉,把尾巴尽量提出水面把它使劲靠在圆木上。一两秒之内鲨鱼反应不过来,接着就开始用前半截身子无可奈何地扭动挣扎起来。没有尾巴帮忙,鲨鱼就动弹不得,它的其它鳍只是平衡和转向器官而已。当鲨鱼拼命挣扎时,我们必须紧握它的尾巴,然后受惊的鲨鱼就会变得有气无力,最后当松弛的肚皮开始从尾部向头部凹陷下去时,它就完全瘫痪了。
等到鲨鱼一动也不动时(实际上是直挺挺呆在那里静等事态发展),我们就竭尽全力把它拉上来。通常我们把沉重的鱼刚从水里拉出一半时,苏醒过来的鲨鱼就自己来完成其余的步骤,它猛一打挺把头弯过来跃上木筏,此时我们必须用力一拉,然后跳到一旁去。如果我们还想保住自己的大腿,动作就非得快速敏捷不可,因为鲨鱼在这时候是绝不留情的。它转着圈一蹦老高,尾巴像一把大锤一样摔打着竹墙。它钢筋铁骨里蕴藏着的全部力量都将使出来,张着血盆大口,一排排利齿在空中用力乱咬,碰到什么就咬什么。这场凶险的表演可能以鲨鱼跳出木筏而告终,立即就逃回海里也纯属巧合,在经历了这一番屈辱后它就永远地消失无踪了。不过更经常的是鲨鱼在舱后面的圆木上无奈地摔打着,直到我们用活绳套拴住它的尾巴根,或者待它自行停止,不再用那可怖的锯齿乱撕乱咬。
鹦鹉遇难了
每当我们把鲨鱼弄到木筏上来,那只鹦鹉就会异常兴奋,它连奔带跑地从竹舱里跳出来,飞快地从竹墙爬到棕榈叶屋顶上,找一个又舒适又安全的角度观战,然后坐下来摇着头或是沿着屋脊拍打着翅膀兴奋不已地来回走动着,激动地大声尖叫。它早巳习惯海上生活,总是不时幽默地格格大笑。我们一直认为木筏上共有7个成员,我们6个加上这只绿色鹦鹉。螃蟹约翰最终只好认命,原因是我们只把它看作是一只冷血的寄生虫而已。夜晚,鹦鹉就自个爬进竹舱屋顶下面的鸟笼里,一到白天,它就大摇大摆地在舱面上到处乱转,或是紧紧攀着绳索或桅杆的拉绳表演惊险把戏,每次都看得我们着迷。
刚出海时,我们在桅杆绳上装了紧固螺栓,因为螺栓磨绳子,所以我们用普通的活扣代替了螺栓。由于风吹日晒绳子便伸长松垂了,这时所有的人手都必须过来帮着拉桅杆,以免沉重如铁的红木把绳子拉断。每当我们推拉到关键时刻,鹦鹉就开始用嗓子大声喊道:“拉呀!拉呀!呵呵呵……哈哈哈!”如果它把我们逗乐了,它就会为自己的聪明智慧而沾沾自喜地大笑,直笑得浑身乱颤,并且攀着纤绳转个不停。
最开始鹦鹉是我们无线电报务员的祸害。他们戴看耳机,聚精会神地坐在无线电角落里,也许正与俄克拉河马州的一个无线电迷通话,可他们的耳机会突然失灵,无论怎样拨弄线路调转旋钮也于事无补。原来是鹦鹉闯的祸,它咬断了天线。天线最初是用小气球带上去的,对这只笨鹦鹉极具吸引力。有一天鹦鹉病得一塌糊涂,它忧心忡忡无精打釆地趴在笼子里一连两天不吃不喝,排泻出来的粪便里一闪一闪地混合着天线的金属碎渣。这时无线电话务员便懊恼起来,后悔自己不该说那些生气诅咒它的话,他们原宥了这位伙伴的过错。从那以后鹦鹉成了克那特和托思坦最要好的朋友,鹦鹉专门呆在无线电角落里从不在别处睡觉。初到木筏上时,鹦鹉原本讲的是西班牙语,本奇特说,它在学会托思坦的典型挪威口头禅之前很久,讲西班牙语时就已带上了挪威口音。
个陆诙谐极具幽默色彩的鲜艳鹦鹉带给我们无尽的乐趣,我们在一起快乐地生活了两个月。后来,一次当它正从桅杆上顺着纤绳向下走的时候,一个巨浪从木筏尾部打上来。当我们发现鹦鹉落水时已经太迟了,我们没能看见这位好伙伴是如何随水漂走的。康铁基号不能掉头,也不能停止,无论什么东西落水,我们都没法往回驶,无数次的经验早已证明了此点。
失去鹦鹉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很感郁闷。我们清楚,晚上如果一个人单独值班时掉进海里,其结局也会跟鹦鹉一样。我们加强了所有的安全措施,并给值夜班人增加了一条救生绳,又相互提醒千万不可出现麻痹思想,以为头两个月一切顺利就平安无事了;稍一疏忽,一个粗心大意的举动就会让我们像鹦鹉那样葬身大海,即使在白天也不可能例外。
大洋上空的电波
鹦鹉落水以后,无线电角落立时变得空空荡荡的,可是当次日明媚阳光又洒满太平洋时,我们也就很快忘掉了这个小小的不幸。在后来的几天里我们拉上好多鲨鱼,我们在金枪鱼的胃里不断地找到黑色的弯钩形似鹦鹉嘴的东西,并且在鲨鱼肚子里找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可仔细一看,这些黑色的鸟嘴原来全是被乌贼吸收的东西。
自上木筏以来,两个报务员在无线电角落里就没过过好日子。进入洪堡德急流的第一天,电池箱就直往外滴水,所以他们只好用帆布把敏感的无线电角落遮盖起来,尽量减少器材的损失。接着他们遇到的问题就是如何在小木筏上架起一根够高度的天线,他们试图用风筝把天线带上去,可是一阵风吹过风筝一个跟头就栽到浪峰里不见了。然后他们又用气球来带天线,可是炽热的太阳烤化了气球,掉进海里。接着又遇到鹦鹉捣乱。除此以外,我们在洪堡德急流中一直走了两周才走出安第斯山的短波盲区,这个区域的短波如同肥皂箱里的空气一样,死气沉沉的完全与外界隔绝。
后来,突然在一天夜里短波接通了,洛杉矶的一位无线电业余爱好者偶然收听到了托思坦的呼叫信号,那人当时正在摆弄发报机与瑞典的另一位业余爱好者取得联系,那人询问我们的电台型号,得到圆满答复以后他又问托思坦是谁,家住何处。当他听说我们的住处是在太平洋上一个木筏的竹舱里时,我们听到几声奇怪的咔嚓声,一直到托思坦原原本本讲清楚那声音才止住。当无线电那头的这个人镇静下来之后,他告诉我们他叫海尔,他的妻子叫安娜,是瑞典血统,他承诺他会告诉我们家里的人,我们尚在人间并且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