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蒲松龄的《蛇人》,自然会想到唐人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当然,《捕蛇者说》的影响要大多了,因为柳宗元写的是重大的社会问题。细考起来,《蛇人》和《捕蛇者说》有很多的不同。《捕蛇者说》好像一篇社会调查,犹如一位记者向一个捕蛇者所作的采访,它的主题是苛政猛于虎,表达得极为鲜明。柳宗元从关心民生疾苦的立场出发,写了这样一篇散文。捕蛇者对赋敛的恐惧超过了对毒蛇的恐惧,尽管捕蛇是一种高风险的职业,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于毒蛇之口,但是,捕蛇者执着此道,无怨无悔。柳宗元对捕蛇者的心理刻画非常生动。“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这一幕,生动如画,使人掩卷难忘。《蛇人》是一篇纯粹的小说,它的思想内涵比较复杂,一言难尽。蒲氏在篇末的“异史氏曰”里,点出他的创作意图:
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然而人也,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可是,细细咀嚼全文,蒲氏的结尾点题,犹未尽其意。弄蛇作为一种职业,历史非常悠久。汉人张衡,这位多才多艺的科学家、文学家,撰有著名的大赋《两京赋》,被昭明太子录入《文选》。其中的《西京赋》,就提到“水人弄蛇”。由此可见,至少在汉代,就已经有人以弄蛇为职业了。一直到现在,走江湖的人中,还有专门弄蛇的一个行当。“弄蛇”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他们走街串巷,弄蛇玩蛇,以此谋生。当然,用一句现代的话来说,弄蛇作为职业,是早已边缘化了。大中城市已经看不到弄蛇的了。
弄蛇人要弄蛇,首先要驯蛇。各种动物都能够驯养训练,小到一只小鸟,大到一只老虎、一头大象,其中的甘苦只有驯养者自己知道。《蛇人》这篇作品,重点不在写蛇人如何驯蛇,而是写蛇人和蛇之间的离合聚散,写人和蛇之间、蛇和蛇之间的情感。
故事可以分成前后两大段,先是大青和二青,后是二青与小青。重点在后面,而二青成为连接前后情节的桥梁,也是三蛇中作者重点描写的对象。这里有商业利益和人蛇情感之间的矛盾。蛇人驯蛇,“止以二尺为率,大则过重,辄便更易”。但蛇总是要长大的,蛇大不中留,它的演艺生命是短暂的,蛇人不能不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但人和蛇在驯养的过程中,培养出深厚的感情,分离又很痛苦,这种感情非个中人难以体会。大青死了,尚未觅得合适的候补,二青又不见了,蛇人“怅恨欲死”,翘首以望。谁知二青竟自己回来了,还带来了一条小蛇。蛇人大喜。这里,蒲氏详细描写小蛇初来,瑟缩不安的模样,二青之含哺小蛇,“宛似主人之让客者”,好像收养了一个可怜的流浪儿。二青果然好眼力,它带来的小蛇,稍经训练,很快就上了轨道,“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于是,名之为小青。
二青一天一天长大,再也拖不下去,它的演艺生涯应该结束了。在蛇人这一边,留之不能,弃之不忍。最后,也只能好说好散,“饲以美饵,祝而纵之”。可是,二青留恋故主,去而复来,挥之不去。蛇人给二青讲述盛筵必散的道理,二青终于离去。不一会,又回来,和小青告别,“交首吐舌,似相告语”。二青将小青带走,一会儿,小青独自回来。
二青一去不复返,小青又渐渐长大,面临淘汰的命运。寻觅物色,驯养成功,老大淘汰,似乎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公式,但故事没有如此公式化地发展下去。二青在山中,恢复了它原始的本性,开始威胁到商旅的安全。从小说的结构来看,蛇人与二青的相遇,打破了既成的格局。蛇人经过,适遇二青,二青不知是旧日的主人,“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寥寥十一个字,巨蟒逐人的恐怖情景,跃然纸上。越是这种惊险的场面,越是要写得简洁,惜墨如金,才有气势。文字稍一拖沓,气势便荡然无存。蛇人慌乱回首,认出是二青,二青也认出是主人,“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非常亲密。二青以头触笥,蛇人知道它是要与小青亲密,于是,笥中放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二蛇之相见,居然如故友重逢,蛇人让小青亦随二青而去。
人与蛇、蛇与蛇的重于情感,使蒲松龄生出世风势利、人不如蛇的无限感慨。可是,蛇人的故事可以引发更多的人生感慨。蛇虽然可以驯养得“盘旋无不如意”,但蛇总是有野性的,在它的体内始终存在着狂野乃至凶残的基因,它始终在倾听着山野的呼唤。这就好比,没有千百年的驯养,一代一代的变异,野猪不会变成家猪。唐代的传奇集《原化记》里有一篇《天宝选人》,《河东记》里有一篇《申屠澄》,都写到了山野的呼唤。其中《申屠澄》一篇,尤为动人,且意味深长。文中写道,申屠澄赴任途中,遇草舍美女,娶为妻。感情甚笃,生有数子。后罢官回乡,至嘉陵江畔,妻子不禁悲从中来,吟诗道:“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至草舍,妻子“见一虎皮,尘埃积满,妻见之,忽然大笑曰:不知此物尚在耶!披之,即变为虎,哮吼拏攫,突门而去”,讲的是虎,但对于蛇来说,道理是一样的。蛇人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一面驯养,磨灭蛇的野性;一面给它释放野性的机会,“每值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但蛇留恋故主,“寻复还”。二青返回山林以后,果然恢复了野性,“渐出逐人”,以至于“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野性虽然恢复,却依然不忘故主,此所以动人,使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