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茅檐屋舍竹篱州,虎怕偏蹄蛇两头。
暗蛊有时迷酒影,浮尘向日似波流。
沙含水弩多伤骨,田仰畲刀少用牛。
知得共君相见否?近来魂梦转悠悠。
其二
平地才应一顷馀,阁栏都大似巢居。
入衙官吏声疑鸟,下峡舟船腹似鱼。
市井无钱论尺丈,田畴付火罢耘锄。
此中愁杀须甘分,惟惜平生旧著书。
茅檐屋舍竹篱州,虎怕偏蹄蛇两头——原注:“通州,元和二年,偏蹄虎害人,比之白额。两头蛇处处皆有之也。”茅檐屋舍:犹茅屋、茅舍。用茅草盖的房屋。竹篱:用竹编的篱笆。州:水中陆地。《说文·川部》所谓“水中可居者曰州。水周绕其旁。”一说水中可居者为洲。偏蹄虎:虎的一种,特别凶猛。两头蛇:蛇之一种。无毒,尾圆钝,骤看颇像头,且有与头相同的习性,故名之两头蛇。古代传说人见之则死。汉贾谊《新书》、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德行上》均有孙叔敖埋杀两头蛇的记载。刘恂《岭表录异》说:“两头蛇,岭外多此类。时有如小指大者,长尺馀,腹下鳞红皆锦文。一头有口眼,一头似蛇而无口眼。云两头俱能进退,谬也。昔孙叔敖见之不祥,乃杀而埋之。南人见之以为常,其祸安在哉?”也有谓之为两头分歧的蛇。
暗蛊有时迷酒影,浮尘向日似波流——暗:隐蔽。蛊:伤害人的热毒恶气。迷:辨别不清;迷惑。酒影:酒面的浮光或酒中的倒影。姚合《宴光禄田卿宅》:“春风酒影动,晴日乐声长。”浮尘:飞扬在空中或附着在物面的灰尘、细虫名。波流:水流。写天气毒热、浮尘飞扬。
沙含水弩多伤骨,田仰畲刀少用牛——沙含水弩:水弩,蜮的俗称。系传说中的一种水中毒虫,能含沙射人,故名水弩。《诗经》陆德明释文:“(蜮)状如鳖,三足,一名射二,俗呼之水弩。在水中含沙射人,一云射人影。”仰:仰仗;依赖,依靠。畲(shē)刀:刀耕火种。或用刀耕火种之法耕田种地。写水蜮伤人与刀耕火种的耕作方式。
知得共君相见否?近来魂梦转悠悠——魂梦:魂牵梦绕。即梦或梦魂。悠悠:飘忽不定;飘荡,飘动。
平地才应一顷馀,阁栏都大似巢居——原注:“巴人多在山坡架木为居,自号阁栏头也。”应:全部,所有。阁栏:唐代四川东部居民所建之木屋(详原注)。都大:原来,本来。元稹《和乐天题王家豪子》:“都大资人无暇日,泛池全少买池多。”巢居:上古时代或边远之民在树上筑巢而居,以避免野兽侵害。晋张华《博物志》卷三载:“南越巢居,北朔穴居,避寒暑也。”杜甫《五盘》:“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写巴人构木为巢,穴居野处。
入衙官吏声疑鸟,下峡舟船腹似鱼——疑:诗中作好像、好似;类似。王勃《郊园即事》:“断山疑画障,县溜泻鸣琴。”宋陆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峡:三峡。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
市井无钱论尺丈,田畴付火罢耘锄——市井:泛指古代城邑中集中买卖货物的场所,似犹今市集,市场。唐张祜《纵游淮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尺丈:犹尺寸。适当的限度或程度。田畴:指已耕作的田地。所谓“耕熟而其田有疆界者”(《礼记·月令》“田畴”孙希旦集解引吴澄曰)。付火:烧毁。犹付之一炬。唐徐夤《新葺堂》诗:“笔研不才当付火,方书多诳罢烧金。”罢:犹停止。耘锄:即“耘”。除草、松土所用的锄头。元稹《田野狐兔行》:“种豆耘锄,种禾沟甽。”写当时以物易物、刀耕火种的情况。
此中愁杀须甘分,惟惜平生旧著书——句下原注:“本句云:努力安心过三考,已曾愁杀李尚书。又予病甚,将平生所为文自题云:异日,送白二十二郎也。”愁杀:亦作“愁”。杀,表程度之深。即使人极其忧愁。甘分(fèn):甘愿。平生:平素;往常。杜甫《梦李白》:“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旧:往昔;原来。著书:撰写著作。韩愈《顺宗实录四》:“贽居忠州十馀年……避谤不著书,习医方。”原注中,李尚书指李建,字杓直。白二十二郎即白居易,排行二十二。
为便于解评,兹将其三、其四照录如下。其三:“哭鸟昼飞人少见,伥魂夜啸虎行多。满身沙虱无防处,独脚山魈不奈何。甘受鬼神侵骨髓,常忧歧路处风波。南歌未有东西分,敢唱沧浪一字歌。”其四:“荒芜满院不能锄,甑有尘埃圃乏蔬。定觉身将囚一种,未知生共死何如?饥摇困尾丧家狗,热暴枯鳞失水鱼。苦境万般君莫问,自怜方寸本来虚。”
第一首,诗人抓住巴人生活习俗的特点,描写了被贬通州后,茅舍竹篱,虎蛇遍地,蛊热毒气,水蜮伤人,刀耕火种的生产落后状况、民俗风情及对朋友魂牵梦绕的思念。同白乐天《得微之到官后书,备知通州之事,怅然有感,因成四章》在内容上情思相通,在艺术上正如纪昀所说:“与香山诗工拙相敌”(《瀛奎律髓汇评》),相互媲美。
第二首,在第一首的基础上,进而描写巴人架木为屋、巢居野处,以物易物、付火耘锄及诗人入衙下峡、公干游赏乃至甘愿忧愁、怜惜著述的情愫。
纪昀评曰:“六句复前首六句意。虽各言一事,然同是田事也。”即所谓“田仰畲刀少用牛”,“田畴付火罢耘锄”。
对于全诗而论:“微之为御史,以弹劾严砺分司东都,又劾宰相亲故,贬江陵士曹,移通州司马,未为大戚。乐天以朋友之义伤之则可,微之答和乃全述通州衰恶,若不能一朝者,词虽善而意已陋。异日由宦官进得相位,仅三月,贻终古羞,盖其本心志在富贵故也。四诗(其一至其四)往往酸苦太楚,选附白诗以识其非。”(《瀛奎律髓汇评》)
元和四年(809)春,元稹奉诏赴东川按狱,因弹劾节度使严砺违法加税,并平八十八家冤事,为执政者所忌,还朝,命分司东都洛阳。元和五年(810)正月,元稹在东都不畏权势,又劾奏豪官违法十多案。河南尹房式有不法事,元稹奏摄之,令其停务(停职),执政者恶其专擅,罚俸,召回长安。途经华阴敷水驿,因中使后到而争驿房,诬辱元稹,又因宰相恶稹,竟以轻树威、失宪臣体,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后又贬通州司马。诗人直道行事,被一贬而再贬。这首诗就是在被贬通州后所写。其三、其四中“满身沙虱无防处”、“甘受鬼神侵骨髓”、“荒芜满院不能锄”……道出了“无防”、“甘受”、“不能”的窘迫,发出了“苦境万般君莫问,自怜方寸本来虚”的无可奈何的呼喊!
重赠乐天
这首诗作于唐穆宗长庆四年(824)至唐敬宗宝历二年(826)间,元稹时任越州刺史,白乐天正任杭州刺史,因前有《赠乐天》诗,故题作《重赠乐天》。《全唐诗》卷四百十七题作《重赠》,题下原注:“乐人商玲珑能歌,歌予数十诗。”元白赠别唱和诗很多。元稹在越州期间就有题作《酬乐天喜邻郡》、《再醉复言和前篇》、《寄乐天》、《重酬乐天》、《再酬复言》等近二十首。《寄乐天》同题两首,一首起句为“闲夜思君坐到明”,一首起句为“近来章奏小年诗”。这首诗的前一首《赠乐天》是:“莫言邻境易经过,彼此分符欲奈何。垂老相逢渐难别,白头期限各无多。”
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词。
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
休遣玲珑唱我诗——玲珑:即商玲珑,是当时一位很有名的女歌手,据《唐语林》记述:“白居易长庆二年以中书舍人为杭州刺史……时吴兴守钱徽、吴郡守李穰,皆文学士,悉生平旧友,日以诗酒寄兴。官妓商玲珑、谢好好巧于应对,善歌舞。后元稹镇会稽,参其酬唱,每以筒竹盛诗来往。”一提“唱诗”,就将读者引入离别宴会的情境之中,好友重逢不易,又频频分别,分别之际同饮几杯酒,呼叫名妓唱几支曲,本是赏心乐事。而发端奇突,既然商玲珑能歌善舞,为何突如其来地呼告“休遣”呢?“休遣”其唱,实际上是不忍“更听”、不忍“再听”。一方面说明过去常常呼叫这位著名的歌唱家来唱自己的诗,一方面说明这位叫商玲珑的歌唱家唱得最好。所以元稹每向白乐天赠和诗时,便断定一定会让商玲珑唱它们的。既然如此,何以突然“休遣”呢?
我诗多是别君词——别:一作“寄”。“别”字意味深长。元白二人志同道合,政事上见解一致,诗文上每多唱和,如今这首诗是由于两个人分别频繁、互赠诗作多,而且多为叹伤惜别之辞,一旦让商玲珑那多情的歌喉妙音唱出来,那真情馀韵会让听者欷歔叹惋,更会使作者愁苦万状、不忍卒听。俞陛云说得好:“首二句非但见交谊之厚,酬唱之多,兼有会少离多之意。”(《诗境浅说续编》)仔细分析,“君”、“我”同在句中,给人以亲切面对之感;首句以“我诗”收结,对句以“我诗”领起,这种“顶真”辞格,读起来款接从容、琅琅上口;“多”与“别”字,既同起句暗合无垠,又逗出下文的“又”、“别”。环环紧套、丝丝入扣,富于一张一弛之妙。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写从眼前的欢会,想像又要将别的“明朝”。“明朝”点明时间之急迫仓卒,紧接缀以“又”字,上承并回应“多”字,说明离别之频繁,一次“又”一次地送别。同时,以“别”字贯穿连缀上下,顺势连接,自然转折,从而引出结句“月落潮平是去时”,是诗人想像分别后的情景。由于是“向江头”送别,凭以往送别的经验、依想像中别时的情景,将别未别,已使人悲痛不已,真到分别时,那就更使人惆怅心碎了!想像细腻入微,且符合潮起潮落的自然规律,因为“向江头”送别,必须潮水稍退后才能开船;同时潮涨潮落同月亮运行有关,诗中所写清晨月落,正近望日,望日潮水最大,所以才说“月落潮平是去时”。
《唐三体诗评》总括全诗曰:“寄君诗则无非离别之辞,起下二句轻巧无痕。不忍更听,便藏得千重别恨。末句只从将别作结,自有黯然之味,正用覆装以留不尽。”《诗境浅说续编》又说:“首二句非但见友谊之厚,酬唱之多,兼有会少离多之意。故第三句以‘又’字表明之,言明日潮平月落,又与君分手江头。灞岸攀条,阳关笛,人所难堪,况交如元、白乎?题曰《重赠乐天》,见临别言之不尽也。”二者洵为的评。
这首诗从“休唱”以免添人别恨离愁,到从眼前情景回忆昔日送别的百感交集、难以为情,以及“明朝”又别和又别的时间(“月落潮平是去时”)即告结束。通篇明白晓畅、流美自然,眼前景,口头语,一气呵成,“情无奇”,“景不丽”,却令人读后深感馀音绕梁、馀味无穷,具有“一气清空如话”(《诗法易简录》)的特色。
《诗式》云:“说相别之难,托于诗词入。首句从唱者兜起,不特起势远而寄意亦愈切,言莫教人唱我之诗,以我诗不堪入听也。二句言我之诗多是别诗。首句、二句只自冒起,为三句先垫一层。三句言相别又在明朝,‘又’字为眼,亦为主。四句从别后着笔,言月落潮平,正是去之之时,题后涵咏,含情不尽,与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结句云‘惟见长江天际流’同一用意。”
同时,这首诗尽管内容单纯,浅显易晓,但“却有一种萦回不已的音韵。它存在于‘休遣’的呼告语势之中,存在于一、二句间‘顶针’的修辞格中,也存在于‘多’、‘别’与‘又’、‘别’的反复和呼应之中,处处构成微妙的唱叹之致,传达出细腻的情感……更流露出无限的惋惜和惆怅。”(周啸天)《碛砂唐诗》认为本诗凄切奇绝还在于运用了“三折笔法”。所谓“三折笔法”即“意在笔先,笔留馀意,故用力直透纸背。今读此篇首句,非意在笔先乎?意在笔先则此七字并未着墨。次句似与上下不相蒙,实是轻轻一点墨矣。独至第三句正当用力取势,兔起鹘落之时,而偏用缩笔,只换‘月落潮平是去时’结,非笔留意者乎?若拙手则必出锋一写,了无馀味……”这些都是颇有见地而又十分中肯的论析。
以州宅夸于乐天
《文苑英华》卷二五八题作《越中寄白乐天》。州宅,指元稹任越州刺史时州治绍兴的寓所。《唐诗别裁》云:“州宅即越王台,在卧龙山上,人民城郭皆在其下。”夸,夸耀,炫耀。元稹以“越州风景,夸示白氏”。
长庆二年(822),元稹罢工部侍郎同平章事,翌年,出为浙东观察使、越州刺史;白居易自中书舍人除杭州刺史。二郡相邻,元白从此常以诗筒往来,诗筒即诗眀,盛诗稿于竹筒以便传递。白诗“忙多对酒榼,兴少阅诗筒”(《秋寄微之十二韵》)自注:“此在杭州,两浙唱和诗赠答,于筒中递往来。”“唱酬无虚日”。本诗即其中之一首。
绍兴,吴越王钱盄建造蓬莱阁的所在地,故址在卧龙山越王台西,今已废。
州城迥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仑。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州城迥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州城:越州城。拂云堆:形容卧龙山的高峻形状。镜水:本指平静明净之水,诗中指镜湖,又名鉴湖。唐贺知章《采莲曲》有“稽山罢雾郁嵯峨,镜水无风也自波”之句。稽山:会稽山的省称,唐李白《送友人寻越中山水》:“闻道稽山去,偏宜谢客才。”首联介绍了绍兴的山水形胜概貌。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颔联写州宅情景。屏障,犹言稽山似屏;楼台,隐喻水乡台阁。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迴——颈联仍然描写州宅环境。星河:天河,银河。鼓角:本系战鼓、号角。《后汉书·公孙瓒传》有“鼓角鸣于地中”之说。唐杜甫《阁夜》诗云:“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同本诗有相通之处。迴:指声音回荡。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尾联是抒情。玉皇:道教称天帝为玉皇大帝,简曰玉帝、大帝。李白诗曰:“入洞过天地,登真朝玉皇。”(《赠别舍人台卿之江南》)香案吏:本宫廷中随侍皇帝的官员。诗中即所谓仙童,为玉皇大帝管理办公桌椅。谪居:《文苑英华》作“降居”。古代谓官吏被降职贬官到边远之地居住或做官。唐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诗曰:“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蓬莱:蓬莱山,又称蓬岛,古代传说中的神山仙府,常泛指仙境。《史记·封禅书》:“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在渤海中。”
《以州宅夸于乐天》正所谓“以越州风景,夸示白氏”。前三联着重于“夸”,描写州城山环水绕,四面屏障,星河鼓角,烟雨楼阁,宅于其中,其乐融融!末联自称是“玉皇香案吏”,虽遭贬谪,“犹得住蓬莱”。
诗人当时以工部侍郎同平章事。长庆元年(821),元稹与枢密使宦官魏弘简相结纳,裴度上表陈其朋比为奸;翌年三月,裴度以司空同平章事,被人刺伤。于是诬言元稹遣客刺度,虽查无佐验,仍罢为同州刺史。是年冬迁浙东观察使、越州刺史。《唐诗偶评》云:“以故相为观察使,故云‘降(谪)居’。”元白一在杭州,一在越州,虽遭贬谪,“同是天涯沦落人”,但身处越州、杭州,确也风景宜人,二人不断诗筒往来,相互唱和,似乎忘怀时世,乐在其中;其实无可奈何,甘苦自知。
历代文人墨客,对本诗从内容到形式,颇多评述。《唐诗贯珠》曰:“通首光彩流利。”《唐宋诗举要》:“吴云:一洗哀怨,变为平易和乐,此元、白所开。”《唐诗绎》:“其写‘夸’字,俱以诙谐之笔出之,须知句句自夸,实句句自嘲也。却妙在含蓄不露。”《唐诗笺注》:“星河在檐,鼓角在地,俱言其高。结语仍系夸,亦风流极矣。”对于结句,《唐诗快》以为“岂非仙吏乎?抑何修而得此?”《瀛奎律髓汇评》则认为:“以结句至今有蓬莱驿(冯班)。”陆贻典断言:“微之比乐天较能修饰,然本质近,又不如也。”
重夸州宅旦暮景色兼酬前篇末句
元稹与白居易在二郡诗筒往来,相互唱酬,因已有《以州宅夸于乐天》诗,亦即本题中所谓“前篇”,所以本诗曰“重夸”,“前篇末句”指《以州宅夸于乐天》结句“谪居犹得住蓬莱”。
仙都难画亦难书,暂合登临不合居。
绕郭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
人声晓动千门辟,湖色宵涵万象虚。
为问西州罗刹岸,涛头冲突近何如?
仙都难画亦难书,暂合登临不合居——仙都:神话传说中仙人所居。《海内十洲记·聚窟洲》:“沧海岛在北海中……岛中有紫石宫室,九老仙都所治。”诗中指蓬莱仙山。暂:短时间,一时。《说文》:“暂,不久也。”段注:“今俗云霎时间即此字也。”合:诗中意为适合、适宜。元稹以贬所为仙都,足见有“重夸”之必要和理由。
绕郭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烟岚:山林间蒸腾之雾气。唐宋之问《江亭晚望》:“浩渺浸云根,烟岚出远村。”上灯:入夜时点灯。《诗境浅说》认为:“上句谓山当雨后,则湿云半收,苍翠欲滴,胜于晴霁时之山容显露,所谓‘雨后山光满郭青’也。下句谓群山入夜,则楼阁隐入微茫,迨灯火齐张,在林霭中见明星点点。乐天诗云‘楼阁参差倚夕阳’,乃言向晚之景;此言夜景,各极其妙。凡远观点火,最得幽静之致。‘两三灯火是瓜洲’,与此诗之满山灯火,虽多少不同,皆绝妙夜景,为画境所不到。此二句之写景,胜于前诗《夸州宅》之‘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句也。”
人声晓动千门辟,湖色宵涵万象虚——晓:天晓,天明。千门:形容人户多。辟:开(门);打开。宵:夜。涵:包容。万象:指宇宙间一切事物或景象。唐杜甫《宿白沙驿》:“万象皆春气,孤槎自客星。”描写州宅晓、宵的景象,照应题目“旦暮景色”。
为问西州罗刹岸,涛头冲突近何如——罗刹岸:《文苑英华》作“罗刹石”。涛头:《文苑英华》作“风波”。《唐诗别裁》:“浙江亦名‘罗刹江’。末二语嘲乐天也。乐天有《解嘲》诗。”罗刹岸:《舆地纪胜》:“秦望山近东南有大石崔巍,横接江涛,商船海舶经此,多为海浪所倾,因呼为罗刹石;五代时为沙所没。”
本诗同《以州宅夸于乐天》皆元稹以“越州风景,夸示白氏”之作,尤以本诗为佳。
元方回认为:“长庆中,乐天知杭州,微之知越州,以筒寄诗自此始。微之‘夸州宅’(即《以州宅夸于乐天》),蓬莱阁所以名,亦自此始。二公前贬九江、忠州、江陵、通州,往来诗不胜其酸楚,至此乃不胜其夸耀,亦一时风俗之弊,只知作诗,不知其有失也。”正因是,纪昀断言:“(方回)此论甚确,大抵元、白为人皆浅,小小悲喜必见于诗。全集皆然,不但此也。”(《瀛奎律髓汇评》)笔者以为未必尽然!《石园诗话》谓:“元微之通州诗云:‘暗蛊有时迷酒影,浮尘向日似波流。’‘入衙官吏声疑鸟,下峡舟船腹似鱼。’他日以州宅夸于香山云‘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绕郭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念前次之苦境,万般君莫问;抚后此之仙都,难画亦难书。作者固情随事迁,读者不能不为之动色也。”见仁见智,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抑或作者自嘲、自慰,又何尝不是相嘲、相慰?
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或认为“(颔联)上句谓山当雨后,则湿云半收,苍翠欲滴,胜于晴霁时之山容显露”,或认为“下句谓群山入夜,则楼阁隐入微茫,迨灯火齐张,在林霭中见明星点点”,皆绝妙夜景,为画境所不到!《小清华园诗谈》更推崇备至,谓“唐人佳句,有可以照耀古今者”,即举“绕郭”一联,并言“此等句当与日星河岳同垂不朽”。而对于“人声晓动千门辟”,查慎行则批评“无乃太夸”!以筒寄诗(即“诗筒”、“筒诗”)及蓬莱阁之得名,皆自本诗始,见其创始之力及开创之功。
将进酒
《将进酒》,汉乐府《铙歌》十八曲之一,劝酒之歌也。《乐府诗集·鼓吹曲辞一·将进酒》宋郭茂倩解题:“古辞曰:‘将进酒,乘大白。’大略以饮酒放歌为言。宋何承天《将进酒篇》曰:‘将进酒,庆三朝,备繁礼,荐嘉肴。’则言朝会进酒,且以濡首荒志为戒。若梁昭明太子云‘洛阳轻薄子’,但叙游乐饮酒而已。”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一:“又汉代短箫铙歌乐曲,三国时存者有:《朱鹭》、《艾如张》、《上之回》、《战城南》、《巫山高》、《将进酒》之类,凡二十二曲。”
《全唐诗》卷四百十八《梦上天》题下注:“此后十首,并和刘猛。”十首中除《梦上天》之外,分别为《冬白硏》、《将进酒》、《采珠行》、《董逃行》、《忆远曲》、《夫远征》、《织妇词》、《田家词》(一作《田家行》)、《侠客行》。元稹为这一组乐府古题写有《乐府古题序》,参见本书“文章”部分。
元稹这首《将进酒》,“述妇人杀夫,烈女救主事”。
将进酒,将进酒,酒中有毒硏主父,
言之主父伤主母。
母为妾地父妾天,仰天俯地不忍言。
阳为僵踣主父前,主父不知加妾鞭。
旁人知妾为主说,主将泪洗边头血。
推椎去母牵下堂,扶妾遣升堂上床。
将进酒,酒中无毒令主寿。
愿主恩归主母,遣妾如此由主父。
妾为此事人偶知,自惭不密方自悲。
主今颠倒安置妾,贪天僭地谁不为?
“将进酒,将进酒,酒中有毒酖主父”至“主父不知加妾鞭”——这七句即叙述妇人毒杀夫的事。酖(dān):本为毒酒。诗中用作动词,即以毒酒害人。亦作“鸩”。相传以鸩鸟羽浸酒,饮之即死。妾:诗中指侧室,小妾。仰天:仰望天空。多系人抒发抑郁或激动心情时的状态。俯地:低头看地。意同“仰天”。阳:假装,表面上。一作“佯”。僵踣:跌倒。不知:不明白。加:加以;施及。鞭:鞭挞;鞭打。
“旁人知妾为主说”至“贪天僭地谁不为”——为诗人假设之辞。旁人:他人,别人。杜甫《堂成》:“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说:告知;告诉。将:将要。边头:犹旁边。椎:打。一作“摧”。牵:拉,挽。扶:搀扶,支持。遣升:扶持。有上升之意。将妾扶为妻。令:使。迴恩:转施恩宠。一作“迴思”,改变想法或回想。由:一作“事”。偶:偶然。有幸运之意。颠倒:犹言上下、尊卑次序倒置。安置:安排;安放。贪天:“贪天之功”的省称。亦作“贪天功”。多指攘夺他人的功劳。僭(jiàn):超越本分,冒用在上者的名义、职权行事。
元稹此诗与前人古辞同题、梁昭明太子同题、李白同题、李贺同题而用意不同。古辞五句,前四句为三、三六言句,第五句即结句为七字句。如“题解”所举“古辞曰:‘将进酒,乘大白。’大略以饮酒放歌为言。”梁昭明太子的同题诗为:“洛阳轻薄子,长安游侠儿。宜城溢渠,中山浮羽卮。”五言四句,在叙游乐饮酒。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长达二十五句,大气磅礴,酣畅淋漓,愤激狂放,纵横捭阖,参差脱落,点染对仗。读之,“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唐诗别裁》),真乃谪仙人面目!李贺《将进酒》(“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结构奇突,意境独到,辞藻华艳,形象瑰丽,生动而真切地揭示出诗人内心深处所淤积的死亦可悲而生亦无聊的矛盾和感慨。
诗中所描述的故事见于《战国策·燕策》。苏代谓燕王曰:“昔周之上地尝有之,其丈夫宦三年不归,其妻爱人。其所爱者曰:‘子之丈夫来,则且奈何乎?’其妻曰:‘勿忧也,吾已为药酒而待其来矣。’已而,其丈夫果来,于是因令其妾酌药酒而进之。其妾知之,半道而立,虑曰:‘吾以此饮吾主父,则杀吾主父;以此事告吾主父,则逐吾主母。与杀吾(主)父、逐吾主母者,宁佯踬而覆之。’于是因佯僵而仆之。其妻曰:‘为子之远行来之,故为美酒,今妾奉而仆之。’其丈夫不知,缚其妾而笞之……”元稹引述这则故事铺写本诗,记述其妻毒夫,其妾救主。前半部分简单叙述来龙去脉,后半部分出之以假设,结句以巧设疑问收束,给读者留下深深回味的馀地!
夫远征
《夫远征》,元稹《乐府古题》第七首,和刘猛之作。写秦白起坑赵降卒四十万于长平事。全诗句法灵活,字数不定,是一首名副其实的古乐府格调与形式的诗。
赵卒四十万,尽为坑中鬼。
赵王未信赵母言,犹点新兵更填死。
填死之兵兵气索,秦强赵破括敌起,
括虽专命起尚轻,何况牵肘之人牵不已。
坑中之鬼妻在营,麻戴鹅雁鸣;
送夫之妇又行哭,哭声送死非送行。
夫远征,远征不必戍长城,
出门便不知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