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敖包与神树:人类学比较研究
一、十字架的结构和功能
(一)十字架的分布
前面提到,将这种东正教特有的十字架竖立在山顶,在额尔古纳地区至少有七处,其中三处位于恩和村,两处位于阳村,一处位于临江村,一处位于七卡村。
恩和村的三处十字架分别位于村北面和村东面,其中一处位于村北面最近的那座山——龙骨山,并排有四个十字架;第二处和第三处分别位于村东面的两座山,各有一个十字架,其中一座山离村庄较近,山脚下是东正教徒墓地。阳村的两处十字架,一处位于村西北的马鞍山,共有四个十字架,另一处位于村北的六一山,有两个十字架。临江村的一处十字架位于村东“薄荷山”(又称摩天岭),有一个十字架。七卡村的十字架位于村西的一座山,有一个十字架。
这些十字架的形状除了,还有一种“ ”,算是的变体。位于阳村西北马鞍山上的四个十字架,有一个已倒。这个十字架系1955年前由一位俄侨所立,上面镶有一块铁片,铁片上有俄文。
(二)十字架的结构
山顶不等于山尖,山顶的范围比山尖的范围要大。这些十字架的具体位置是在山尖往下一点的地方,属于山顶的范围。从下往上看,是它们的正面;从上往下看是反面。之所以选择这样的位置,主要考虑的是背风。
十字架的结构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它的底座,由若干块直径在10~20厘米的石块组成,高在半米左右,呈圆锥状。竖立十字架时,就有这样的底座,以后无论是谁,每次到十字架前举行仪式时,都必须事先在山脚下拣一块石头放到上面,因此底座有越来越高的趋势。
第二部分就是十字架本身,为木质,高在1.5米左右,竖着插在底座里。
第三部分是系在十字架上的一块块长在5~10尺不等的长条形布。这种布有红、白、粉、淡蓝、浅绿等多种颜色,其中白、粉、淡蓝、浅绿等颜色的布上面还印有大朵大朵的花,就是用来做床单的那种布。床单布是现在才有的,以前是在白布上绣花。这些长条形布具体系在十字架一个竖杠和两个横杠、一个斜杠交叉所形成的十字处,当地人叫“挂”。
(三)十字架的功能
1. 个人和家庭的功能
当地人为什么要立这些十字架呢?通常一个人得病了,尤其是得了像癔病这样的精神病,久治不愈,或者家中出了其他的事,再或者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后代等等,就要立十字架了。立完十字架,还要在上面系上一块长条形布,然后求神(上帝或其他神)保佑使病人的病得以痊愈,或消除家中的灾祸,或早得贵子,并许下誓愿:一旦“灵验”,一定再到十字架前“还愿”。这样的十字架“文革”前就有。“文革”开始后,均被推倒或拔除。现在这些十字架都是“文革”结束后在原址基础上重立的。阳村村民ZYS(维佳,男,1965年出生)患有多种疾病,身体一直不是很好,2006年上山节(基维亚特巴吉节)那一天,Z家为他在马鞍山立了一个小十字架。不过这个十字架不是东正教特有的那种十字架,而是拉丁式十字架。
据说在以后的两年中,每一年的这一天许愿者都要往该十字架上挂一块新布。如果病人的病果真好了,或其他的事得以灵验,就再往上挂一块布,即为还愿。并非人人都要立十字架,如果先前有其他人立的,可以利用这个已立的十字架,往上挂布就行了。由此每一个十字架上都挂满了布。
以上是十字架的第一个功能。这个功能可以说是个人的或家庭的。
2. 社区的功能(一)——祈雨
十字架的第二个功能也是祈求神如何如何,但属于全社区的。这时无论中俄混血人和汉族都要参加,主要是祈雨。祈雨必须在主升天节那一天进行,其他时间祈雨被认为不灵验。
2004年我们在临江调查期间,正赶上当地天气大旱。当地妇女组织了一次到“薄荷山”的祈雨活动,我们应邀参加了这次活动。
2004年7月15日早饭后,我们和当地的妇女们每人提着一瓶水出发了。大家到了山脚下,照例拾了一些石块带上。到了山顶,我们发现山顶上竖立着一个十字架,被许过愿的人们用红布包裹得很严实。十字架的底部被小石块固定住,这些石块是前来许愿祭拜的人们从山脚下带上来的。
人们按长幼围成圆形,跪在十字架的周围。首先由几名妇女带头打开水瓶,向十字架泼水,然后再泼向众人,边泼水边说:“下雨了,下雨了……”其他人也呼应说:“下雨了,下雨了……”随后,大家互相泼水,并说:“下雨了,下雨了……”瓶里的水不能全部泼光,要留一些以备返回时泼向路上遇到的人。泼水完毕,人们又跪下来,向神诉说当年旱情的严重性。这时,有人哭诉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哭起来。此时,哭诉的内容由旱情、祈雨扩大到自家的难处与愿望、请求等。哭诉结束,人们起身向神告别,各自提着还剩些水的瓶子,沿原路返回村子。途中遇到谁,就向谁泼水,而被泼之人不但没有生气,还以笑脸相迎。回到村里,人们又在路边喝酒、泼水、玩乐了一段时间才散去。
此次祈雨活动坚持了三天。三天后果然下雨了。值得注意的是,参加此次祈雨活动的人共35名妇女、六名儿童,而没有一名成年男子。事后,我们就祈雨活动的作用访谈了几名成年男子,他们一致认为,也许是巧合,天要下雨,而此时人们去祈雨。妇女们则认为下雨是祈雨起作用的结果。
除了祈雨,属于全社区的类似的功能还包括禳去其他灾祸,如火灾、水灾和虫灾等。
3. 社区的功能(二)——东正教节日
十字架的第三个功能是用于过某个或某些特定的东正教节日。有关这部分内容我们将在第七节中叙述。
二、十字架与敖包之比较
1908年(清光绪三十四年),呼伦贝尔副都统宋小濂沿额尔古纳河考察“边务”时曾看到过这种竖立在山顶上的十字架:“额尔古讷河南岸微高山顶,有俄人所立之鄂博,上立十字架……”
2011年8月我在俄罗斯后贝加尔边疆区赤塔市和涅尔琴斯克(尼布楚)市附近的上顶上均见到过这种竖立在山顶上的十字架。不过与中国额尔古纳地区的十字架相比,俄罗斯境内的十字架:第一,底座较小,似乎只起固定十字架的作用;第二,十字架上面没有系(挂)长条形布。
(一)位置相同
敖包就是鄂博,是蒙古草原上特有的一种崇拜物。蒙古人把敖包看作神灵的居所和享祭之地,又视为氏族保护神。除了蒙古族,达斡尔族及部分鄂温克族和部分鄂伦春族也有敖包。
达斡尔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及部分蒙古族的敖包都建在山顶,与中俄混血人十字架的位置相同。蒙古草原没有山,就选择一处高岗,但蒙古人仍称那地方为山。
(二)结构相似
敖包也由三部分组成:石堆、石堆上的树枝、树枝上所系五色(蓝、白、绿、红、黄)布条。
敖包石堆所用石块的大小和形状,与十字架石堆没有区别,不同的是它的体积一般比十字架石堆大,这是下部。
中部差别较大。敖包石堆上插的是树枝,一般为柳枝 ,十字架石堆上竖立的是十字架,似乎找不到它们之间的共同点。
上部。敖包树枝上系的是五色布条,以红色为主,十字架上系的是长条形布,有区别,又有联系。若把树枝上的布条与驯鹿鄂温克人坟墓前所立十字架上的布条对比,联系会更大一些。
从总体上看,敖包是以石堆为主,以树枝及上面的布条为辅。敖包这个词在蒙古语中就是“堆”的意思。而山顶上的十字架却是以十字架和它上面所挂的布为主,以石堆为辅。
(三)功能有一致的地方
十字架有三个功能,除第三个功能外,敖包也具备前面两个功能。这两个功能其实是一个功能,都是祈求神保佑人达到某种目的、消除某种灾祸或避免某些事情发生。但十字架侧重于个人和家庭,而敖包侧重于更大规模的群体,如家族、社区等等。对于十字架来说,只有出现某种大面积的自然灾害,比如水灾、旱灾、虫灾和火灾时,才发动全社区的祈祷活动。但无论有无灾害,蒙古草原上的人们都要定期举行祭敖包活动,以求风调雨顺、人畜两旺。因此就全社区这个层面来讲,十字架侧重于祈求消除什么,而敖包侧重于祈求达到某种目的或避免相反结果的出现。
(四)一个相同的习俗
中俄混血人去十字架前举行某个仪式时,要事先在山脚下拣一块石头,放到十字架下面的石堆上。
在蒙古草原,每当牧人骑马将要经过某个敖包时,都要提前下马,步行至敖包前,行跪拜礼。有时还要撒酒以为祭,或者剪一缕马鬃或马尾挂到敖包上,再或者往树枝上系一个红布条。当然也少不了从远处拣一块石头放到敖包上。这是偶然的情形,遇有特定的祭祀活动,人们更要这样做。
而中俄混血人前往山上的十字架前举行仪式,都要步行去,不能使用任何一种交通工具,而且从山脚到山顶要一口气走完,中间不能停歇,以示对神的敬畏。虔诚的东正教徒到达山脚后甚至脱掉鞋子,赤脚走到山顶。
(五)关于十字架起源的讨论
以上我就几个主要方面对十字架和敖包进行了比较,我们发现二者相同或相似、相近的地方不止一处。对于这些相同或相似的地方,我猜测它们不是分别产生的,而具有某种真实的联系。要么它们具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在历史的某一时刻分道扬镳,然后在各自的领域内衍化发展,并由于结合了来自不同文化的不同特质而产生分歧。要么它们之间没有共同的起源,却在历史的某一个时段或某几个时段,两种文化之间,即蒙古草原游牧文化和俄罗斯东正教文化之间发生过这样或那样的交流。首先,俄罗斯人历史上曾长期受蒙古人的统治,其文化也许受到蒙古文化的影响。其次,额尔古纳南部地区历史上是蒙古族的发祥地和游牧所在,就是俄罗斯人到来以后,蒙古牧人也没有完全从那里退出,并且该地区的南部就是巴尔虎蒙古人的游牧地——内蒙古陈巴尔虎旗,俄罗斯文化在个别地方受到蒙古文化的影响也是可能的。
如果敖包和十字架具有部分共同的起源,那么这个源头就是萨满教。
敖包不是喇嘛教的东西,而属于古老萨满教的遗存。萨满教以山为崇拜对象,视为山神,蒙古草原无山,于是“垒石像山,视之为神” 。萨满教又崇拜树,为树神,蒙古草原亦无树,于是又插树枝于垒石之上,以此代替树神。树生长在山上,敖包是山的象征,作为树的替代物的树枝当然要插到山上。关于这一点我将在下面举出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以为佐证。
前面提到,俄罗斯东正教中有一种既圣又愚的人物,称“圣愚”。他们虽然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却能与神相通,创造奇迹,因而受到俄罗斯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崇拜。历史上有的圣愚甚至能出入于宫廷,在国家决策中发挥着重大作用。
圣愚并非东正教所固有,在其他民族的东正教中并没有这种人物。研究者认为圣愚崇拜起源于萨满教,确切地说是起源于与俄罗斯人相邻的东方各民族,特别是曾经统治过俄罗斯人的蒙古人的萨满教,圣愚的原形就是萨满。“在整个俄国历史过程中,都存在萨满习俗渗入俄国宗教崇拜的广阔机会;俄国人利用了这些机会”。
我们来看功能。功能一和功能二是萨满教的东西,又有汉族民间信仰的成分在里面。功能三基本是东正教的。那些有趣的仪式过程是东正教的,但地点却是在十字架前,而这样的十字架又结合有明显的萨满教的形式。当地汉族人也利用这些十字架。比如有一次祈雨时抬铜佛,以铜佛代替圣像,还扭秧歌,这都是汉族的东西,包括汉化的佛教。
三、更广泛的联想
(一)吉拉林村的龙王庙
前面提到吉拉林村龙王庙的四周是用细木棍夹成的不太高的栅栏,栅栏上挂满了长条形的红布。据说这些红布是白布用红色染料染成的。我们不妨把这些红布与十字架上的那些长条布联系起来。
(二)驯鹿鄂温克人坟墓前的十字架圣像
前面提到驯鹿鄂温克人信仰东正教后,实行土葬,并且每座坟墓前都立有东正教十字架。这些十字架通常系有很多淡绿色和淡蓝色的布条(不是长条布),计有十字架竖杠顶端、两个横杠及一个斜杠之上,尤其是两端。这些布条是在安葬死者那天系上去的,凡参加葬礼的人,在离开墓地前都要往上面系,每人系一条。中俄混血人的坟墓前也立十字架,却不见上面挂布条。另外,如前所述,鄂温克人的圣像通常缀有五色布条,其具体位置是在圣像的顶端。我们也不妨把十字架和圣像上的这些布条与山顶上那些十字架上的长条布联系起来。
(三)神树上系红布条
在东北民间,常有往树上系红布条的习俗,或系在树枝上,或系在树干上,在树干上缠一圈,再打一个结。这是古老的萨满教的遗存。系有红布条的树被认为是神树。一般是柳树、榆树,但鄂伦春人的神树却是落叶松,鄂伦春人叫“一气松”。1994年秋天,我与黑龙江省塔河县十八站的鄂伦春人一起到山上打猎。行进途中,碰到一棵又粗又老的落叶松树,在林子里很是显眼。他们告诉我,要是在过去,见到这样的树,就要磕头。鄂伦春人也选择这样的树,在它的下部雕刻山神“白那恰”的头像。一个是粗大,一个是年龄大,这是成为神树的两个必要条件。这两个条件也适用于东北其他地区和民族。还有一个条件就是有某种特殊的征兆,比如遭雷劈的老树。
神树主要有两个功能,同十字架功能一和功能二,并且功能一大于功能二,这同十字架也一样。在功能一中,汉满民间又多了一个“讨药”的小功能。在神树下放一只碗,上面蒙一块红布,放一段时间,若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那东西就是病人要讨的“药”。
鄂伦春人在埋葬死者时,也往附近的树上系红布条,这和驯鹿鄂温克人往十字架系布条是一致的。或许我们可以作这样的推断:先前驯鹿鄂温克人也往树上系布条,受东正教影响后,系布条的所在由树木改为十字架,并且所系布条的颜色由红色改为淡绿色或淡蓝色。
(四)敖包树
内蒙古阿荣旗的查巴奇是一个索伦鄂温克人居住的小山村。虽是一个自然村,在行政上却分成两部分:民族村和猎民村。两村之间有一定的间隔,在间隔处有一棵树冠浓密的老榆树,当地人叫“敖包树”。树枝上系了很多红布条,又系布制男女神偶一对。把神按性别分成两部分是萨满教的传统。树的根部堆有若干大块的石头,敖包树因此而得名。神树和敖包都起源于萨满教,但把具有共同起源的两种崇拜形式合二为一的恐怕只有查巴奇的这棵敖包树了。若只从形式上着眼,敖包树要早于敖包,先是石堆与树结合,然后才是与树的替代物——树枝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