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13年冬天,士鞅忽然向魏舒提议,说汝滨之地(今河南省中北部汝河一带)原属戎人,如今新被晋国占领,民心不稳,很容易发生暴乱。晋国应该派兵前去修建城堡据点,并且收缴当地百姓的铜器,以加强对当地的管制。至于派往汝滨的人选,士鞅也替魏舒想好了,便是时任上军佐的赵鞅和时任下军将的中行寅。魏舒不知道士鞅会有阴谋,便同意了士鞅的提议,让赵鞅和中行寅带兵去了汝滨。
到了汝滨之后,赵鞅和中行寅一面督造城堡,一面收缴当地的铜器。经过十几天的忙碌,他们在当地一共收缴了大约480斤的青铜。按照以往的规矩,这些铜要被当做政府资源送到国都,与其他地方收缴来的金属存放在一起,由国君或者正卿统一处置的。然而正当赵鞅打算派人把这四百多斤青铜送回去的时候,中行寅拦住了他。中行寅说:
“这些铜不用送回去了,我们可以另作他用。”
赵鞅疑惑道:
“你要用它做什么?”
中行寅道:
“我们可以在此地浇铸成一尊大鼎,将范宣子(士匄)颁布的一套刑法刻在鼎上,作为警示人民之用。”
这里我们说明一下,赵鞅的先祖赵盾在他担任正卿期间为了维持社会秩序,规范卿大夫们的行为,曾经制定一套法律。后来的士匄在赵盾这套法律的基础上进行完善和编订,又颁布了一套新法,被称作宣子之法。只不过,士匄的这套法律从来没有以铭文的形式正式颁布过。中行寅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法律用铭文的形式表现出来,刻在作为权力象征的鼎上,以显示它的权威。但是,中行寅这样做,首先的一个问题在于,他没有得到国君或者魏舒的批准。他这是在自作主张。
赵鞅当时就表示了反对:
“你我没有元帅的命令,怎么可以擅自铸造刑鼎?”
中行寅回答道:
“魏元帅昏庸无能、胡作非为,我们正是要用范宣子之法来约束于他。况且,范宣子之法与你赵家先祖赵宣子(赵盾)所行法令一脉相承,赵大夫难道不愿将祖宗制定的法度发扬光大、万古流传吗?”
赵鞅继续说道:
“宣子之法确实是我赵氏先祖所定,我赵鞅也不敢违背这孝义。但此法与礼制不符,诸侯中也从未有人为此类刑法铸鼎,你我这样做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中行寅见诱惑不成,便威胁赵鞅道:
“邯郸氏的宗主如今是我的外甥,若不是我的应允,你以为你还能维持与他们的宗族关系吗?你若不愿赵氏的大小宗反目,遭到祖先与族人的唾骂,就与我一同铸这鼎!”
在中行寅的恐吓之下,赵鞅一时间语塞了。赵家的软肋被捏在别人手中,而且实力也不如人家,他只能选择忍耐。最终,赵鞅无奈地向中行寅点了点头,同意了铸造刑鼎。
铸鼎工作很快便分派下去了,经过好几天的忙碌,晋国工匠们将这480斤的青铜融化,浇铸成了一尊刻有完整宣子之法的大鼎。在汝滨的筑城工作完成之后,赵鞅和中行寅便带着这尊刑鼎回到了绛城,堂而皇之地将它搬到了公宫之中。随后,中行寅拜见了魏舒,声称自己已经为宣子之法铸造了刑鼎,请求魏舒以正卿的名义宣布这部法律正式发布了。
中行寅的先斩后奏让魏舒勃然大怒,魏舒其实也猜到这一切都是士鞅那只老狐狸在暗中搞鬼,他是想用宣子之法来约束自己的权力。但是士家和中行家势力太大,魏舒一个人实难在这件事上与他们抗衡。他便决定召集六卿召开内阁会议,争取其他家族对自己的支持。只要有两个家族的人站在自己这一边,三比三的结果就能让发布宣子之法这件事搁置起来。
这是一场极为沉闷的内阁会议,按照惯例,魏舒先是把赵鞅和中行寅擅自铸造刑鼎的事情在会议上做了宣布,接着便是请其余大夫们各抒己见,讨论是否应该发布宣子之法。
中行寅自然不必说,头脑简单的他本来就是给士鞅当出头鸟的,他第一个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肯定了士匄为国家作出的贡献,并陈述了铸造刑鼎的伟大意义,要求内阁会议立刻通过对宣子之法的明文发布。
轮到士鞅发话了,这个老狐狸只是很平静说了一句:
“老夫没有什么意见,听凭诸位大夫们的裁决。”
在士鞅的心里,他早已预料到这场会议的讨论结果了。中行寅已经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全说了,他又何必再和魏舒争个面红耳赤呢?所以他故意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至于赵鞅,在他的内心是极其反对士鞅和中行寅的,但是他被中行寅生拉硬扯,已经是铸造刑鼎的参与者之一了,他现在是骑虎难下,无法对中行寅表示反对。而中行寅用邯郸氏威胁他的话还在他的耳边回响,此时还对此心有余悸的赵鞅不得不对中行寅的言论表示了赞同,说宣子之法确实应该铸鼎发布了。
看见赵鞅如此态度,魏舒的心凉了一大截,他连忙看了看智跞,希望智跞这个时候能站起来说两句。但智跞干咳了一声,便扭头避开了魏舒的视线。原来,狡猾的智跞知道这件事是士鞅和中行寅联手压制魏舒的,自己虽然不喜欢中行寅,但实在没有必要和士鞅闹翻脸。将来魏舒一死,士鞅就是中军将,得罪这条老狐狸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智跞一沉默,会议的气氛顿时冷却了下来,现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肯吭声。魏舒知道要阻止宣子之法的明文发布已经是不可能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当时的下军佐韩不信,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做一回愣头青,站起来以礼乐制度斥责一番中行寅的言论,为自己留下一点点儿的面子。
韩不信,韩起的孙子。由于韩起之子韩须早亡,年轻的韩不信便提早继承了韩氏宗主之位,并跻身六卿的行列之中。
年轻的韩不信对于士鞅和中行寅的为人其实早有了解,如果换在过去没有当下军佐的时候,他一定会对士鞅和中行寅大声唾骂。而如今,他成为了六卿,做了士鞅和中行寅的同僚,行事之前必然要考虑一下后果。韩不信很清楚,自己在地位和资历上都远不如士鞅和中行寅,就更别说家族实力上与人家的落差了。所以说,在内阁会议上和这两位老前辈大吵大闹实在不是一件理智的事情。更何况,韩家的老盟友赵家都参与了铸鼎,自己为什么要表示反对呢。
结果,韩不信在魏舒的注视之下,欲说还休地张了张嘴,还是只说了一句:
“听诸位大夫的决定。”
会议结果:2人赞成,3人弃权,0人反对。
身为正卿的魏舒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宣布承认宣子之法正式发布。至此,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部成文法诞生了。
然而,正如赵鞅所说,为宣子之法铸造刑鼎在当时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这部成文法一经发布,舆论哗然,六卿们遭到了晋国内外一致的谴责。
孔子当时就大骂晋国人说:
“晋国大概是要灭亡了吧!他们怎么可以抛弃原有的法度?晋国应该遵守唐叔传下来的法度,作为百姓的准则,卿大夫按照他们的位次来维护它,百姓才能尊敬贵族,贵族因此能保守他们的家业。尊卑贵贱才不至于有差错。现在废弃这个法令,而铸造了刑鼎,百姓都能看到鼎上的条文,还用什么来尊敬贵族?贵族们还有什么家业可保守?贵贱没有次序,还怎么治理国家?而且范宣子的刑书,是违犯礼制的乱法,怎么能把它当成法律呢?”
晋国国内的史官也痛斥事件的始作俑者士鞅、中行寅和赵鞅说:
“士家和中行家恐怕要灭亡了吧!中行寅是下卿,但违反上面的命令,擅自铸造刑鼎,以此作为国家的法律,这是违犯法令的罪人。士家改变原有的法律,就要灭亡了。而这事赵鞅也参与了,虽然赵鞅是出于不得已,但如果修养德行,是可以避免祸患的!”
那么,宣子之法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法律,它明文发布出来为什么会遭到包括孔圣人在内的这么多人谴责呢?
史书上没有记载宣子之法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是我们可以根据这部法律产生的影响和当时人们对它的评价,来大致推测这部法律的主要内容。
首先,这部法律令魏舒十分反感,说明法令中有限制和约束正卿权力的条款。大概也就是说正卿不能随便发布指令,重大问题必须经过六卿讨论等等。
其次,这部法律令“克己复礼为仁”的孔子极其愤怒,说明它严重违反了礼制原则。这个情况,在赵盾主政晋国时颁布的新法(宣子之法的母本)中就有所体现了。赵盾在自己的这套法令中,强调任用官员要贤能,并且要侧重选择异姓。表面上看,赵盾讲的似乎很有道理,但实际上,赵盾是在为异姓卿大夫霸占晋国的权位开绿灯。周朝礼制原本的原则就是,尊卑有序,贵贱有别。姬姓晋氏在晋国是最尊贵的,公族本应该担任最重要的职位。现在,赵盾翻了个个儿,让异姓充任重要官职。而士匄的宣子之法又将这些条例加以扩充和具体化,无怪乎要被孔子和诸侯们批评为践踏礼制了。
最后,这部法律是“刑”法,还被孔子批评为“百姓都能看到鼎上的条文”,说明这部法律比较多的内容还是针对平民的,用于控制当时增长的各种平民犯罪活动。赵盾的新法曾记载要“正法罪”(明确刑事法规范)、“辟狱刑”(清理狱囚积案)、“由质要”(处理债务纠纷)、“董逋逃”(追捕逃犯)。士匄的宣子之法应该是在此四个方面的基础上加以扩充,希冀保持晋国的社会稳定。从整个历史环境变化而言,这套刑法的出现,证明了当时社会的剧烈动荡,平民阶层的活动日趋活跃,已经成为贵族们不可忽视的力量。
这部宣子之法作为中国有记载的第一部成文法,其划时代的意义自然是不可言喻。然而,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之下,这部法律的超前性遭到了全天下人的口诛笔伐。铸鼎的中行寅和赵鞅二人更是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中行寅不必多说,他本来就是一个脸皮厚的主儿,甘愿给士鞅当枪使,对于天下人的攻击他是无所谓。反倒是赵鞅,因为这件事使自己的名声大受影响,许多人批评他道德败坏,修养不够,完全比不上自己祖父和父亲。赵家的名誉也因为这件事情一落千丈,赵武和赵成父子苦心建立起来的好形象被士鞅轻易地破坏了。
至于魏舒,宣子之法被明文刻在了鼎上,让所有人都清楚了他的权力是受约束的。他就没法像以前那么自由自在了。更重要的,他也没法随便对士鞅和中行寅发号施令,有好处也不能不分给这两人了。士鞅以中军佐的职位,成功牵制住了上司魏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