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象,败军之将庞涓被押解到孙膑面前的情景。孙膑是泰然自若坐在木车上,冷笑地看着这个陷害自己的老同学如今如何沦落这般狼狈的地步。而庞涓一定是很不服气,先对孙膑一通臭骂,然后喊着“要杀要剐随你便”之类气话。
但孙膑没有杀他。
一方面的原因是孙膑没有权力。孙膑在军中只是一个参谋,没有处置俘虏尤其是敌方大将这种高级别俘虏的权力。有这个权力的人只有齐威王田因齐。
另一方面的原因,个人推测是孙膑不想就这么便宜了庞涓。庞涓把他害的这么惨,孙膑觉得简单就把他杀了很不解恨。他一定给予庞涓最多的羞辱,让庞涓再次摆在败在自己的手上,让他颜面尽失,身败名裂,到那个时候再给他一个应得的了断。
一个被朋友欺骗,受尽身体和精神上痛苦的人,是有可能产生这样的复仇心态的。
总而言之,庞涓没有被杀,他反而在不久之后被释放了。
孙膑不杀庞涓是出于恨,而田因齐不杀庞涓,则是出于外交上的考虑了。
虽然齐军取得了桂陵之战的大胜,但魏军的实力尚存,魏军随时都可以重新组织力量发起反扑。所以这场战争的胜负还不能过早下结论。田因齐为了不激怒魏国,就没有下令处死庞涓。
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352年,魏军果然发起了反攻。魏罃从三晋的另一位兄弟——韩国那里请来了援兵,对襄陵的齐军发动了攻势。齐军被魏韩联军击败,伤亡不小。虽然桂陵之战获胜,但田因齐担心齐军再打下去损失会更大,便向魏罃提出了停战的要求。
一听说齐魏两国和谈,楚国人认为“渔利”的机会来了,便派景舍出面,自告奋勇地要当两国的调停人。在楚国的斡旋之下,魏军也暂时停止了对齐军的进攻。
说实在的,魏罃其实是一点都不想和齐国和谈的。桂陵之战吃掉他四万多武卒,还抓了他的大将庞涓,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恶气。但是,从魏国西边传来的消息,逼得他此时不得不选择与齐国和谈了。
西边传来什么消息呢?魏国旧都安邑被秦军占领了。
那段时间的秦国正出于商鞅变法时期,国力日渐强大。为了检验变法的成果,秦国选择了魏国与赵、齐、楚三国混战的时机,也对魏国发动了进攻。公元前354年,当魏军围攻邯郸时,秦军突袭了河西郡的要塞元里(今陕西登城西北),杀死魏国驻军七千多人,并乘胜攻占了60多年都未能拿下的少梁城。
公元前352年,秦军又趁魏韩联军在襄陵与齐军交战的机会,在商鞅的率领之下东渡黄河,攻入防守空虚的魏国腹地,包围了安邑。安邑城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投降了。不久之后,秦军又攻打了西河郡的固阳(今陕西延安市东)要塞,迫使当地魏军投降。
西线战场的告急就像一颗炸弹一样震撼了魏国朝廷,为了阻止秦军的进一步的蚕食,魏罃只能暂停东线的战事,与赵、楚、齐三国坐到谈判桌前和谈。为了尽快结束战争,魏罃做出了重大的让步,他宣布放弃所有占领的赵国领土,把邯郸交还给赵国;而齐国也撤出魏国的领土,三国重新回到战争爆发前的状态;楚国作为调停人,如愿以偿地“渔利”到了魏国作为酬谢的睢水一带的土地。公元前351年,魏国和赵国在漳水会盟,两国签订友好条约,正式宣布这场战争结束。
而俘虏庞涓便是在此时被齐国释放了。回到魏国后的庞涓运气极佳,非但没有被魏罃追究责任,反而还官复原职,重新成为了魏军主帅。当中的原因,极有可能是魏罃手下的人才实在是匮乏,论将才和威望,魏国的武官中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庞涓。魏罃只能让庞涓戴罪立功。
为了一雪耻辱,庞涓在接下来的战场表现也是可圈可点。公元前350年,魏罃为了报复秦国,出动大军西征,由于当时的秦军还不够强大,魏军主力轻易地便击败了他们,收复了丢失的领土。庞涓带领魏武卒精锐继续西进入侵秦国,一直打到了秦国的定阳(今陕西宜川县东北),直接威胁到秦国首都咸阳。
魏武卒凶猛来袭令秦孝公嬴渠梁大为惊恐,他连忙下令全国加强戒备,自己则亲自去到王畿之地拜会魏罃,请求停战修好。面对秦国卑躬屈膝的请求,骄傲的魏罃再次做出了一个缺乏远见的决定——停止进攻,接受秦国的和谈。
经过五年的折腾,魏国转了一个圈,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起点。在魏罃看来,魏国依旧保持着原来的位置,魏国仍然是魏国,是七雄之首!。
他又继续得意洋洋起来。
人一得意,就会忘形,忘了自己应有的样子。
五年的战争,魏国未能占领他国的一寸土地,自己反而付出了巨大的兵力损失,外交上也陷入了孤立的局面。魏国实际上是输掉了这场战争,魏罃应该做的,是反思和总结,及时调整自己的国家战略。然而,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意识,他在虚荣和无知的美梦上怎么也醒不过来,反而继续沉沦,落入了万丈深渊之中。
在六年之后,公元前344年,魏罃终于做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称王。
诸侯称王,在这之前,只有蛮夷楚国敢这么干。虽说礼坏乐崩,周王室已经不值一提,但身为靠近“王化”的中原诸侯,对于王室的权威至少还是要保持礼节上的尊重的。但魏国身为堂堂中原大国,却率先干出这种僭越礼仪的事来,着实让天下人对他不齿。
而魏罃称王这件事,有一个人在当中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这个人就是商鞅。
就在这一年,秦魏再次发生了边境冲突。魏罃对秦国不断地摩擦相当不满,便打算学习春秋霸主的做法,借朝见周天子的机会,联合宋、卫、鲁、韩四国一起组建联军讨伐秦国。魏国计划再次征伐秦国的消息传到了秦国,秦孝公嬴渠梁又给吓坏了。他担忧的是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并下令全国进入战备状态,严防魏军的进攻(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令于境内,尽堞中为战具,竟为守备,为死士置将,以待魏氏)。
商鞅见秦孝公这么担惊受怕,便向他建议说:
“我们秦国单独和魏国的五国联军作战,是没有办法取胜的。君上为什么不派我去游说魏君,我有办法让魏君放弃进攻秦国(以一秦而敌大魏,恐不如。王何不使臣见魏王,则臣请必北魏矣)。”
秦孝公连忙派商鞅出使魏国。
商鞅到了大梁,拜见了魏罃,先是把马屁拍起来,说:
“君侯已经是七雄之首,足以号令天下了。但是君侯现在所能调动的诸侯,只是宋、卫这样的小国,这样还不足以与您的地位相匹配。现在天下只有齐楚两国还不肯归附魏国,君侯应该北结燕赵,西盟秦国,然后图谋齐国和楚国。为了彰显您的王霸之风,震慑齐楚两国,君侯为什么不先称王呢?”(大王之功大矣,令行于天下矣。今大王之所从十二诸侯,非宋、卫也,则邹、鲁、陈、蔡,此固大王之所以鞭箠使也,不足以王天下。大王不若北取燕,东伐齐,则赵必从矣;西取秦,南伐楚,则韩必从矣。大王有伐齐、楚心,而从天下之志,则王业见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然后图齐、楚。)
商鞅的一通马屁拍得魏罃浑身舒坦,魏罃觉得,魏国已然是七雄之首,凭什么就不能在诸侯中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号呢。于是,他听从了商鞅的建议,停止了进攻秦国的计划,转而抓紧时间建造王宫,打造王室的礼仪用品去了(故身广公宫,制丹衣柱,建九斿,从七星之旟)。秦国因此逃过了一劫。
几个月后,魏罃便公然宣布自己是“夏王”,使用天子礼仪(他也成为了魏国首个称王的国君,得谥号“魏惠王”)。不久,他又堂而皇之地在逢泽(今河南开封市西南)召集了诸侯大会,以诸侯霸主的身份自居。惧于魏国的强大,宋、鲁、卫等小国来参加了逢泽之会。但其他的大国们则纷纷表示抵制。七雄之中,只有心怀鬼胎的赵国和秦国派了使者参加,其余四国都没有来。
对魏国称王最愤怒的莫过于楚国了。本来只有我敢称王,你魏国竟敢与我平起平坐,简直活得不耐烦了。于是,楚国与魏国的宿敌齐国结成了战略同盟,共同对抗魏国。三国的关系大幅度恶化,战争不可避免地再次爆发了。
这场战争的导火线同样是源于魏国对三晋兄弟的攻打。这次被欺负的不是二弟赵国,而是换成了小弟韩国。
怎么回事呢?
因为魏罃觉得自己的这个同门小弟太不听话了。
韩国的实力是七雄中最弱小的,所以魏国人一直都视韩国为自己的附庸,就像宋国和卫国这样的小国一样。但是韩国人可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自己说什么也是七雄之一,在主权和尊严问题上不能随随便便向别国低头,就算是同门大哥也不行。
在与魏国联合作战期间,韩国曾经趁乱侵占了一些小国和周王室的土地。魏国多次向其索取都遭到了拒绝,魏罃对此是耿耿于怀。逢泽之会,同为三晋的赵国都派代表参加了,偏偏韩国以魏国冒犯周天子为由没有来参加,完全不给魏罃面子。
魏罃决定非要教训一下韩国不可。
对付韩国这样的小国,魏罃觉得自己没必要动用庞涓这样的大将。他便派了一位名叫穰疵的人为将,于公元前342年发动了对韩国的战争。
魏军打韩军,那自然是像切菜一样容易。魏军接连在南梁(今河南汝州市西)和霍地(今河南汝州市西南)两次大败韩军。韩国人只好采取防御战略,退守险要之地,然后派人向齐国求援,因为齐国是当时唯一曾经打败过魏军主力的国家。
和上次一样,得到韩国人的求援后,齐威王田因齐再次召开了廷议讨论,让底下的大臣们畅所欲言。
邹忌,这个自认为齐国第二帅哥的国相,又是第一个站出来发言的。但他的发言实在缺乏创意,和上次赵国来求援时一样,他认为应该不救。至于理由也是雷同的,他觉得魏国人打韩国人不关齐国的事,齐国人没必要去流血去掺和三晋之间的战争。上次围魏救赵就是一个例子,虽然齐军在桂陵打了胜仗,但在襄陵却吃了败仗,损失兵力不小。所以说,齐国为了第三国和魏国打仗,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邹忌以为自己的观点有理有据,朝堂之中应该不会有什么人反对。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平日里最看不起的田忌居然带头出来反对了。
田忌反驳邹忌可谓是情有可原,桂陵之战说什么也是自己打的大胜仗,现在竟被邹忌那个小白脸说得一文不值。他当然心里不高兴,一定要站出来说两句不可。
换在平时,田忌出来发表意见,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提出的分析和建议也很肤浅。这让他经常受到邹忌和他党羽们的嘲笑。但现如今,田忌有了孙膑的指点,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信发表正确的意见了。
田忌的观点和邹忌是截然相反,他提出韩国一定要救,而且是要早救。因为韩国实力弱小,很容易就被魏国吞灭。魏国消灭韩国,实力更加强大,必然就会转而向东攻击齐国。所以,齐国一定要韩国被消灭之前救援它。而齐军在桂陵之战中击败过魏军,对魏国的战争有取胜的把握,应该尽早出兵。
听到田忌带头反对自己,邹忌可谓是气急败坏。他便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和田忌争论起来,他斥责田忌是一介莽夫,愚昧无知,祸国殃民。邹忌的党羽们跟着齐声附和,苦劝田因齐不可听信莽夫之言,万万不可出兵。
但田因齐没有理会他们,他看了一眼在人群中默不作声的孙膑,便问:
“孙膑,你有什么看法。”
孙膑是残疾人,他坐在轮椅上,用沉稳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说:
“下臣的观点和十一年前段干朋的策略相似——答应韩国的求援,但迟些再救,等韩国和魏国打得筋疲力竭的时候再出兵。这样既可以削弱韩国,又能增加与魏军交战的胜算。十一年前桂陵之战的胜利即证明了这个策略的正确。”
孙膑的观点总结起来就两个字——“晚救”。
田因齐浅浅的笑了一下,因为孙膑所说正好附和他的心意。经过十一年前的桂陵之战,和在这之后他指挥齐军打下的胜仗,他已经对孙膑是刮目相看,他相信孙膑是一个军事天才,他的智慧一定能再给齐国打一场胜仗回来。
田因齐没有听从邹忌和田忌两位达官贵人的建议,他最终做出了决定:
“就依孙膑所言,寡人同意出兵。”
齐国答应了韩国的求援请求,但没有立刻派出援兵救援。田因齐要等韩魏两国的血流干了再说。
韩国人自然没有猜出齐国人的谋略,得到齐国的许诺之后,他们满心欢喜地继续坚守着阵地要塞,顽强抵抗魏军猛烈的攻势。但是,韩国人再顽强,也弥补不了实力上的差距,他们一直等到魏军接连击败自己五次,首都新郑岌岌可危之时,仍然没有盼到齐国的援军。
韩国人终于是等不住了,齐国人再不来他们真是要亡国了。于是他们再次派使者到齐国,以愿意“委身齐国”为条件,恳求齐国火速支援。
田因齐见时机成熟,立刻派出田忌加孙膑的这对黄金组合,再次率领十万齐军主力兵发魏国,再次上演“围魏救赵”的好戏,只不过他们这次救的是韩国而已。
齐军深入魏国境内,接连攻下魏国数座城邑,很快就逼近了大梁城。魏罃见齐国又来插手,恼怒之下将攻打韩国魏军全部调回迎战齐军。魏罃这次不想重蹈桂陵之战时魏军回援途中被齐军袭败的覆辙,决心主动寻求与齐军决战,以魏武卒强大的战斗力一举歼灭田忌的齐军主力,稳住魏国霸主的地位。
为了体现对这次战役无比的重视,魏罃调集了十万人的精锐部队东进,还派太子魏申为主帅,节制全军行动;又以庞涓为大将,负责具体的指挥。他要求魏申和庞涓此战必须取胜,务必将齐军消灭,活捉田忌和孙膑。
齐魏双雄之战到了最终决战的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