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噩梦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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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幽灵(1)

1.

签售会正式开始,场面实在大,要不是在书店,你会琢磨这些人都被传销了。场中来了几家媒体,有记者问一老头,大爷,您是欧阳健的粉丝儿吗?大爷说我不粉儿,我就觉着这书有签名儿,闹不好得升值,你看我买了十本。记者问,大爷您可真幽默。大爷说谁跟你幽默了?你记者吗?我问一下,我家下水让人堵了,物业不管,这事儿归你管不?记者说,那您联系电视台,我们是娱乐记者。大爷说,哦,那麻烦你让这作家快点儿,我赶着给孙子打牛奶呢。

欧阳健签售有自个儿的习惯,他不光签名,手边还有印章。他每签一本,罗欣就压个印儿。有读者希望他多写两句,他不是写努力奋斗,就是写务必加油,后边再挂一感叹号,以示庄重。有个女人说,欧阳老师,能给我写首诗吗?他心想就你屁事儿多,可手头却写了一首“离离原上草”。他说希望您像野草顽强。女人说您太懂我了,我平时老哭,看广告都哭,您放心,往后我一准儿特顽强。

出版方觉得人太多,战线拉太长,便让工作人员把读者的书收上来,堆在一块儿让欧阳签。欧阳健想早干嘛呢?害我写一堆屁话。罗欣说,待会儿有媒体采访您,要西服吗?我叫人给您送过来?欧阳说这大热天,你咋不给我整个貂儿?

工作人员收了三、四十本上来,欧阳健挨个儿签,效率高多了。等书的读者全挪到右手,欧阳签一本,罗欣递出一本,再由工作人员递给读者。

签着签着,欧阳发现了一本特怪的书,扉页写着三个大字“我知道”。笔迹很粗,黑色,字体接近正楷,有点儿书法的意思。欧阳健没多想,顺手翻开第二页,又是四个字“你三年前”。

欧阳健又翻一页,“做过什么”这四个字赫然盖在目录上。欧阳健有点儿慌了,手心有些冒汗,他又翻了好几页,后头啥也没了。他立马合起书,举目四望,在这些陌生的面容里,他找不出任何异样。罗欣问他怎么了?他说没啥,心里却在反复默念这句“我知道你三年前做过什么”。罗欣问怎么不签了?他说,你去、给我拿瓶水,我渴了。

罗欣走后他沉住气,把这本书撂在旁边的椅子上,装着若无其事,该干嘛还干嘛。他下笔飞快,三年前那个深夜却在脑子里连轴转,他和王咪站在漆黑的河边,莫达乃的尸体像一坨生铁,河堤上一闪而过的人影,还有王咪离去的背影。他的目光不时投向人群,从左扫到右,从前扫到后,好多人都在看他,他感觉自己的眼神可能有些怪。罗欣回来后,将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拧开喝了几口,拿瓶子的手有点儿抖。罗欣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罗欣递出一张纸巾说,这屋里不热啊,您怎么满头大汗呀?他接过纸巾擦了擦,笑说,年纪大了,有点儿肾虚。

过了一个钟头,签售会进入尾声,欧阳同读者们集体合影,这才落下帷幕。他手里一直拿着那本书,他在等人来取,最终却无人来要。和主办方话别,欧阳健和罗欣离开比目鱼书店,罗欣说要回工作室,有几个PPT在等她。欧阳健说我开车送你吧。罗欣说不用,我打车就行。

她看到欧阳健手里那本书,好奇地问:“这谁的?”

“我送朋友。”

“工作室有好多,干嘛拿书店的?”

“路上小心,我去开车了。”

“哦,那您慢点儿开。”

欧阳健抬手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三,街上人挺多,气温高得不像话。他在书店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包中华、一盒口香糖、一个打火机和一瓶儿冰镇可乐,然后穿过马路,走向三水大厦。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钻进自己的奥迪Q7,世界终于安静了,但他总觉得好像有人在某个角落盯着他。他拧开可乐,一口干了半瓶,连打四个饱嗝。可以想象,此刻他内心有多紧张,他一直盯着丢在副驾上的那本书,心里一团乱麻。

摇下车窗,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在尼古丁贯通喉咙、撑开肺叶的一瞬,他脑子突然有点儿飘。戒烟半年多,今天复吸,难免神情恍惚。他把脑袋放进靠枕,闭上眼睛,当年的画面赫然浮现,他似乎看到夜里的河水在眼前奔流不息,王咪站在旁边,问他刚才河提上一闪而过的是不是人。他说可能是,但周围黑得抓瞎,想拍照根本不现实。虽然当时那么说,可心里还是有疙瘩,现在,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他伸手去拿那本书,电话却突然响了,是陆飞打来的。他轻轻“喂”了一声,陆飞说大作家,我手头儿忙,签售会没去实在不好意思。欧阳说你以为我多在乎你呀?陆飞哈哈大笑,知道你不在乎,所以才没去。欧阳笑问干嘛呢?陆飞说,刚抓了一个强奸犯。欧阳说多大年纪?陆飞说上个月刚满六十二。欧阳说这老东西,枪里有子弹吗?陆飞说子弹不知道,反正枪还在。欧阳淡淡一笑,明儿有空吗?请你吃顿饭。陆飞说别太贵,随便吃点儿。欧阳说行,茅台五粮液,选一个。陆飞说不喝酒,最近犯痔疮。欧阳笑说,好,那明天电话。

放下手机,欧阳健拿起那本书,他没再翻开,因为他不想再看那句话。他将烟头丢出窗外,把书丢回原位,系好安全带,一脚油门驶出三水大厦。

回到别墅,他把车挪进车库,离开时回头瞅了一眼,本想把书带走,最后还是放下了。这栋小别墅买来不到两个月,装修完没多久,油漆味儿若隐若现。他打开窗户,启动空气净化器,到卫生间接壶水,把窗台上的绿萝一一喂饱。远处,泛起一层晚霞,那颜色和莫达乃的伤口有点儿接近,这是他不由自主想起来的。

抛尸后不久,王咪从对楼搬走了,她走得毫无预兆,直到某天望远镜里出现一对陌生夫妇,他才知道她搬走了,此后再未谋面。他琢磨着,也许他和她之间的秘密,会永远藏下去,最后被带进土里。可今天那本书似乎正在让这种可能偏离既定轨道,至于朝哪个方向开下去,欧阳毫无头绪。

他回到客厅,泡了杯茶,然后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博尔赫斯。这本书他经常翻阅,边角磨得发白,对他来说,这本书有一定的安神作用,至于诺贝尔为啥不给这老东西发个奖,他认为有两点:第一,这老东西写得太好,诺贝尔可能不够格儿;第二,这老东西写得太好,诺贝尔根本不够格儿。

他躺进沙发,看了两页直打盹儿,脑子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坐在火车上,窗外是黑夜,但头顶有星星。车厢里黑漆漆的,特别安静,有几个黑衣人在过道里来回走,他们没有小推车,不卖瓜子饮料八宝粥,他们手里拎着手铐,倒映出窗外的星光。一个黑衣人突然站定,对他说,喂,走吧,别逼我动手。他吓得不敢说话,不自觉朝窗口挪了挪。黑衣人又说,你干过啥,心里难道没数吗?黑衣人把手铐丢了过来,欧阳一个哆嗦被惊醒了。他攀着沙发靠垫坐起来,大口喘气,半天才缓过劲儿,用手捋了捋眉毛,发现满头大汗。

窗外,太阳已经落山,花园里的路灯亮着,屋里隐约有点儿光。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水凉了,又苦又难喝。把茶杯放回茶几,旁边搁着车钥匙,上头拴着王咪的钥匙扣,那个向日葵,如今只有一股橡胶味儿。

他把这个钥匙扣写进了《沉默的凶手》,在小说里,它不起任何作用,他不清楚为什么要写它,也许就是想写一个向日葵的钥匙扣吧。

夜里八点多,那个叫田思梦的美女主持人发来信息,问欧阳咋一直没信儿。他把自家地址发过去,还说不好意思,刚订了一桌日料,快来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