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中旬,兰市的清晨已然寒凉。欧阳一宿没睡,脑袋有些发烫,为防感冒,他在出门儿前吃了一把维生素。早餐是牛肉面,要了半碗辣椒,否则全无胃口。陆飞给他发短信,说自己刚到,问他在哪儿?欧阳回复,稍候片刻,马上到。
将近八点,兰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口,被记者堵得水泄不通。主流媒体介入,使案件热度骤增。陆飞让雨桐先进去,自己夹着半棵烟,站在路边等欧阳。今天天气不好,头顶乌云密布,一切都阴沉沉的,有点儿印象派油画的意思。陆飞身后的一个女记者,正在给观众们梳理案件的来龙去脉,摄像机后头戳了一圈路人,一个大妈说,这小姑娘、我在电视里见过。另一位大妈说,对,我也见过,她那电视台老卖药,隔壁老李头经常买。大妈问啥药啊?大妈说,包治百病那一种,一盒只要九块九。大妈说哦,那都是骗人的,老李头去世一年多啦。
不到十分钟,欧阳打车出现在街对面儿,陆飞朝他挥手,他快步走来,问,没迟到吧?陆飞说没有,怎么看你状态不好啊?欧阳说,可能有点儿感冒了。陆飞问,吃药了吗?欧阳说吃了。他望着密集的人群说,挺热闹啊?陆飞问,新书写完了?欧阳说,快了。
“就知道你一定会来。”陆飞突然一句。
“为啥?”欧阳冷冷地问。
“这么好的素材,你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行了,现在干嘛?进去吗?”
“跟我来。”
欧阳戴上口罩,和陆飞穿过人流,进入法院。第二刑事审判庭,灯光明亮,旁听席呈阶梯式布局,眼下人头攒动,还有人相继入场。欧阳问这些人都哪儿来的?陆飞说都是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相关部门的人。
许多年前,欧阳来过这儿,那时还上研究生,他旁听过一起故意伤害案。被告人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亲手用铁锤和铅块儿,砸断了儿子的双腿。犯罪动机很简单,因为儿子搞传销、骗了亲戚的钱,亲戚每天上门讨债,他们没法抬头做人。于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他们趁儿子喝醉,将他绑到院子里,当着众多亲戚的面儿,把他给废了。
当年旁听的时候,陆飞也在,欧阳跟雨桐聊起这事儿的时候,陆飞说,哎呀,都十多年了。
庄严肃穆的法庭上,最先出现的律师团队,欧阳定睛一看,问,我没看错吧?那是不是咱们班的周小勇?陆飞点头说,对,他近几年在刑事辩护这方面,名气挺大的。欧阳问,谁找的?陆飞低声道,别跟我装傻,这价格的律师,一般人能用得起吗?欧阳淡淡一笑,周小勇说了?陆飞说,你和王咪非亲非故,为啥要帮她?欧阳思忖片刻,说,你想多了,那天同学聚会之后,周小勇找过我,我们聊了这案子,他说他想给王咪辩护。究其原因,这可以扩大他在圈子里的影响力。我说我和那女人有一面之缘,索性也出把力,就把律师费担了,但条件是、他必须把案情内幕告诉我。
陆飞说,意思是,你在收集素材?欧阳说,否则呢?陆飞盯着欧阳,说,这份素材的价格可不低啊!欧阳说,对我来说,毛毛雨。陆飞说,何止是毛毛雨,简直是万金油啊。雨桐说,你两说话小点儿声。欧阳低声问,谁是主审法官?陆飞说,咱们大师兄,梁清风。欧阳说没啥印象。陆飞说,咱们刚进研究生院,他是学生会主席,你没参加学生会,肯定没印象。
将近九点钟,法官和检察官鱼贯而入。梁清风四十岁上下,戴着黑框眼镜,满脸书生气。欧阳回忆许久,对他毫无印象。全场寂静,梁清风敲响法槌,说,关于王咪故意杀人、故意伤害案,本庭继续开庭,带被告人入席。话音刚落,法官席旁的摄像机转了半圈,镜头直对侧门儿。少顷,王咪戴着手铐出现了,两位女法警一左一右,架着她轻快入场。几月没见,她又瘦了,头发也短了,没有任何造型,但她眼神依旧明亮,显得十分精神。
她穿着灰色线衣,外罩橘红色坎肩儿,当她站进被告席时,只留给欧阳一个背影。三年前那天夜里,就在莫达乃被砍杀的十分钟前,欧阳的望远镜里也是这样一个背影,也许她现在想抽支烟,也许是两支,她烟瘾实在不小,欧阳都记得。
梁清风说,经过法庭调查、举证质证以及证人发言,被告人的犯罪事实、犯罪动机和犯罪性质都已明确,下面请控辩双方发表意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女检察官,将麦克风掰到面前,拿起手中的稿子,念道,犯罪嫌疑人王咪,在莫达乃、赵明远案中,完全可以拿起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利,可她背道而驰、不顾国法,将两名受害人残忍杀害,其处理尸体的方式,更是令人胆寒。
女检察官的陈词慷慨激昂,欧阳心里却忿忿不平,他现在真想站起来,告诉法官,事情根本就不是王咪说的那样。
辩护人周小勇说,被告人杀害莫达乃、赵明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实际也全非被告人一人之责。莫达乃长期从事高利贷催债工作。据证人陈述,此人催债时手段毒辣,常常恐吓他人,使借款人长期处在恐惧忧虑当中。而赵明远利用被告人对其信任,在被告人不自愿的情况下,多次与被告人发生性关系,应认定为强奸事实。至于孙晓阳,他在与被告人商量用车价格时,口出污秽之词,对被告人的精神与人格造成了严重伤害。另外,鉴于被告人有自首情节,恳请法院酌情判决。
梁清风看向王咪,说,被告人,可以做最后陈述了。
法警将王咪从椅子上架起来,又挪了挪话筒,说了声“可以啦”。王咪望着法官,面无表情,说,我自知罪孽深重,对不起几位被害人的家属,我认罪,至于其它,我无话可说。谢谢我的辩护人。最后我想说一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愿意承担一切。
梁清风问,被告人,还有别的话吗?王咪说,没有了。梁清风点头道,好,下面宣读本院判决。书记员喊道,全体起立。
梁清风手拿判决书,大声念道,根据被告人的犯罪事实、性质、情节以及对社会的危害程度,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判决如下:一,被告人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九年,并处罚金人民币四万元;二,被告人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第二天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直接向上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被告人王咪,听清了吗?
王咪点头道,听清了。梁清风又问,你上诉吗?王咪说,不上诉了,谢谢你。梁清风敲响法槌,说,今日庭审到此结束,现在闭庭。
法警将王咪带离被告席,陆飞问欧阳,咋了?怎么流眼泪了?旁听席间,人流开始向外涌动,欧阳扎进人群,向审判席挺进。陆飞喊道,喂!你干嘛去?欧阳像愤怒的野牛,在人群里左碰右撞,嘴里喊着稍等、等一下!他扒开一个男人肩膀,奋力吼道,梁法官、梁法官你他妈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