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一直在宫廷中焦灼等待。等待来自法兰克的消息,等待哥哥们归国的消息。但是我想,即使他们归国了,也不会有人将消息告诉我——我身边的侍女们,早已被告诫三缄其口。噢不,她们不需要被告诫——米娜的头颅,已经警示过一切她们所需要注意的了。
我只有靠自己,去获取蛛丝马迹。
以撒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经常会在走廊上、花园里,或是图书室中、礼拜堂里见到米迦列,我注意观察他的脸,在上面察看是否会有什么迹象。
但让人失望的是,他永远是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容。我向他行礼,充满恶意地开他跟以撒的玩笑,但他只是一言不发,似乎永远对我严阵以待。除了那次向我问询加洛林家族徽章一事外,他再没有主动接近过我,仿佛我是什么瘟疫。
是的,对他而言,我就是那讨人厌的瘟疫,要将他的以撒夺走吧。
倒是不断有来自英格兰前线的战报传来,以撒迅速击败残军,并且当众砍下“沃里克儿子”的头颅,将它挂在城墙上。
真是聪明人。绝不浪费口舌解释这是个假冒的。以撒借着这个机会,将沃里克残留在英格兰北部的势力全部收归麾下,原本只听从沃里克公爵的分封队伍,此刻直接听命于他们的国王。自登基以来,一直活在造王者阴影下的以撒,此刻势力大增。
以撒正在赶回首都的路上。
我焦灼起来。只要他回到伦敦,我必定要在他“陪同”下前往法兰克登基。为什么哥哥们还没有任何消息呢?他们早应该抵达法兰克了啊。他们早该派人到英格兰,通过外交礼节将我要回去的啊。
我心事重重,步入礼拜堂,却见里面有人正面朝巨大的十字架,虔诚跪在祈祷凳上。日光透过高高的玫瑰花窗,投下道道斑驳影子,落在他身上。他闭上双目,双掌拢着一串精致的念珠。一身紫色长袍,栗色头发——
——我认出那是米迦列。
只是他这样年轻俊美,看上去无论如何不像一个大主教。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祈祷。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我们四目交接。我轻轻点头:“主教大人,你的祈祷可真管用。国王陛下要回来了。你们马上就能够见到对方了,再也不用受相思之苦。”
一如既往,米迦列没有理会我的冷嘲热讽。他站起身,与我擦肩而过。我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主教大人……你是否……有法兰克那边的消息?”
他顿了顿,然后说:“没有。”
他真是个不擅长说谎的人。光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已经让我察觉到了什么。但是他仍在一意隐瞒。他是在隐瞒什么?是在等以撒回来,再商量怎样利用我这枚棋子?
我还在思索,他突然开口问:“你还记得上次给你看那个加洛林家族的纹章?”
我点头。米迦列说过,他们是沃里克残军的资助者。
这跟哥哥们有关系?
他正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扈从闯了进来,匆忙行礼,“主教,甘迪亚公爵抵达宫殿。”
我对这个称号没有什么印象。回头看米迦列,却见他长长的睫毛抖动,眼眸中闪过极度意外的神色。我心想,这人会是谁,能够让这张不言不动的脸上产生表情变化。
他捏紧手中念珠,沉声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扈从回答:“甘迪亚公爵说,他经过此路,想看望一下主教,顺便——”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探望法兰克的公主殿下。”
我愣了愣,意外极了——这人知道我?
我苦苦思索,这个甘迪亚公爵是谁。这个头衔,好生熟悉,似乎跟我有某种关系,我在法兰克宫廷有听过这个……啊,我突然想起来了!当这个念头闪过我脑中时,我一下激动起来。
米迦列转过头注视我,目光锐利,“你联系过他?”
我正要否认,随即突然想起来,当日我在这里托小哥哥替我联系胡安。没想到,胡安竟然当真来了。
这整座宫殿都是以撒和米迦列的人。突然出现一个与他们利益相冲的人,对我绝无坏处。我在内心微微一笑,手指抓住衣裙一角,只是向着米迦列,与他默然对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米迦列不再理会我,转头大步朝外走去。在他转过身的瞬间,我看到他的背影,脱口叫了出来——
“你……背上流血了……”
他的脚步稍微顿了顿,但依旧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门边。留在我视野里的,只有他衣裳后的淡淡血迹,如同从异国移植到庭院的粉色蔷薇。
我蓦然想起当日在以撒套房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此刻,米迦列必定有意忽视掉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沉湎于同性肉欲的主教来说,还有比鞭笞修行更狠,更能清洗自己罪过,更能净化自己灵魂的方式么?我忽然感到,他也是个可怜人。
一次次沉沦,一次次赎罪,仿佛遥远东方宗教中的无间地狱。
我转过身,低头跪在祈祷凳上,祈愿神可以让哥哥们平安抵达。而后,我踏出礼拜堂,准备去见我的未婚夫——在梵蒂冈做出最终裁决前,我们的婚约依旧有效。我想,他到这里来,也是想见见我,看看能够从我身上获取什么政治资本。
而我,极度需要从其他人嘴里,听到一切关于法兰克帝国的消息。
我不再依靠身边那群侍女。相对于胆小怕事的女人而言,男人更容易被迷惑。我在以撒给我的首饰里,取出一条珍珠项链,交给一名廷臣。他告诉我,米迦列和胡安的会面在侧殿的会客厅里。
我换上象牙白的裙子,没戴兜帽,不戴首饰,任由头发披落两肩,以一副最天然的模样步入会客厅。我见到两个人正坐在高背椅上谈话,米迦列朝向入口处,另一个人背对着门口。
听到脚步声,米迦列抬起头来,看到我正向他们走来。
他紧盯着我,眼神中藏有隐秘的不悦。另外那人转过头来,打下照面的一刹,我想起他的脸。是他,我曾经在法兰克帝国偷看过一眼的年轻人,我的未婚夫。
他见到我,站起身,摘下头上的帽子,笑着向我行礼。
“亲爱的艾丽莎公主,你比画像上的要美丽多了。”他微笑,目光定在我身上,嘴上说着我们这种人最擅长的客套话。我同样微笑,注意地看着他。
他跟我一样,在订婚时不曾见过对方本人,只能凭借画像。但是他一定不知道,我曾经在钟楼上偷偷探出头去,看见过他的脸。当时,我还看见过在胡安身旁的米迦列的背影。
跟我印象中一样,他是个典型的贵公子,跟他哥哥同样漂亮的脸,一身深紫色丝绒衣服,领口的金线滚边熠熠生辉,脚上产自伦巴第地区的靴子锃亮,踩在纯白的皮毛地毯上。他拉过我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手指微微发麻——在这个沉闷的英格兰宫廷,已经很久没有人以法兰克和意大利的花哨礼仪对待过我了。
而这宫中唯一的意大利人,是个毫无生趣的修行者与同性恋。是个憎恶我的男人。是个与我为敌、随时会取我性命的危险人物。
“说起来,为什么法兰克公主会在英格兰呢?”胡安拉着我的手坐下来,亲昵地问我。
我假装没意识到他在套话,微笑着说,“既然教皇国的甘迪亚公爵能够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法兰克公主不能够在这里呢。”
我当然不介意跟他深入交谈。但不是在这里,不是在米迦列跟前。
胡安笑着,不再追问。他当然知道,在这里问不出什么结果。他不慌不忙地开始跟米迦列闲聊,问他一些英格兰的事情。倒是我,内心焦躁不安,不知道何时有机会跟胡安单独交谈。我想打听一切关于法兰克的事情啊。
胡安忽然问:“以撒陛下到北方平叛的事,是否跟近来的局势有关系?”
我不禁想:近来的局势……会跟法兰克有关吗?
米迦列垂下眼睫,“以撒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何不亲自问他?”
胡安笑了起来,“比起跟刚从战场上的男人交谈,我倒是更愿意跟美丽的少女待在一起。”他目光大胆地看向我,我在以撒眼中见过同样的目光,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突然有点忐忑——即使名义上,他是我的未婚夫。
只听他问:“米迦列,你介意我跟艾丽莎单独待在一起吗?我想跟我的未婚妻私下交谈。”
米迦列缓缓放下手中杯子,淡淡地说:“不。”
胡安和我都有点意外。尽管都知道他的脾性,但如此直截了当的方式,在宫廷中却是少见的。
米迦列慢慢看向窗外,漂亮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日光。“现在梵蒂冈那边还没定夺,你们的婚约悬而未决。即使你们是未婚夫妻,也不能单独在一起。”
我心想:那以撒与我单独相处这事,众人皆知,又算什么呢?但我顾不上其他了,只说,“我不介意当着主教大人的面谈。”
我的目光也看向窗外。此时已是傍晚,绯红色的云霞铺满了天空。根据此前的消息,英格兰的国王已经离这里很近了。我想,以撒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没兴趣跟胡安谈情说爱,我只关心法兰克的事,我不介意在其他人面前谈。但万一以撒回来了,胡安也许会有所顾忌,不愿多谈。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以撒随时都会回来。
没等米迦列回应,我已经转向胡安:“我很久没回法兰克了,不知道现在那里怎么样?”
胡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低声地:“原来……公主你还不知道……”
这句话,让我的心提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我急切地看着他。
这时,米迦列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今晚为以撒洗尘的宴会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我不理会,仍旧急热切地看向胡安,等待他没说完的后半截话。
他却眨了眨那双漂亮的眼睛,笑一笑,“好的。真期待英格兰的宴会。”他拉起我的手,再度在手背上印下一吻,“到时我要邀请公主与我共舞。”
我垂下眼睫。
怎么之前想不到呢?
那是最佳的二人窃语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