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主教一直在摇头,低声私语,说这位美丽的林中姑娘是一个巫婆,蒙住了大家的眼睛,迷住了国王的心。可是国王不理这些谣传。”
——《野天鹅》,安徒生
我想,这个国家的国王必定是个驯马好手。或者说,也是个情场高手。他从不主动向我挑明任何暧昧,但是却再度邀请我出席宴会。
这一次,我知道自己不能拒绝。
寄人篱下,我不能不识时务。再说,我只想在这个提供安全食物与温暖居所的地方,尽快完成编织工作,然后悄然离去。我才不愿节外生枝。
我微微提起裙摆,仆人将宴会大厅的门打开,我轻轻步入。
大厅里人声鼎沸,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有说话时拖长声音的贵妇,也有坐在一旁不停喝酒的男人,两个军人打扮的男子一直靠在壁炉前激动交谈。空气中都是美酒、鲜花和香水的味道。
我环视一周,发现国王还没到。因此大家都显得十分自如。
只是大厅一隅的高背椅上,默然坐着一位男子。整个大厅似乎以他为核心,人群微妙地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然而又都恰到好处地落在他视线范围内。也就是说,那些看似不经意说话的贵妇、军人、大臣们,说的每句话,也许都别有用心,都是为了让此人听到。
这是个有身份的人。
我坐在另一侧,悄悄观察他的侧影。他穿着黑丝绒和金色锦缎服饰,我一眼辨认出那是产自弗兰德地区的高级面料。银丝滚边的帽子下,露出栗色鬈发。这时有侍女上前为他端来酒,他微微转过身子,目光瞥向我这边,然后发现了我在看他。
这时候想要移开眼光,已经来不及了。我堂堂正正地迎上他的目光,朝他微微点头。他却只是在打量我,并未向我回礼。
他手上戒指的红宝石,硕大耀目,彰显着他的身份。我突然意识到,他就是当天与国王比武的男子,那个几乎与这个国家的君主平起平坐的男人。他的穿着用度,举手投足,都跟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他更像是我的同类。
未几,他端着酒杯,朝着我的方向,慢慢向半空中举起,仿佛向我示意。
但为什么,我却感到那是某种挑衅?在目光接触的瞬间,我在那其中只看到冷漠与敌意。他到底是谁?
这时,门边响起喧闹声,人群都向门边涌去,只有我跟那男子除外。但我们也错开彼此对视的眼光,看向门外,只见国王紫色的护身上衣,外面裹着黑色披风,意气风发地步入。在他身后,是个银白色头发,然而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
人们高声说:“是陛下跟造王者沃里克公爵!”
国王边走边热情地跟所有人打招呼,然而他的目光越过这些人,似乎在寻觅某人。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在找我,直到他的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然后飞快朝他走过去。
我马上讥笑自己天真。
然而下一瞬间,国王已经看到了我,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我以为他将邀请过我的事情遗忘,心里有不被重视的不悦——我毕竟是法兰克帝国的公主。而他,只是我们殖民地国家的首领。
然而,他很快向我走来,拉起我的手,轻轻在我脸颊上一吻。他在耳边轻声说:“你很美。杏仁白底色,镶嵌珍珠,缀以蔷薇纹样的衣裙——这是我特意让人为你做的。我知道你穿上会很美,但你还是让我意外了。”
我竟然红了脸。
他拉过我的手,转身向身旁两人介绍:“这是我在打猎时带回来的美丽猎物,我的哑巴孤女。我叫她……”他看了看我,一笑,“艾丽莎。”
我有点惊讶,他为我选的名字,竟然跟我本人的一样。
只听他又亲昵搂过我的肩膀,向我介绍那两人:“这是从我的父王时代已经辅佐我们的伟大人物,也是他协助我赢取了多场战争,沃里克公爵——他可是我的‘造王者’。”那个叫沃里克的男人像鹰般锐利的双眼紧盯着我,只是微微点头。
国王又转头看向那年轻男子,神态亲昵:“米迦列是我们英格兰的大主教,是教皇以上帝的名义,从梵蒂冈为我们派来的天使。”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一怔,心里想到了什么。
我抬头看向那男子,只见他也正看向我。此时我离他这样近,他那张俊美的脸、高傲的神情、华贵的衣物全部落入我眼中。我这才想起来,我曾经见过他——这个教皇的私生子。
当今教皇有两个私生子。大儿子米迦列,小儿子胡安。
眼前这个人,正是教皇的大儿子,也是我未婚夫胡安的哥哥。
我明白过来——在彼此打下的照面中,他已经对我的身份了然于胸。我低下头,却依然感受到他的灼然目光,我感到头昏目眩。国王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没听到。
过了不久,只听人们发出一阵笑声。我茫然抬头,却见造王者沃里克公爵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头面向国王:“陛下,像这样粗野的女孩子,谁知道干不干净……也许是被哪个农夫搞大了肚子而遗弃的……”
这话这样恶毒粗野,让我大吃一惊。我正因震惊而没想到如何反驳,米迦列淡淡开口:“她虽然来历不明,但举手投足间,显然不是普通人。也许身份比这里的人还要高贵也不定。”
我没想到他会替我说话。
国王却是不发一言,只是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不明白他的用意,正如我不明白沃里克对我突如其来的恶意,这时只见外面进来一个长身的少女。贵妇人都站了起来,围了上去——我注意到,那都是些对我冷眼相看的贵妇。
那少女在贵妇人的簇拥下向我们走来,那阵势仿佛她是这国家的未来王后一般。但是跟这态势形成对比,少女的眉眼却害羞而怯懦,与她那华丽如壁毯、要撑起声势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我打量着她,猜测她的年纪与我相近,只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她来到我们跟前,一一向国王、米迦列和沃里克行礼。我注意到,她向沃里克行的是晚辈向长辈的礼。我随即意识到了什么。
这时只听沃里克嗔怪地说:“安,你怎么这样晚才来?”
叫安的少女又微微躬身,才抬起眉眼,“父亲,我刚去做完礼拜。”
瞬息之间,我明白过来。明白沃里克对我突如其来的厌恶,明白那些贵妇人对安的谄媚态度。
我记得英格兰的老国王有几个儿子,最终眼前这个人能够脱颖而出,造王者沃里克必定功不可没。这背后的交易,不用说,必定是婚姻——这年轻的国王必曾许诺过他,要娶他的女儿为妻。
我感到脊背发冷,觉得自己以国王新宠的姿态,如此高调进入宫殿,原来背后竟是万丈深渊。又难怪那些大臣贵妇对我百般不屑——在他们眼中,国王一时心血来潮捡回来的新欢,怎可能跟造王者女儿的高贵血统和政治联盟相比。
国王突然搂过我的肩膀,将我往他身上靠了靠,低头在我耳边亲昵地:“怎么脸色发白?你是不舒服么?”此时此刻,他这暧昧的态度,突然令我不寒而栗。我抬起头,视野中只有沃里克那张阴森森的脸,以及安含羞垂下的脑袋。
在这二人身旁,站着沉默不语的米迦列。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不可测地注视着我。在这宫中,只有这个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若我当真是山洞里的贫女,我的存在对安的威胁并不大,我有信心能够自保。然而一旦我的身份被揭露……我觉得手心都是冰凉的汗。
国王却突然握住我的手,“你是站久了,觉得冷吧。”他朗声一笑,自己身子王后一倒,顺势将我拉到他怀里,“跟我跳段舞,怎么样?”没有等待我的回应,他已经不由分说地将我带到宴会大厅中。
“她站在那儿,盛装华服,美丽得眩人的眼睛。整个宫廷的人在她面前都深深地弯下腰来……(国王)叫把音乐奏起来,把最华贵的酒席摆出来;他叫最美丽的宫女们在她的周围跳起舞来。
——《野天鹅》,安徒生”
音乐奏了起来,整个大厅在我的视野里旋转起来。这个年轻英俊的男子,跟我的哥哥们比起来,算不上什么好的舞者,我猜他的时间都用在马背上了吧。然而他的动作利落矫健,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我竟然不争气害羞起来。
在旋转的视野中,我像一朵漂浮在半空中的花,在所有人面前展开。尽管他并非一个出色的舞者,但他年轻、矫健而俊美,我与他指尖轻触之间,渐渐回忆起当年我在宫廷舞会中那些快乐的日子。我的身子在他掌心之上,渐渐舒展开来,众人发出低低的艳羡声,弄不明白为何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也能跳出这样动人的舞。
看我在他带领下,跳得鬓发略松,微微喘息,他笑了起来。我突然红了脸。
是的,有无数异国国王王储向我求婚,我甚至还订下婚约,但我从未跟任何男子有过多亲密的接触。我所承受过的,也不过是那些追逐权力的目光,而非如此贴身的舞蹈、眼神的对视。我突然又莫名想起,当日他将我抱到马上,高大的身体将我整个搂在怀里。我红了脸,扭过脑袋,这才注意到整个宫廷的人都在注视着我们。他们表情各异,但眼神深深浅浅,都各怀心事。
我突然清醒过来,回头看向国王,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他依旧笑着,看上去很是开心满意。
但我知道,那并非因为他抱着心爱的女子在跳舞。
那是因为,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正在掀起向他的造王者反抗的序幕。而我,一个在众人眼中毫无背景、来历不明的孤女,正是最好的工具。
我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蓦然心悸,脚下不稳。他眼明手快,瞬间将我抱起,在突然止息的音乐中,弯腰俯身看我,温柔地问:“你没事吧?”
这场戏演得多么好呵。
如果我当真是来自山洞的野孩子,必定会为这个男子心动不已。我松开被他握住的手,一下子跌坐在地,方才还沉醉在我们舞姿中的众人,此时见我出丑,都发出低低的笑声。我闭上眼睛,心想:如果我这场戏演得不差的话,但愿能够降低我在这里的危险。
我再度睁开双眼,只见沃里克已经牵着安的手,走到国王跟前。“今晚安还没跟陛下跳过舞呢。”
国王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然后接过安的手,将她带到场上。
我故意一瘸一拐地走到场边,坐在沙发上,看着在大厅中跳着舞的那两人。耳边忽然传来米迦列的声音:“你刚才摔得太刻意了。”
我回头看着他。当日在胡安前来求婚时,我在露台上往下看,曾经见过陪同求婚的米迦列的背影。我想,如果我知道那个男人有着这样沉静可怕的哥哥,我是否还会答应婚事?嘿,我差点忘了,那些都是父王的意思,由不得我做主。
此刻,他就在我跟前,平静的眼睛注视着我,目光锐利。我们二人之间如此寂静,我们的耳边却是一片喧闹——场上,国王跟安一曲终了,场边贵族们发出谄媚的赞叹声音,这待遇跟我刚才的可谓天壤之别。我想到,这些人全都是站在沃里克那一边的,他们还没意识到国王的计谋。他们太愚笨,他们不知道序幕已经掀开。
而我眼前这个男子,是来自梵蒂冈的人,是这个国家的大主教,是能够与国王平起平坐的人,是国王最重要的伙伴。如果得罪他,无论如何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我知道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但我除了否认和装傻,别无其他再可以做的了。
于是我摇摇头,朝他摆出一副“您在说什么呢?”的无知表情,然后慢慢起身,向他行了个礼后,又一瘸一拐地离开这宴会厅,只留下一个身影在他的视野里。
那天晚上,我一直埋首编织荨麻。时间像一个加速流动的沙漏,比我之前所感受到的更为紧迫。国王与造王者之争,就是个埋藏的黑火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将牵涉进去的人炸得粉身碎骨。
我织到一半,断断续续地睡着了,隐约听到有人进到房间里的声音。我没理会,却是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在梦里,我又回到了那场婚礼上,然而这次结婚的人不是父王和他的新娘,而是我。父王牵着我的手进入教堂,新郎在前方等我,我睁大眼睛使劲看,却怎样都看不清他的脸。
我一急,就醒过来了。
睁开眼一看,我正躺在厚重的地毯上,身上却盖了一条软绵绵的毛毯。一抬头,我见到身旁一双男人的靴子,顺着那双靴子,我的目光上移,接触到了国王的脸。
他看上去喝了不少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只坐在我的床上,低头看着我。他身上的外套已经脱下,扔在床脚边,半敞开的丝绸衬衣领子隐现出肌肤。窗外天色极暗,只有房间壁炉里的火,勾勒出他的侧影,我看到他站起身,向我走来。
我坐在地毯上,抬头看他。
他在我跟前蹲下,脸靠得我很近。我闻到了酒的味道。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一笑:“我只是好奇,每天晚上你都在干什么呢?”我下意识地往后靠,身子抵在墙上。我抓紧手中的荨麻披甲,阻隔在我与他之间,像是无力的武器。他又笑了起来:“你这样大胆,怎么会怕我呢?”
我摇摇头,正想站起来,但他已经将手搭在我肩上,将我搂过来。我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心里十分紧张。
他将我放倒在地毯上,双手撑起他的身子,从上面俯视着我,仿佛随时要压倒在我身上。他的手按住我的手,掌心上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我的肌肤上,仿佛有温热的水流过我的手臂。
我咬紧嘴唇,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说:“你在发抖。”
我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显得不害怕。但是没有人告诉过我,在这种时候,我应该怎么办。
他用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在我唇边一吻,我整个人抖了抖。他满意地看着我,得意地笑了。然后他整个人压在我身上,将我紧紧抱住,我听到他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潮湿温暖。我等待噩梦的来临。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抱着我,很快入睡。我在拘谨中,一动不动,身体被他压得极沉极痛。但我不敢转身,不敢弄醒他,只能这样一直呆着。
我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模糊中,我感到有人在亲吻我的脸颊,然后我听到有大鸟拍打羽翼的声音,我突然想到了哥哥们,赶紧睁开眼睛。
国王正站在窗边,他边扣着外套扣子,边笑着看向窗外:“一大早就有天鹅飞过来,有意思。”
我急忙站起来,奔到窗前。我看到,在窗边的黄铜丝网和铁栏杆外,许多天鹅正在盘旋。我知道那是我的哥哥们。我趴在窗前,头发散乱,怔怔地看着他们。
国王在身边问:“你喜欢天鹅?我可以让人捉一些陪你。”
我急急摇头,怕他真会下令做出什么伤害哥哥们的事来。
他见我焦急的模样,又笑了起来,低头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我匆忙躲开,耳边听到他爽朗的笑声,眼前却见有一只天鹅正看着我们,急促地拍着翅膀,眼神忧伤。我认出来,那是我的小哥哥。
外面有人高声喊:“陛下,会议要开始了。”
他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今晚跟我一起用餐。”便转过身拉开门。我看到在门外,站着他的扈从和近卫官。他们站得笔挺,站在我的房间门外,恭候着他们国王。
在房门关上的刹那,我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避免,却终究还是被卷入了他与造王者的对抗中了。我想,不到一个上午,国王昨晚在我这里过夜的消息,便会迅速传遍整个皇宫。我敢肯定,事实上在此之前,也许就在昨晚,沃里克就已经知道了国王在我这里。
我低头看了看床脚边的荨麻披甲。我只完整编好了四件,还剩下六件。我没法像此前自己设想的那样,安心地住在这里直到编织工作完成。我想,是时候想办法离开了。我拿起桌面上的鹅毛笔,沾了点墨水,就在纸上写了下来——
今晚,皇宫外见。
我将纸翻转过来,朝向窗外。哥哥们在日光下低回盘旋,凝视着我,才慢慢扭转天鹅细白的长脖子,拍羽离开。小哥哥还在窗外徘徊了几圈,才追随着其他哥哥们飞走。
我两手撑在桌上,觉得异常头疼。
我要尽快见到哥哥们,尽快征询他们的意见,想好下一步该怎样走。
小辛’s notes:I.弗兰德地区(Flanders),中世纪属于西法兰克王国,毛纺织工业发达,为历史上英法争夺之地,引起英法百年战争。II.大主教:根据天主教制度,由多教区组成的教省中的主教长,亦即改教区的最高负责人,又称紫衣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