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艾丽莎以为自己会被留在罗马,无法前往佛罗伦萨。但没想到,弗雷泽出发前一天,教皇派人通知她,让她动身出发前往佛罗伦萨。
她不明所以,想了一会也没有头绪,派人给身在梵蒂冈的米迦列送去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谢谢你。”
半天后,来人将米迦列的回信送过来,她拆开一看,上面写着,“我没有替你说话。你应该感谢自己。”
艾丽莎后来终于想到,教皇终究是个明白人。他也知道,她所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艾丽莎留在罗马,跟米迦列待在一起,只会授人话柄。
罗马教廷当然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历任教皇、现任枢机主教团,还有那些神父里面,有私生子的、有娈童嗜好的,不在少数。但是目前教会里几大家族并列,教皇势力并非只手遮天。离开佛罗伦萨前,听说枢机主教团里的反对势力,正在策谋罢免亚历山大六世。只要超过半数的人同意,形势就极为危险。
既然有心要让米迦列往上爬,就需要更为谨慎。
想必在教皇心目中,起码要在弗雷泽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时候,米迦列才能够爬上艾丽莎的床——这想法异常恶心,却符合博尔金家族的思维。
马车一路颠簸,艾丽莎看向车窗外。在郁郁葱葱的山谷小路远眺,佛罗伦莎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尖顶,在天际线下分外分明。那些将它温柔包围的高低起伏建筑物,勾勒出浅蓝天空的优美轮廓,一直往远处延伸。
在抵达佛罗伦萨的当天,一直统治美蒂奇家族的洛伦佐举行葬礼。整座城市的民众从四面八方涌上街头,观看镌刻着美蒂奇白色花朵家徽的棺木沿着中轴线,缓缓移动到教堂里。
艾丽莎的马车出现在佛罗伦萨街头,与蜂拥而至沿路围观的人群擦肩而过。没有人知道,车厢里坐着的是法兰克公主,教皇的媳妇。
弗雷泽见到艾丽莎的出现很是意外,但随即露出开心的笑脸。离开了罗马后,他似乎变得比较轻松。这个在严厉的父亲威严之下生活的男孩,相信并没有比法兰克公主自在多少。尽管佛罗伦萨学院的课程十分紧张,弗雷泽还要练习击剑、马术等等,但是呼吸到更为自由的空气,总是让人愉快。
她跟弗雷泽的房间相邻,晚上他回来后,除了告诉她今天学到的东西,也会带来许多外面的消息。
他说,那个叫萨佛纳罗拉的多明我会修士,每周在百花圣母教堂布道。言辞激烈,气氛狂热。
他说,前阵子有人在一个小礼拜堂前的空地上,砍下了一对同性恋者的头颅,他们的脑袋滚落,鲜血染红了来往行人脚边的石子路。
他说,勃艮第国王查理八世对那不勒斯虎视眈眈。一旦开战,很可能会取道佛罗伦萨。
艾丽莎对这些都略有所闻。白天,她还是乔装打扮成普通平民少女的模样,在大街小巷徘徊。在广场上,在市集上,在衣料铺前,她听到市民们的议论。对于洛伦佐·美蒂奇死后,他的儿子是否能治理好这座城市,心存怀疑。
圣诞前夕,佛罗伦萨有各式各样庄重的宗教仪式,但街头派发传单的人同样不少,都是多明我会的修士,言语激烈,声称这个世界的堕落将会遭到上帝的惩罚。
弗雷泽准备回罗马,跟家里人团聚。
出发前一晚,他再次问:“你不回去吗?”
艾丽莎摇摇头,“不,我留在这里。请告诉他们,我生病了,无法回罗马。”
弗雷泽像个小大人似的,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会替你隐瞒的。”
如果说,胡安完全继承了亚历山大六世品行中不道德的一面,弗雷泽则更像米迦列。不同的是,他不像米迦列那样充满野心,他还是个孩子,简单而纯朴。只是冷眼旁观着家族的一切,他也多少明白许多事情。艾丽莎和他之间,也慢慢建立起成年人和少年的友谊。
多树立一个朋友,总比多增加一个敌人要好。这是父王告诉她的道理。更何况,要面对的是博尔金家。
那里不是她的家。法兰克才是。
所以,她宁愿留在佛罗伦萨,也不愿意回到罗马。
艾丽莎站在官邸前挥手,送别弗雷泽和他的扈从一行。天上飘下细雪,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白色中。侍女为她撑起伞,她裹着斗篷,转身往屋内走去。
这一年的圣诞,她将自己困在屋里,铺展开白白的信纸,开始在纸上倾诉思乡情绪。
“亲爱的小哥哥:
很久没见了,你还好吗?凯瑟琳王后呢?
我在佛罗伦萨,这是个被上帝宠幸的城市。有极端的天才,也有可怕的罪犯。我每天白天都在这里的大街小巷游走,乐此不疲。
我发现,我对罗马和佛罗伦萨的了解,似乎比法兰克还要多。法兰克的民间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似乎一无所知。我只记得那里的宫廷……”
屋子里那样静。艾丽莎让大部分仆从休假回家,只留下一两个人在这里。但此时此刻,他们也已经到教堂去参加弥撒了。这偌大的官邸里,只有笔头在纸上书写的声音,和火苗燃烧着蜡油的扑簌声响。
她疯狂地怀念起童年时在宫中的一切。舞会上的音乐,贵族们的衣着,妇人用的香水,宴席上的酒杯,木盘上的棋子,少女怀中的鲁特琴……她用羽笔蘸上墨水,透过这一个个字母,不断地回忆着过往。父王的脸容,亚瑟哥哥的矜持,路易哥哥的纵情,小哥哥的恶作剧……在字里行间浮现出来。
她写得太快,手中的羽笔突然发出微弱的脆响,应声折断,软软地瘫在纸上。她突然无法压抑这种种感情,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眼泪滴落在纸上,滴答,滴答,又融入信纸的纤维中。她左手按在胸前,在那里,有个用小袋子缝起来的坠子,里面盛着雷欧还是野天鹅时落下的那几根羽毛。它跟随艾丽莎从英格兰到罗马,再到佛罗伦萨。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出门,将自己困在房间里,看书,吃饭,睡觉,直到新年的第一缕日光,映在眼皮上。
她睁开双眼,迎来十八岁。
小时候,她问父王:我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啊?
父王说:等你满十八岁以后,就会有爱你的国王,将你娶走。你会成为那个国家的王后,为他生下许多王子公主,看着他们快乐成长。
那时候,她才五岁,却在内心默默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艾丽莎披上外套,慢慢走上露台。钟声敲响,长长的石板路上,装帧华丽的马车穿行而过,轮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教堂里飘出了圣诗的声音。远处似乎有商队正往这边赶来,商人们的身影,高高低低地隐现在低矮的橄榄树林里。
以撒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否正在英格兰宫廷的露台上,眺望他统治下的那个国家?或是远眺他即将到手的苏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