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一辆拖拉机驶入我的诗歌王国,而那个叫亚萍的女生,也幻化成为一名村姑。——题记
在我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代,没有一个关系密切的女伴,这是一件让我永远感到遗憾的事情,甚至造成了我性格中的某些缺陷。在我家里,只有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哥哥未名,且我们从小不在一起生活。本来,我母亲还养过一个姐姐,但在未名出生以前(早)就夭折了。而如果姐姐在世,父母一般不会再要我,除非由于这个姐姐的存在,使得双亲大人的关系得以改善。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一个可爱的女儿是父亲的小情人,他对妻子的要求自然会降低。即便如此,由于姐姐比我早出生将近20年,我们也很难成为玩伴,但有个姐姐我想还是大不一样的。而在我母亲的兄弟姐妹里面,与我们关系最亲密的四姨也生了两个儿子,(而)台湾的小舅虽然有两个女儿和我年纪相仿,却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海峡。事实上,那时我连表妹们的照片都没有见过。
当我开始记事,我和母亲住在委羽山的澄江中学,惟一的伙伴是我的邻居兼同学,就是目睹我在一个冬天跌入水井的男孩程功。而当我们迁移到王林施村,我已经过了和女孩子两小无猜的年龄,开始与女同学刻意保持距离。那会儿班上的男女同学相互之间几乎不说话,这就是为何我只记得敏文和冯姓同学的原因。而当我进入王林中学,情况却有所变化。
我初一时班上有一位女班长,她的名字叫蔚华,是个性格稳重的高个女孩,坐在最末一排。那时由于营养不良,多数同学发育比较迟缓,尤其是我,记得上初中时还不到一米四,坐在教室的第二排。加上她又是班长,因此印象深刻。后来蔚华上了金华一所中专,毕业后分配在黄岩粮食局,在北方上大学的我假期回乡有时会在大街上看见她,却发现其身材并不高。
也正因为我变化比较大,蔚华已经认不出老同学了。虽然我在初一做过数学课代表,却与做班长的蔚华没有多少交往,加上成年以后,并没有发现她对我有特别的吸引力。因此,我在最初的犹豫之后,坦然地与她擦肩而过了。虽然我感觉这样做是不对的,但一直没能改变过来。
除了蔚华以外,班上还有一位女同学我始终记着,她叫徐亚萍。名字虽然比较大众化,却有不同凡响的气质,尤其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宁静中带着一丝忧郁。亚萍母亲和我母亲一样,也是小学公办教员,却是在最偏僻的竹岭村。因为是同一个乡,开教师大会时两位母亲会碰到一起,她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错。
听母亲讲,亚萍母亲也姓徐,可能是单亲家庭的缘故,女儿跟了母亲的姓。但我们同学一年之后,亚萍的母亲就调到外乡去了,很可能是另外一个县,连我母亲也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亚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亚萍之所以让我难以忘怀,是因为她既美丽优雅,又是班上的文艺委员。用现在的话讲,她是我们的“班花”。本来,像她这样吸引人的女孩我那时是不懂得如何交往的。即便有机会和她单独相处,也必定是羞怯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可是,在林彪摔死蒙古国的温都尔汗两年以后,中国掀起了一场新的政治运动,那就是“批林批孔”。1974年春节前夕,很多工厂、部队和学校都组织起了“批林批孔”文艺宣传队,到农村到街头到工厂巡回演出。王林中学也不甘落后,而我可能因为是城镇户口,算是半个城里人,被招募进学校宣传队,这样便与亚萍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
其实,早在1973年夏天,毛泽东就亲自部署了一场新的政治运动。他在一次谈话中指出,林彪和国民党一样,都是“尊孔反法”的。他认为,法家在历史上是向前进的,儒家是开倒车的。同年年底发起的“反右倾回潮”运动,矛头暗指党内第二号人物周恩来。翌年初,毛泽东批准转发了由江青主持选编的《林彪与孔孟之道》,“批林批孔”运动正式拉开序幕。
在开展“批林批孔”运动的同时,一场称为“评法批儒”的舆论攻势也大张旗鼓地进行着。从文化上褒扬中国历史上主张严刑峻法的法家人物①,如管仲、吴起、商鞅、韩非、李斯等,同时批判儒家代表了剥削阶级利益,批判他们逆历史潮流而动,尤其是孔子孔老二,一定要批倒批臭。
据历史学家后来分析,毛泽东之所以发动批林批孔运动,可能是他内心深处文革情结的反映。最令他担心的是,周恩来会成为秋后算账的挂帅人物。那样的话,不仅文革的成果会遭断送,他自己的错误也难逃被清算的命运。于是,周就成为儒家思想道德影响在党内的代表人物。
乘着放寒假,王林中学的文艺宣传队迅速排练好一批节目,每天晚上到不同的生产大队为乡亲们演出。具体我记不确切了,从有关文献里搜得一些看似眼熟的节目,列表如下,
舞蹈:《北京有个金太阳》;
器乐合奏:《东方红》;
诗朗诵:《大海航行靠舵手》;锣鼓快板:《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男声小合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表演唱:《十不忘阶级斗争》;独舞:《哈达献给毛主席》;对口词:《种田为革命》;女生独唱:《唱支山歌给党听》;语录歌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女声表演唱:《贫下中农一条心》;快板书《抓革命、促生产》;
三句半:《破四旧、立四新》;
小戏:《忆苦会》。
因为年少无知,同学们与农民伯伯一样,对法家、儒家之类的分不大清楚,更不知道批林批孔是为了批周恩来,因此这方面的节目中学生很少演出。取而代之的是,歌唱伟大领袖毛主席,那样肯定不会犯错误。记得我那时参演的节目叫三句半,四位男生一起上台,我是表演最后半句的那个人。
说到三句半,其实在唐朝便有了,那时称作17字诗,前三行每行各五字,最后一行两个字。三句半在文革时最为流行,但已经没有那么严格和压韵了,前三句并非五字不可,最后半句也不一定是两个字,可以是一个字或三个字。值得一提的是,后来我在东京担任俳句比赛的评委和颁奖佳宾,才发现日本人的俳句也是17字,只不过分成三行,每行分别是五、七、五字。
遗憾的是,我对自己当年表演过的节目内容一点都不记得,倒是一则黄帅式的反潮流快板书还有点印象。
批斗会:舌战某物理教师
“磁场是舞厅,
正电子是男舞伴,
负电子是女舞伴。”
“你,居心何在?”
“形象地说明物理知识,
同性相斥,
异性相吸。”
“呸!流氓!”
此处“舌战”两字应该出自《三国演义》“诸葛亮舌战群儒”之典故,文革时期诸葛亮被认为是法家的代表人物,因此得到推崇,他是个不倒翁。
可以说,那两个星期的排练和演出是我孩提时代最快乐的日子,因为每个人(尤其是孩子)都有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才艺的欲望,这也是今日中国卡拉OK盛行不衰的主要原因。由于我们以步代车,演出结束时间又比较晚,生产大队除了用红枣汤慰劳我们以外,还提供住宿。当然了,那都是大通铺,有好几个晚上,宣传队的全体同学住在一个大房间里,中间用一道布帘把男女生隔开。
回想起来,那可是些迷人的夜晚,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不会马上睡着,而是熄了灯聊天。没有人撒娇,也没有人讲黄段子,那是一个无比纯真的年代,大家各自回忆自己的童年趣事,可谓是难得的精神飨宴。平生第一次,我享受到了集体主义和夜生活的快乐。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个夜晚的谈话内容一概忘却了,我甚至不记得谈话的其他对象。或许,这是因为我太专注于那个叫亚萍的女同学的缘故。她是我们宣传队的顶梁柱,不仅能歌善舞,而且兼做报幕员。那时候没有电视机,因此不知道还有主持人这个角色,报幕员就等于是主持人了。
可以肯定的是,我与亚萍在黑暗中隔着布帘说过几句话。有一天晚上聊天结束以后,想到我和她竟躺在同一个房间里,兴奋得难以入眠。第二天早晨见到她时,表情仍有些不自然,脸红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让我深感遗憾的是,我们从来没在同一个节目里演过戏,但每当她报幕时叫出我的名字,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可是,那年暑假来临以后,亚萍随着母亲工作的调动离开了王林中学,从此音讯全无。许多年以后,我游历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时,曾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假如亚萍多留一年或半载,她会否成为我的贝雅特里齐或劳拉呢②?亚萍走后的第二年春天,我也因为母亲工作的调动离开了王林中学。
巧合的是,等到秋天来临,我升入江口中学高中部,班上的文艺委员竟然也是一位名叫亚萍的女同学,她不姓徐而姓符,两者仅有一个辅音字母之差。高中的亚萍同样也能歌善舞、活泼可爱,是班上最吸引男生的女生。可是,随着“四人帮”的垮台,中学再也不需要组织深入乡村的文艺宣传队了,从此我没有再上过舞台。直到有一天我意外地成为一位诗人,屡屡在世界各地登台朗诵,并偶尔与管弦乐团合作演出。
其实,我高中班上还有一位女同学叫秀玲,是语文课代表。不仅人长得像名字一样秀气,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后来她上了大学,且毕业后留在省城,当上外经贸厅的副处长,我们偶尔会在一些场合相遇。可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读高中时她的性格非常内向。两个地主的后代,自然要避嫌不在一起不说话,也因为如此,我没有感觉到她对我有吸引力。
在参加“批评批孔”文宣队十年以后,因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的缘故,我在黄河南岸的济南写下了第一首诗《路灯下的少女》,起因于头天夜里的一个美丽误会。那女孩亭亭玉立,在瑟瑟寒风中站在一棵梧桐树下,错把过路的我当成等待已久的男友了,竟然毫不犹豫地直扑我的怀抱。她自然是要失望了,而我当天夜里也辗转难眠。
次日早上醒来,口中仍念念有词,于把它记录下来了。
一直以来,我试图回忆那年寒假和亚萍在一起时的演出,想写作一首纪念的诗,却未能成功。出现在我脑海深处里的一幕幕始终是我和同学们,从一个村庄徒步前往另一个村庄演出的情景。这一幕有时又与另一幕难以消退的记忆重合,那就是去杜岐乡赶集路上所见到的突突鸣响的拖拉机。终于有一天,一辆拖拉机驶入我的诗歌王国,而那个叫亚萍的女生,也幻化成为一名村姑(这首诗后来在法语世界受到青睐更是出乎我的意料)。
村姑在有篷盖的拖拉机里远去
我在乡村大路上行走一辆拖拉机从身后驶过我悠然回眸的瞬间和村姑的目光遽然相遇
在迅即逝去的轰鸣声中矩形的篷盖蓦然变大它将路边的麦田挤缩到我无限扩张的视域一隅
而她头上的围巾飘扬如一面旗帜她那双硕大无朋的脚丫从霍安·米罗的画笔下不断生长一直到我伸手可触
1988,杭州
①法家是战国时期以法治为核心思想的重要学派,在公检法被砸烂的文革后期被奉为真理的化身,实属荒唐,其目的当然是为了树立个人威权。
②贝雅特里齐和劳拉分别是意大利诗人但丁和彼得拉克的缪斯,后者的诗全集被分成《劳拉在世所作》和《劳拉去世后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