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和母亲在樊岙的有限日子里,去过五里开外的小村枫树脚塘。那是我奶奶的家,就在去鹤浦的路上。我爷爷曾经是乡里首富,该村又称蔡万仓,这个俗名今天仍为岛上的人所熟知,虽说蔡家六十年前便已迁回温岭。不过,它在地图上的名字叫南五村,这或许与它和鹤浦的距离有关。土改时我爷爷被划为地主,五个儿女作鸟兽散。最远的是小姑,她到了北京,最近的便是三门的小叔。
说起爷爷奶奶,他们的年纪和外公相仿,我出生时均已过世。多年以后,我奉台湾舅舅的指令,陪江苏来的四姨去南田给外祖父母扫墓,也到过蔡万仓。两行枫树加上一座两层楼房,对我来说却是一块圣地,因为我的双亲就在那里成婚的。在乡邻的指点下,我们还找到爷爷当年开设的米厂遗址。惟一出乎我意料的是,一泓池水被一条溪流代替了。
母亲似乎了解我的心愿,归途没有走回头路,而是选择了不同的路线。我们先从鹤浦坐渡船到对岸的石浦镇,在那里和四姨告别。她和表弟改乘汽车北上,我和母亲则继续坐客轮去海门,即今天的台州市府所在地——椒江,当时它只是隶属黄岩县的一个镇。
算起来,那该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大海,途中还可以眺望隶属海门的一江山岛和大陈岛。前者因为解放战争的一场海战著称,后者是“知识青年”最早插队落户的地方。值得一提的是,多年以后,我有机会进行世界之旅时,也努力遵循这一原则,即刻意走成一个个圆圈。当然,那些圆圈的周长要多出几十倍甚至几百倍。
让我始终难以想象的是,外婆到鹤浦码头送别两个女儿的情景,那是母女间的最后一面。40多年以后,当卧床已久的母亲认不出人时,我迟疑地去作一次短暂却期盼已久的异国之旅,方才切身感受到那种难以名状的离别之痛。那会儿,空守闺房十多年的舅母用箩筐挑着我和表弟,从未见过亲生父亲的表哥紧随其后,他即将随四姨去苏北念中学。显而易见,假如他留在地主婆的奶奶身边必然会辍学,他当然也不知道这是与奶奶的永别。
我这位表哥的父亲是外婆惟一亲生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小舅,最为外婆疼爱。当年她亲自送小舅到南京,就读海军军政部电雷学校航海专业,民国27年毕业后加入了国民党军队,后来流落到台湾,从此天各一方。无疑,舅母和舅舅是那个年代最值得同情的人,两个相爱的人在青春年华里永别了,而他们在随后的几十年里都不知道那是永别。
有关外婆最感人的故事是舅舅告诉我的。上个世纪末的一个冬天,我到台湾中部的彰化参加一个数学会议,在游览过日月潭以后,急切地到台北看望他老人家,并在他家中逗留了一个星期(期间在台大做了一场学术报告)。这是我们舅甥惟一相处的时间,舅舅只是偶尔和我谈及往事,他还送给我一部《操船学》,那是航海界的一部名著,汇集了他毕生的学识和经验。
《操船学》一书系舅舅在香港船长公会讲习班讲授操船学时撰写的讲稿,分九章,包括离靠码头、海上拖救、油轮操船、荒天操船、抛锚作业、系靠缆绳等,书中还有百余幅他亲手绘制的插图,如纽约港抛锚掉头运转图。同样值得一提的是,舅舅因为遭遇一次沉船事故时沉着应对,获得过英国交通部的嘉奖,不料却被柏杨先生①无端指责。
在我离开后,小舅写信给两个妹妹说,“天上掉下来一个小外甥”。舅舅到台湾不久,从军队转业到了地方。两年以后,他思乡之情甚切,便辞去公职,搭船到仍未解放的渔山列岛②,向往着从那里返回故乡与妻儿母亲团聚。但政治的阻隔迅速中断了他的回乡之路,一位出身不好的少年同伴被就地正法了。亏得外婆闻讯后雇一条小机帆船闯来,与舅舅见了最后一面。
那必定是人世间最凄凉的一个夜晚,母子俩在岛上惟一一家小旅店里同床共眠,分享着生命中最后的亲情。那种生离死别是常人难以体会到的,那座岛屿也成为我的梦中之岛。直到新千年的一个夏日,我终于乘坐一艘大功率的客船艰难地抵达,一路上呕吐不止,似乎是完成了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由于受传统伦理道德的熏陶和影响,舅舅对自己母亲的歉疚一直多于对妻儿的,他怨恨舅母在土改和文革初期没有更好地照顾母亲,这一点作为外甥的我不能完全认同。在我的记忆里,舅母外表秀丽端庄,她从25岁开始守活寡,等到外婆去世很久以后、舅舅无望归来才不得已改嫁,那时她已经年过半百。而对舅舅来说,渔山列岛上的那个夜晚像幽灵一样始终缠绕着他,直到半个多世纪以后,他在台北的一间非典病房里辞世。
①参见柏杨(1920-2008)杂文《沉船与印象》,收录在其代表作《暗夜慧灯》中。
②渔山列岛,浙江外海岛屿,隶属宁波市象山县。因为四周被湛蓝的海水环绕,已成为旅游和垂钓胜地。
我的生命一直被河流缠绕,甚或牵引。我始终无法摆脱的,是河流的层层包围。——题记
说实话,我对院桥这个最初的居住地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自从我在黄岩城关医院出生以后,母亲便领我来到这座小镇,直到四岁那年才离开。从地图上看,院桥位于黄岩城南15公里处,若是依据规模和人口,称其为大村也无妨。今天的甬台温高速公路经过此地,并有一个出口和一个响亮的名字:台州南。
我母亲原先在县城文化馆工作,她的声音洪亮,说话幽默,富有节奏感,颇具感染力,在领导面前讲话一点也不像个部下,一段时间里还担任过有线电台的播音员。父亲被划为“右派”以后不久,她便被逐出县府所在地的城关镇,后几经周折,在院桥中学担任了教务秘书。
那时教务秘书除了完成与教学有关的事务以外,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是在蜡纸上刻写全校各年级的试卷(刻好由工友拿去油墨印刷)。母亲的汉字写得工整好看,直到暮年她仍以写信为乐。有一次期末考试前夕,她由于过于集中精力,连续刻写数十张蜡纸,导致视网膜剥离,右眼完全失明,后经医生抢救,仍近视一千五百多度。
院桥与路桥相邻,虽一字之差,且都在黄岩县内,知名度却相差甚远。路桥如今以小商品市场集散地名闻遐迩,它也是中国股份制企业的发祥地。而院桥即使在黄岩,也仅以种植红瓤西瓜出名。这种西瓜主要产在沙埠乡(与乐清市邻接),那里还以出土胎质坚硬细腻,胎体轻薄的青瓷著称,釉色以青绿为主,造型端庄,古朴雅致,其历史可以上溯到唐末和五代。在我出生之前,当地农民在修建一座水库时发现了青瓷窑址,那时母亲还在县文化馆工作,被派到水库工地做播音员,受到民工们的喜爱,她一直以此感到自豪。
据母亲回忆,我幼年最爱做的一件事是拉着保姆秀娟姐姐的手,到院桥车站看汽车。秀娟是沙埠乡的村姑,长得和名字一样秀丽,可惜我无法记住她的相貌,她也没留下一张照片。车站边上有一条小河,虽然不通向任何大去处,但突突奔响的小火轮还是诱发了我的好奇。由于船速比较慢,我甚至可以在河岸上跟着快走几步。我对这支河流有更多的遐想,是在上小学以后。
河流与人类的关系极为密切,虽然不是惟一的水源,但因为暴露在地表,取水方便,是人类可依赖的最主要的淡水资源,对乡村居民尤其重要。不仅如此,许多乡村道路都沿河修筑。母亲晚年经常含泪回忆的一件事是,我们与兄长未名的一次擦肩而过,那恰好发生在一条小河边上。
那时15公里的距离已经算比较远了,一般每隔一个星期,未名才会从县城乘汽车到院桥,和我们共度周末。本来,在我出生以前,年长我十岁的(兄长)未名一直跟着母亲过。我出生以后,迫于经济上的压力,也为了未名有更好的教育,母亲把他送到父亲任教的县立中学就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