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六的午后(那时周末只有一天,学校一般放假一天半),母亲突然决定去县城。或许,她是想看看多时不见的父亲。在那个年代,无法通过电话联络。就在我们搭乘的汽车快到县城的时候,母亲看到未名正独自一人沿着河岸步行往院桥方向。她扑到窗口,汽车呼啸驶过,未名没有听见她的呼喊。
黄岩城西15公里处有一个头陀乡,乡里有一座农场,是黄中学生的实习基地。父亲被打成右派以后,就被发送到那里养牛。正是在那座农场里,父亲因为饲养的奶牛比较肥壮,被村民们戴上了大红花。不久,由于他的双手也同样灵巧,他被调回到城里,在黄中校办模具厂做了一名木工。可不是那种普通的木工,而是做模具的高级木工(黄岩素有“模具之乡”的美称)。至于父亲最初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我始终无法知晓。
我四岁那年,母亲因为工作太忙,把我送到头陀乡,在我父亲熟悉的新岙村村民金橘家里托养。新岙在头陀乡北部,永宁江的一条支流从那里流过,并偶尔有山洪爆发。顾名思义,新岙是一座山谷,那时没有通公路,如今则成了柑橘和茶叶生产基地。金橘那时还是小青年,他有一个姐姐。金橘的父亲早亡,他的母亲才是一家之主,但我不知道她姓啥名谁,我母亲只管她叫金橘娘。
第二年秋天,母亲把五岁大的我送进了村办的新岙小学。有两件事让我难以忘怀,一是上学前一天我还在田间跟着农民拉的犁后面抓泥鳅和黄膳,我是被母亲强行拉到学校里去的。上了一天以后就不用再动员了,因为我觉得读书非常容易。二是小学里只有一位老师。
这是一位男老师,他叫林加幻还是很久以后金橘的儿子后来告诉我的。既然只有一位老师,自然也只有一间教室了,可是,却有五个年级的同学在一起上课。隐约记得教室中间有一个过道,两侧各有一排桌子和长凳。我们一年级学生共四位(男女比例已经记不清了),坐在左面的前两排。老师先给高年级的同学出几道复习题,然后就给我们一年级新生上课。不到十分种,他就停下来布置作业,然后给二年级上课。
我到金橘家的时候,他的姐姐还没出嫁,不久我便去邻近的新前乡参加她的婚礼。在我的记忆里,到新前或县城都要经过一个叫山头舟的渡口,据说那古老的浮桥至今依然还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场面,看到新娘脸蛋红扑扑的煞是好看。客人们个个兴高采烈,尽情地抽烟喝酒吆喝。我和其他小孩则欢天喜地,每人领到几颗喜糖和一只烧熟了的红鸡蛋。
第二年夏天,金橘的姐姐抱着满月的儿子回到娘家,和我同住一间屋子。夜里宝宝尿床,湿了她的内裤。她起身点亮油灯,给宝宝和自己换衣物的时候,弄醒了我。我睁开惺忪的双眼,看见她棉花一样雪白的屁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身体。虽然很快我又扭头睡着了,但那一瞥却从此留在了记忆中。
若干年以后,这片白色又与另一片灰暗的白色融合在一起。这一点似乎也印证了俄国画家瓦西里·康定斯基的一番描述,这位抽象主义艺术的先驱在其回忆录里谈到了他的幼年时期,他认为,物体的形状在记忆里不如色彩来得清晰。
那年春节过后,母亲的工作有了变动,她从院桥调到离县城只有五里路的澄江中学,做了一名会计。母亲是一位好学不止、永不服输的妇女,做会计绝不是她最后一次改行。母亲之所以要求调动工作,主要是想离开在县中读书的未名近些,方便他节假日和我们团聚,这可能与母子间那次擦肩而过有关。
澄江就是永宁江,是故乡的母亲河,两岸是黄岩蜜橘的原产地。可是,澄江中学并不靠江,这所拥有高中部的完全中学那时仅有一幢三层的主楼,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却已经是高楼大厦了,它傍依着一座形如乌龟的委羽山。那以后,母亲一直把我带在身边,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能记事了。
不过,当我知道50来米高的委羽山(我们简称之为羽山)是一座道教名山,却已经是30年以后的事情了。原来,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一个几十多米深的山洞,竟然是位列中国道教十大名洞之二的委羽山洞。
相传东汉时刘邦后裔刘奉林在此修道成仙,跨鹤飞升,委坠羽翮而得名,此山因此受到历代道士和名流的朝拜。如果说,南宋右宰相杜范称其为“众山之宗”,诗人戴复古①“归老委羽之下”与他们出生在本地有关,那么南朝诗人谢灵运的“山头方石在,洞口花自开。鹤背人不见,满地空绿苔。”(《题委羽山》)和清末政治家康有为的“松竹幽幽委羽山”应该不带任何私情。
遗憾的是,澄江中学并未获得委羽山的仙气,在黄岩也只是一所二流的中学。尽管如此,我后来并没有资格入读这所中学。不过,在委羽山东面不远的一条清澈的小河边,也是今天甬台温高速公路经过的地方,有一座错落有致的庭院式建筑——樊川小学,我在这所小学里度过了两年半的时光。
那条小河的名字我同样不得而知,或许它本来就籍籍无名,不过我记得,它的水流十分湍急,有许多轮船在上面行驶。我还记得,许多个夏日午后,有些高年级的同学,勇敢地从桥上跳下去。那种情形,与多年以后我在哈瓦那海滨大堤上所见到的几乎一样。
在河流的另一侧,是连接宁波与温州的主要公路,由细碎的石子铺成。每当有汽车驶过,后面就扬起灰尘。公路的另一侧是茂密的森林,依着高高的方山,那座山峰一直延伸到黄岩县城。汽车后面扬起的那团灰尘,又高又长,像晨雾一样。我喜欢看着那团晨雾,汽车的影子钻进里面又跑了出来,或者聆听冬天的寒风在森林里吹过时发出的声音。可以说,这条通向远方的石子公路和神秘的森林给我带来了最初的幻觉和想象。
很久以后我才发现,这条河流与流经院桥的那条河流是连通的,而那支公路正是我幼年时期与母亲一起搭车经过的。这个发现让我惊叹,原来,我们的生命一直被河流缠绕,甚或牵引。我们始终无法摆脱的,是河流的层层包围。
河流流淌在大地身上,就像血管流淌在我们身上一样。多年以后,故乡的那支河流仍梦萦魂绕似地纠缠着我,促使我写下一首小诗,
河流
这么快河流就离去了
像一簇古老的飞箭
没有停歇,就离去了
更多的箭矢从背后
——向我们射来
多么甜蜜的穿透啊
河流,这么快就离去了
樊川小学的前身是宋代的樊川书院。相传1174年,南宋大哲学家朱熹在此讲学,至元明时期,已是全国五大书院之一。朱老先生是当时中国最博学的人,也是孔子以后最有影响的儒学大家和教育家,正是他确立了“四书”。与此同时,他也是个道德家,曾亲自下令通缉和严惩女词人严蕊②,后者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营妓。
我在新岙小学念了一学期书以后,便转学来到樊川。这是我童年上过的最有历史渊源的学校,但它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风范,惟有方山脚下那支小河流淌,让人偶尔产生一丝怀古之想。学生除了澄中的教工子女以外,均是来自于附近村庄的农家子弟。
如今,小学里的事情我几乎全忘了,只记得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姓熊,还有一位白白胖胖的陈老师。记得陈老师并非她书教得好,而是因为她从来都不会笑。等到我后来上了大学,寒暑假回乡探亲时,偶尔会在县城的大街上与陈老师擦肩而过。那时候陈老师已经退休,可我却没有主动与她打招呼,她也没注意到我,显然她已经不认得我这个学生了。后来我听说,陈老师终身未嫁。等我到了能够从容地向陈老师自我介绍的年龄,却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①戴复古(1167-约1251),浙江黄岩南塘(今属温岭新河)人,南宋诗人,一生不入仕途,漫游江湖,且行且吟。
②严蕊,本姓周,字幼芳,浙江黄岩人,南宋女词人,生卒年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