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来此,不要惊讶,也不要失望。你会一步一步地走着、抑或错过,哀叹、或者赞赏,因为一派磅礴的寂静与萧瑟,不在山河,却在人心。
我视野里有两个台北,一个是101的台北,另一个则是阳明山的台北。谁来台北不去101呢?既然有台面上摆着的精致的美丽,那荒野中一节节的苍风芒草,亦是一种美丽,两者相得益彰,正如台北故宫落于远山,对面又矗着破旧的住宅。
阳明山,位于台北市近郊,居纱帽山之东北,磺溪上源谷中,多湿地、火山地貌,因此以天然温泉著名。因多生茅草,旧称草山,传说因富有火山硫磺,清朝官府忧虑会招引贼寇匿于林中,定期放火烧山,因此山上便只能长出五节芒这类的芒草,故而得名。台湾光复,为纪念明代学者王阳明,将大屯山、七星山、纱帽山、小观音山一带,改名为阳明山,如今其青山翠谷,遍植樱花与杜鹃。有人说不到阳明山便不算到了台北,也有人却不以为然,说是在山上的大草坪上滚一滚,带着一身青草味就算到过了。
我去时算是秋冬之时,东北季风流连于大半个台湾岛,处处都阴着冷着。许是这个原因,又格外荒凉了几分。多以为台湾地狭人稠,料各处必都是拥堵不堪,直到了阳明山,才知道其脱落繁华,既不同于空洞凄清的101大厦,又不似参差沉落的西门町,而只消走一走看一看,满山坡的芒草在心中晃一晃,看一看飘浮的浓云,闻着刺鼻的硫磺蒸气,只一句,不尽荒寒。
在士林下了捷运,搭着111一路就上了山。走前实在没想周全,看见“阳明山”就下了,下车却连山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才知阳明山之阔大连绵。幸亏彼时碰到一对旅行的母女,搭了她们的车才上了山。初时还树丛茂密,经过一番道路悠长曲折蜿蜒,方才在冷风中抵达小油坑,一下车,却只有草,便愣住了。
荒。
我低下头,下坡的路旁是齐膝的蒿草,仰望,坡上最高依然是片片的荒草。除了绿如毡毯的普通草地,更多处便是这成群结伴的枯黄秆子,随风摇动。我承认,是我自己硬要来看这满山的芒草,自以为无限意境。哪想到在这摇摆的风中,衣衫单薄的我们自顾不暇,看到满眼芒草,又是另外一种孤寂和寒冷。
我们在泠泠的冷风中走了半晌,才在入口处看到些许游客。偌大的荒山,只有这些人,着实令人诧异。小油坑有热气喷射口,本是火山,二三十万年没有喷射过,一直零星冒着热气,入口处因着硫磺冒出了黄色。热气升腾,云雾缭绕。冲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只是温暖,也足够暖慰人心。
几番辗转,到了阳明山最后一站,凌厉的风从天地间扑面而来。秋暮雨前,清尘未歇。擎天岗有很多步道,前路自不必说,就是隔着山头,对岸亦可以看见白茫茫的草。或者我更相信是荑,有羽毛尾巴一样的植物。《诗经》中有《邶风·静女》云:“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男子夸赞女子送的荑,不是因为它本身有多美丽,草木之人,在于真心,才美且异。荑生长于牧野,或许可以解释旁边圈起来的牛,旁边标着:切勿靠近。
一路沿着步道,漫长的一段路,渐渐看得开明,却只有更多的荒草出现在了眼前,风畔浓云如波涛。从没见到过如此荒凉的台北。台北总是很热闹的。台北故宫这类名胜一年四季到处是大陆人挤成一团,展厅中还有工作人员举着“禁止拍照”的牌子,真是热闹非凡。游行又自有游行的热闹,行在队伍的人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自信的心境,在外头看的人又转着一种赞赏嘲笑的心思。除此之外,台北似乎也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只是,满是茫茫的连绵的山头,就如那日去101空旷的风,都不由得让人想起松江那个鬼地方。
松江,上海的郊区,就是在大学城内,放眼望去,也只是夕阳荒草。
郑愁予有一首《到阳明山看灯去》,引入了许多宋典。只是偏安的故事承载了太多古典的气息,实在超出对这座山的想像。而我对于这所山的想像,是山雨欲来,风竟满楼,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最简单的地方,最简单的心灵承载。
一路行走,一路无行人。在风中等车,就如同等待下一个据点,是如此疲惫。而行走,恐怕在白日中走出去,就没有了路,陷入了一团白茫茫的芦苇中,突然就不知道方向,绕行来回,原来都是在竹子湖。可是,你的眼睛停在竹子湖中那一塘的海芋花,碧绿中映出来的点滴白色。又因不是春季,不见一树桃花与人相映红。你便知道,只有在干枯与青绿之间,才有这样的景致。
我是远人,来自远方,总要归去,在某一个驻足点,却乐于行走一圈,自我暴晒。
而阳明山,就适合在这里,与台北市相对立。若有人盘行,就会提醒自己,在心灵上行走,是如何青白。就是那句,冬之大海,青白无鸟。
这样的境遇,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身处其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思考这样的归宿,总有个时刻我们会发现原来我们身处旷野,精神的旷野,灵魂的旷野,我们必须质问自己身在何处。
摩西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带着以色列人出埃及,他们在旷野中生存了40年。这40年,是对以色列人的一个艰苦的磨炼。在旷野中,无论是西乃的旷野,还是红海旷野,还是什么,在这片漫漫的荒芜之地,面对着干枯的并因干枯而龟裂的大地,放眼望去,鲜有生命,四周不过都是连接天地的荒芜和恐慌,天地之间,只能听得到我们的呼吸和我们的祈祷。可是这40年,以色列人在旷野中却守住了自己的家园,那是对神的信仰。
黄昏到山口赏风赏叶,听峰上松涛之声,在这荒山也不失为一种情调。只是,极冷时也总不会忘了,这磅礴的松涛翻滚,却不是高山大树,而是清波荑草。凄凄白芒渔阳道,日光会逐渐隐没,而山也将沉寂了。
我总是想起我走在阳明山上,车子呼啸而过,风刮得我走不动路,而漫山的荒原,就理应是这样的荒。因为我们正在走的路是荒芜的,没有人烟,没有鲜花,只有风,是不停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