腻鹅脂:兰蕙芳草,风情诗意
晨起时,窗外的天空尚呈青黛。没有落雪,亦没有风,唯有一缕缕冰冷的空气,透过大红星星毡的重帷,将清寒的气息洒落于室内。
小鬟点起红烛,剔透的莲花灯罩下,氤氲着温煦的红光,照见她明洁细腻的面庞。梨花木的案边、梳妆台上,早已布下每日须用到的膏脂香药,而这黎明即起的晨妆,亦由此拉开了序幕。
古代女子美容护肤的理念,与今天颇为一致,亦是先洁面、后护肤、再辅以一些手段改善肌肤状态,以达到令肌肤更加白净细腻的效果。其中,她们每天所要用到的面药,便如同我们今天的洗面奶;而面脂则是护肤霜;另有一些具有特殊效果的面脂,则与我们今天所用的祛斑霜、清除粉刺的膏脂一样,可以改善肌肤的不良状态,让肌肤焕发明丽的光彩。
比起现代的化学制品,古代女儿家们的护肤膏脂,不仅充分利用了各种天然的原料,亦掺入了相当多的香料与花草。这些充满馨香的兰蕙芳草,不只为她们的肌肤添香增色,亦为她们护肤洁肤的过程,增添了无比的诗意与风情。
融霜雪
那女子一任侍女替她挽起绣了折枝莲花的衣袖,将一方洁净的丝巾掩住前襟。在她的面前,银盆里正汪着半盆温水,丝丝热气氤氲出她细腻的肌肤与姣好的容颜。水盆边上,面药暖香盈盈,似是要将这和暖的香气,也一径渗入她莹白的肌肤里去。
面药,是古代女子每日都须用到的事物,洁净着她们的皮肤,细腻着她们的肌理。而美容护肤的第一步,也正是清洁肌肤。因此,自古以来,面药便与女子的美丽结了缘,成为她们日常所用的护肤品,氤氲出融霜化雪般的美好肌肤。
倾国倾城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
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肌肤如雪的女子,含着秀雅明洁的江南韵味,成就诗人笔下永恒的感叹与美丽。
先秦至两汉时,女子的面药通常为皂角之属。以之可洗净肌肤、去除油腻,然而却缺乏护肤调理的作用,只是单纯的洗面而已。
而到了奢侈的大唐,面药的种类则变得丰富了起来,成为了生活中的必备品。在这其中,有一种名为澡豆的面荭,以其名贵稀有,为唐代的贵族仕女们所衷爱。一缕幽香拂面而过,雪肤娇颜亦含笑于春水流云间间,在盛丽的牡丹花下,如此风雅动人的女子,想来亦是极引人注目的吧。
唐代时的藻豆配方,已极尽奢华靡费之能事,有一些甚至还会用到珠玉之类。通常,这类配方中会含有名贵的香料如丁香、沉香、桃花、青木香、木瓜花、钟乳粉、麝香等等,而香气怡人的花朵亦可入药,常见的有樱桃花、白蜀葵花、莲花、李花、梨花、旋覆花,再辅以大豆末之类的配料,方可合成一味面药。以之洗面乃至洗身,可令皮肤润泽光滑,更可祛除体味,香气随面而生,真真是奢艳之极,也难怪其会深得名门闺秀们的喜爱了。
因用料名贵讲究,唐代时,这种高级面药还成为了皇室御赐的物品。大诗人杜甫便曾在一首名为《腊日》的诗中对此有所提及: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
诗文中,这面药因为承载了皇帝的恩泽,因此而显得尤为珍贵美丽。而出自深宫之中的面药,想来必是香气氤氲,洁面效果极佳的上品了吧。
自唐代以降,面药在闺秀们的护肤品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而历朝历代家境优渥的人家,女子洗面还讲究一天洗上两到三次。究其原因,自是因为彼时面药由纯天然原料所制,故每天多用几次,也不必怕伤了皮肤,还可以起到更好的洁肤护肤作用。
而唐代以后的面药,也不再一味讲究用料奢华,而是更趋于务实。有些面药的配方甚至简单到只有一两味,称得上返璞归真。倒如有一味号称“孙仙少女膏”的,便是以黄柏皮、土瓜根、大枣为配料,既经济实惠,且效用非凡,寻常人家的女子大约也是可以用得的了,而美丽洁净的肌肤,也理当属于所有女子,不应与等级有任何的关系。
除却这类普通的面药外,另有一些具有附加效果的洗面之药,也深得古代闺秀们的喜爱。这类面药通常于洁面的同时,可治疗比较简单的面部小疾,如治疗面色发黑,或祛除粉刺等等,可谓药用与美容效果兼具。
元代许国桢撰《御药院方》中,有一味极简单的“冬瓜洗面药”,便具有此种效果:将冬瓜去皮切片,加入一升半酒与一升水煮烂,用竹绵去渣再以布过滤,熬成膏,再加入一斤蜜熬煮,再以棉布过滤,其后将之放在瓷器里,洗面时,取栗子大的一块,“用津液调涂面上”。据说可治疗“颜面不洁,苍黑无色”。
以津液调制涂面,这药方倒是颇有几分诡异。然而,只要一想到这药方出自邃密的宫掖,便可释然了。此药方的功效应该还是不错的吧,否则也不会如此郑重地撰文以记之了。
凝鲜荔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
肤如凝脂、颜若明玉,女子最美之处,还是在这明丽莹润的肌肤吧。有时,即便是容颜并不出色的女子,亦可因了莹白细腻的肌肤,而予人格外秀美之感。
《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写林黛玉初入贾府、首会“三春”时,便曾写道: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虽只短短数语,然贾迎春的形象却已呼之欲出。先不论她的性格或命运如何,单看外貌,便可知这是个肌肤极美的女子。两腮如新鲜的荔枝般晶莹润白,琼鼻似鹅脂一般细腻柔滑。“肤如凝脂”这样的词句,用在如她这般的女子身上,当是最适合不过。
如此明秀的肌肤,自不是小户人家可以养得的。需有天生丽质,更需百般呵护、精心调理,方可得了这样动人的肌肤。由是,便有了古代的面霜—面脂。
汉代时,便已有了面脂。而面脂的质地,则类于砥石。砥石是一种磨刀用的石,质理平滑细腻。以脂著面,便可令肌肤如砥石般平滑细腻,可见彼时面脂已是颇具功效了。
南北朝时,面脂已是闺阁女儿妆台上的必备之物,时常便可得见,而流传下来的诗作中亦有相应记载:
别后春池异,荷尽欲生冰。箱中剪刀冷,台上面脂凝。纤腰转无力,寒衣恐不胜。
冬日的春闺,清冷寒凉,闺中女子妆台上的面脂已是凝结若冰,若要以之敷面,只怕还需费一番功夫吧。面脂出现在这首诗中,成为了形容深冬闺房景象的借代之物,可见彼时面脂已经是比较普遍的一种美容护肤品了。
唐代时的面脂,比起前朝又有了不同,许多新的品种于此时出现。比较有趣的是一种带有颜色的面脂,在这个时代亦流行了相当一段时间。
这种面脂都有着极美的名字,往往以雪命名。它是在普通的白色面脂中,掺入了一定的色素,使之与皮肤的颜色产生调和作用。肤色发黑或发黄者,通过使用掺了色素的面脂,可令肌肤变得白嫩光润。而所掺颜色的不同,面脂的名称亦不同。掺了红色素的,便叫做红雪;掺了紫色素的,则叫做紫雪。
想来,那雪如何红妆?又如何幽紫?不过是古代女儿家们爱美的那点心思罢了。而原本洁净无尘的天降晶莹,在染上了人间艳色后,亦显出了它别样的风情,涂之于面,自然有一段雅洁妩媚的韵味。
面脂莹润,单从色调质感上讲,便已有一种美感。而女儿家对镜端坐,以纤手晕染面脂的画面,也因了这色彩而尤具风情。因此,以面脂入诗,那柔软滑腻的温润之感,便也自诗中款款流泻了出来:
粉香映叶花羞日,窗间宛转蜂寻蜜。欢罢卷帘时,玉纤匀面脂。
舞裙金斗熨,绛襭鸳鸯密。翠带一双垂,索人题艳诗。
一提及面脂,便可见女儿。这样柔软细腻的情致,也唯有踏入女子的闺中,方能得见。而面脂一物,亦因此而有了几分私隐与暧昧的味道。文人们写及女儿家时,总免不了将这些女子贴身使用的事物,一并写入诗中,以增添春闺幽丽的隐秘美感。而在另一位词人周邦彦的词作中,似这般充满闺房情趣的风致,亦是颇为鲜明:
蜀丝趁日染乾红,微暖面脂融。博山细篆霭房栊,静看打窗虫。
愁多胆怯疑虚幕,声不断、暮景疏钟。团团四壁小屏风,啼尽梦魂中。
蜀丝、面脂,这些闺房私物出现在词作中,令人仿佛见到那娇俏的女子于闺中百无聊赖、闲趁光阴,却又含几许轻愁的模样,别具一番风情。
然而,说到底,面脂最大的作用,依旧还是在护肤与美容方面。因此,在许多时候,它是以日常用品的面貌出现,而并非单单是闺房情趣的一种体现了。
以面脂涂面,可令肌肤更加滑腻白净,若再于其中加入各种药物,便可使面脂不只护肤,亦可具备一定的调理美容作用。于闺秀们而言,这样的面脂,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唐代孙思邈所著《备急千金药方》里,有一味“面脂主悦泽人面耐老方”,便具备了美容、护肤以及调理的功效,用料丰富,工序繁杂,还用到了一味叫做猪胰的原料。
所谓猪胰,是指生长于猪的两肾中间的一种器官,既非脂亦非肉,却有着润滑的汁液,且美容功效非凡,可以治疗“面粗丑黑,手足皴裂,唇燥紧裂”等,大约比起现今的美容用品亦不差多少了。
说起来,面脂的配方,在唐代的各类医书中特别多。说起来,这或许是因了唐代的人对美丽的仪容面貌,有一种近于疯狂的热爱,因此才会有如此多种类的面脂供人使用。故,谓唐代为集面脂之大成之时代,亦应不为过。
玉无瑕
有美一人,自是以玉颜无瑕为第一要义。若容颜不净,则再美的五官与肤色,也无济于事。便如白璧有瑕,令人扼腕。
因此,面上生长的斑点、粉刺或是留下疤痕、癜印等物,向为女子之大忌。若不幸得了其中的一样,那是想尽办法也要将之除去,否则便寝不能安、食不知味,真真是度日如年。而反之,若是有着洁净无瑕的面容,便是容颜普通,女儿家们的心里也会觉得安宁喜乐,不会为自卑自恨所苦。
所以,无论哪一朝哪一代,均会将如玉般光洁无瑕的容颜,视为美人的基本条件,而在许多诗歌中,亦会以玉来比拟美人:
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风月。沈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诗中起始一句,便出现了“皎洁”、“玉颜”、“白雪”这几个词语,以连贯的方式,描述了一位美貌的女郎。由此可见,干净明丽的脸庞,对于女子而言有多么的重要。
女儿家天性爱美,古今皆然。而生于古代的闺秀们,没有现代先进的医疗技术可依仗,在发现面容上出现各种斑点或留下疤痕时,又该如何对待呢?
其实,疗面之方,古已有之。无论粉刺、黄褐斑、疤痕、癜印,还是酒糟鼻等面部皮肤的病症,都有相应的面药、面脂之物可供使用。
比如黄褐斑,晋代时便已有了专门针对这种皮肤病的面药了。晋代葛洪所著《肘后备急方》里即有此种面药的配方,有些配方的原料还需要用到人乳。
由此可见,晋代之时,人们已经有了成熟的应对黄褐斑的手段了,且也已知晓了人乳对于美容有着很好的功效。虽然彼时,贵族们对人乳的认知还不算深,亦不曾如清朝一般,几乎每户贵族均养有乳娘,以随时取用人乳美容养身。但不可否认,那时的人们在美容护肤方面,也已经颇为考究了。
面脂如霜、面药柔滑,这两样女子妆台边的事物,因了融入了各类疗面的原料,转而变成了一种特殊的药物,为闺秀们修护玉颜,令她们的青春韶华不留遗憾,亦令文人的笔下女子,更添了别样的一段风情:
玉颜云鬓,春花夜月,辜负韶光。闲看枕屏风上,不如画底鸳鸯。
想来,那美妙韶光、如花年华,若因了粉刺斑点而失色,那会多么叫人惋惜。而一张年轻美丽的容颜,若没有光洁无瑕的面庞来衬,又会是多么的黯然失色。
对于年轻的女孩儿而言,最易令面庞失色的事物,大约便是青春期冒出的颗颗粉刺吧。看着镜中的一粒粒粉刺,想必定是烦恼异常的吧。
好在,古代的疗面药膏里,亦有着许多配方可供医治粉刺。而这其中最别具意味的,当属宋徽宗编著的《圣济总录纂要》了。
这位酷爱书法、才情过人的皇帝,曾专门总结了一味“赤膏方”,用以“治妇人面上粉皻(音渣)”。粉皻,便是指的粉刺。
在这味药方里,宋徽宗以光明砂、麝香、牛黄、水银、雄黄为原料,炮制治疗粉刺的面脂。其用法也是“如傅面脂法”,据说可治疗粉刺,效用非凡。
却不知,这样一方华贵的面脂,是否也曾轻染于李师师秀雅的面庞?或许,这温润的膏脂,果真曾轻附于她娇嫩的肌肤,为她抹去人生中那些微小的烦恼,将万乘之尊的眷顾与爱恋,饰作她清婉明净的笑靥,陪她一同,走过人生最美的韶华。
晕铅华:胭脂香粉,格外娇艳
春色恼人,总将那姹紫嫣红轻抛了去,便如那手握绢帕、愀然不乐的女子,十五六的韶华,却只得枯坐于绣楼上,看几卷书、或绣几朵花,心里却恨不能去那春草丛生的园子里,好好地跑上一跑。
只是,春妆已成,新衣初制。那一番粉白脂腻、红香翠黛的容颜,却是需得端坐于案前桌畔,方不会花了这精心成就的妆容的。而一颗青涩的心再如何不甘,亦只得静静地伫于窗前,偶尔看一看窗外喧嚣的春色,看双燕斜掠檐角,留下一痕墨色的影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