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时:花影芬芳,细数心事
年华是浩荡的一程东风,卷起漫天的杨花与柳絮,盈盈似一场雪舞。而人生中最美的时日,便若这飞雪漫天里缤纷的花叶,一季又一季地,绚丽着岁月的河岸,书尽半部人间。
如花美眷,最是需得以那姹紫嫣红来衬,方能显得光阴的静美与人间的多情。而那春日里烂漫了山野的桃李,或是夏风中亭亭于平湖的菡萏,抑或是踏碎一地琼瑶,只为留一缕清幽的寒蕊冷香,也需得有知它懂它的人来赏,方不负这一季漫长的守望。
古时的女子,簪花、戴花、供花、赏花,对人世间的一切花草,都有着无尽的绵绵情意。在这一章里,我们所要讲述的,是花,亦是人。是女儿家对花轻嗟叹的惆怅与惘然,亦是借花言己的修养与情趣。而那一应供花的器物,乃至以花作馔饮,餐芳撷英的风雅事,亦会于本章有所提及。
或许,今天的我们,不会如古时的女儿家们那般,藉着花影芬芳,细细地点数自己的心事。然而,彼时她们的那一番闲情雅意,却依旧明净如昔,宛若春水间倒映的洁白云影,自有一番幽情与意趣,值得我们去静心领略。
鬓边花
落英缤纷的时日,常常的,会叫人生出几分惘然。
夏末的风拂过窗台,水晶帘外,落花纷飞如雨,携起一段又一段的花香,零落在微凉的空气里。那帘中的女子望向窗外,转首回眸间,却见青丝如黛的鬓边,斜斜地簪了一朵萱草花。花蕊娇嫩,颤颤地迎着风,似不识人间烦恼事,兀自悠游地招摇。
古时女子极爱簪花,而这萱草花,自诗经时代起,便已时常可于女子发间得见了。
萱草又名谖草,有忘忧之意。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说的便是这种萱草花了。
如此娇花,既自在洒然,又可忘忧开怀,自然常会为女儿家们所佩戴。虽然萱草花的寓意由最初情人间的相思,转至宋代时对母亲的尊敬与牵挂,却并不妨碍闺秀们将之或簪于发上、或佩于身畔。这种习俗直至后来依旧得以延续,诗词之中亦有记载:
幽花独殿众芳红,临砌亭亭发几丛。乱叶离披经宿雨,纤茎窈窕擢薰风。
佳人作佩频朝采,倦蝶寻香几处通。最爱看来忧尽解,不须更酿酒多功。
萱草本无心,却因了有佳人采佩,而显得这花间的深情。沾染了尘世烟火的花朵,亦因此而鲜活了起来,仿似解语知心的良伴,伴于美人身侧,得享片刻人间的温暖。
簪萱草、佩兰蕙,最是为上古时代的女儿家们所喜爱。其后,闺秀们簪花的习俗依旧,所簪之花的种类则变得更为丰富起来。
唐代时,贵族女子们喜爱将硕大的整朵牡丹插戴于发上,以显富贵尊荣。更有甚者,将花朵编织成巨大的花冠,戴于发间,直似将整整一个春天亦装饰于项上。如此插戴,所需的鲜花数量极大。而彼时又极盛行一种“斗花”的风俗,故而那些非富则贵的人家,便会以重金买花,植于院中,以备所需。
由此可见,彼时的贵女淑媛们,不只独爱插戴牡丹,而是喜爱将各色名贵花朵插戴发间,且以如此风雅华丽的饰物,去相互比较评判。如此行止,果不负盛丽大唐的华美气象。而此风俗不独贵族如此,满城之中无论贵贱,均极爱发簪花朵。想来,若逢着春暖花开的时日,看满城戴花之人,其情其景,真真是华丽得紧了。
南山低对紫云楼,翠影红阴瑞气浮。一种是春长富贵,大都为水也风流。
争攀柳带千千手,间插花枝万万头。独向江边最惆怅,满衣尘土避王侯。
千人折柳,万人戴花,如此景象,的确是生于现代的我们所无法想象的,而其时的富贵华丽之气,也着实是到了令人矫舌的地步了。
唐人爱插戴鲜花,而宋人对佩花戴花的热爱,亦不输于唐。彼时闺秀们喜爱插戴的鲜花,除牡丹、芍药等之外,香气清靡的茉莉亦颇受推崇。
凉浸桃笙,暑消葵扇,借伊一些秋意。枕边茉莉,满尘奁、贮香能腻。
枕边安放着茉莉花,想来,那伊人的梦中,亦是有着淡淡的香气的吧。宋代女子对茉莉有一种特别的喜爱,其中又以南方为盛。究其原因,怕是因为南方夏季湿热,茉莉的清香不仅可起驱散异味的作用,亦可醒神沁脾,令暑热全消。故而,女儿家们才会频繁地采来茉莉,簪于发上,或佩于襟前。行动时,香气飘拂,端雅之外,亦有一种天真自然的味道于其间。
此外,宋代还曾流行过一种花冠,亦是颇为靡艳华美的。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花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垆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寄、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这首风格旖旎的词写于南宋,虽然彼时战火纷乱,南宋******偏安一隅,然杭州城里的簪花女子,却依旧花鬓艳影,招摇于街巷。
我们且不论这诗的意境好坏,亦抛却这时代的尴尬低迷,只说这簪花习俗,这“花压鬓云偏”的女子发饰,最终令花冠这一发饰得以盛行开来。
前文中曾说过,宋代的女子流行头上戴冠。而花冠,便是依托于这种发饰形成的。这种花冠形式繁复,年轻女子们会簪上时令鲜花,满头芳气袭人;亦有闺中女儿兰心慧质,以布帛绫罗缠成花朵的形状,用蜡粘上,制成各种假花戴于发上,花冠高耸,成为一时风景。
最令人称奇的是一种叫做“一年景”的花冠,它是将四季的花朵连在一处,便如将四时美景缀于发上一般,这些花朵或为绢花,或者是染了色的通草花,或者干脆便以彩纸制成,五彩缤纷如百花盛开。冠之于发上时,有一种鲜花着锦般的富贵华美,是彼时簪花习俗中最富特色且最别致的一种了。
瓶中事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贾母领着刘姥姥在大观园里游玩,走到宝钗所住的“蘅芜院”时有这样一段描写:
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如此简素的一间闺房,不只写出了宝钗的素淡内敛,亦且言明了彼时闺秀们爱于房****花的习俗。
瓶中置花,是闺秀们装点房间的意趣,亦可体现出女儿家的审美与教养。自然,既是将花枝置于瓶中,则于瓶之一事上,便会有许多的讲究。明代有一位颇懂生活情趣的高濂,写了一本《尊生八笺》,书中便有关于瓶花的内容。
他认为,在中堂置瓶花,必须用大的器物如“铜之汉壶,大古尊罍,或官哥大瓶如弓耳壶,直口敞瓶,或龙泉蓍草大方瓶”,而如果是置花于书斋,则宜于用小花瓶,如“官哥胆瓶、纸槌瓶、鹅颈瓶、花觚”等等。
原来,古时的瓶花,于细节处竟是如此的考究。不只所裁花形要美,其放置花枝的器物亦需精美,方可显得女儿家们的气度与修养。
通常说来,除却如探春这般“素喜阔朗”的闺秀之外,大多数的女儿家们,应还是比较喜爱秀巧的瓶供的,便如宝钗,也并不曾以落地大铜壶供花。因此,以小瓶供花,是闺房里比较常见的景象。
远远游蜂不记家,数行新柳自啼鸦,寻思旧事即天涯。
睡起有情和画卷,燕归无语傍人斜,晚风吹落小瓶花。
小小的一只瓶、数枝花,置于窗台案几之上,白日时幽香盈于鼻端,夜来则唯见月移花影,也算是雅事一桩。而彼时人们对于这种以小瓶插花的喜爱,亦是随处可见的:
需要说明的是,古时不似今日,有空调可四季皆温,冬天也能买到玫瑰花。在古代,一应鲜花却是应时开谢的。故而,闺秀们于供花之时所需注意的事项,除却要令瓶花宜于季节风物之外,亦需知晓贮藏花枝的方法,以使花开的时间更长。
比如牡丹花,便需在瓶中放上热水,以一两枝花塞住瓶口,这样可以令花与叶均水灵明秀,可以放上三四天不败;再如桅子花,需要将枝杆弄碎再抹上盐再放入水中,如此一来,花朵便始终洁白如雪色月华,挽一段曼妙流光于眼前;还有那如春睡美人的海棠花,在瓶供时,可以用薄荷叶包住花枝放在水中细养,鲜艳妩媚,宛若美人在侧。
只看这种种贮花供花之法,便可知,古代的女儿家们于画堂间消磨光阴时,是如何的娴雅端淑,又是怎样的于细微处见深情了。
瓶里梅花堕,窗间鹊语喧。闲人信无事,午睡到黄昏。
瓶中的梅花随风堕地,这悠闲的午后,正宜于好睡。想来,深闺里的女儿家们,或许便是这般,寂寂地,却又是悠然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且无聊的冬日的吧。
以瓶供花既是雅事,其细节处自然各有讲究。既要符合季节特色,又需注重器物的材质,要高雅清幽,要富丽大方,稍有不慎,便落入了下乘。关于这一切,《瓶花谱》中有详细说明:
春冬用铜,秋夏用瓷,因乎时也。……贵瓷铜,贱金银,尚清雅也。忌有环,忌成对,像神祠也。口欲小而足欲厚,取其安稳不泄气也。……铜器之可用插花者,曰尊,曰罍,曰觚,曰壶,古人原用以贮酒,今取以插花,极似合宜。
结合此中的说法,再回看宝钗房中的瓶供,便可知其于细节处的讲究。
土定瓶是定窑瓶里的一种,产于宋代,其形制粗励,古朴拙厚,与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装憨;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个性,极为相宜。
以土定瓶置菊花,一者显示出宝钗清肃端雅的气质,二者,定窑乃瓷器之上品,而定窑的花瓶亦是花之精舍。而宝钗以此瓶供花,实可谓花之知己。
由此亦可知,真正出身富贵的闺秀,即便外表再是朴拙,内里却依旧是讲究精致华美的。这是骨子里的东西,怎样也无法磨灭。即便是一生对富贵气三字最是避忌的宝钗,亦不得免俗。
花作馔
玉皇赐妾紫衣裳,教向桃源嫁阮郎。烂煮琼花劝君吃,恐君毛鬓暗成霜。
在这首出自唐代才子之手的诗作里,我们不只领略到逸兴飞扬、仙气飘洒的诗境,还知道仙人们餐风饮露之余,偶尔也会吃花。
而在红尘烟火的人间,对着那春风桃李、秋棠夏荷,秀致细心的女儿家们除却簪之佩之以外,亦会以巧手做出花露与芳馔,令食之一物,亦变得灵气飘飘,颇有几分神仙的味道。
自先秦时起,便已有人将花入馔,制作美食了。而此等风雅之事,直明清时代亦时常可见。
比如芙蓉花,可采下花朵去掉花心与花蒂,以热水浸泡一至二次,再与豆腐凉拌,加入少许胡椒调味,不只色泽红白可爱,且味道亦极爽口;玉簪花的吃法则是要采集半开的花蕊,分作二片或四片,可以加盐或糖,以面拖花瓣的方式做熟,味道既香,还很开胃;八月盛开的丹桂花也是可以吃的,用来做糕点最佳,真真是清香满颊、口齿噙香了。
却不知,当那纤纤素手拈起桂花糕,将洁白精致的点心送入柔嫩的红唇时,那娇细甜糯的滋味与清新淡雅的香气,会否博得美人一笑呢?
而在更远些的时日,那些大带垂绅、衣裾端然的女子们,还曾将这些芳香雅致的花馔,奉予尊贵的神灵,以食物中飘逸出的洁净的花草香气,表达她们的敬畏之情: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在神圣的祭奠仪式上,奉上以兰惠桂花制成的美馔,那一份虔诚的心,亦随着食物飘散开来,令人无限神往。
不过,若是所有的花馔都以这种极具仪式感的方式去制作,却也未免乏味。好在,其后的花馔,以之奉诸神灵者渐少,又因了文人雅客对它的推崇,而别具了一番清幽的韵致。而闺秀们孜孜以求的,还是在于如何以各种各样的芳香花朵,制作出美妙可爱的食物。这其中,最是芳气袭人且清丽典雅的,当属花露。
清顾仲在其所著《养小录》中,记有一方“诸花露”的制法:“仿烧酒锡甑木桶减小样,制一具蒸诸香露。凡诸花及诸叶香者,俱可蒸露,入汤代茶,种种益人,入酒增味,调汁制饵,无所不宜”,同时还认为各种花露中,以野蔷薇“此花第一”。
如此花露,若是由粗犷豪阔的大汉来饮,则不仅英雄气短,花露只怕也要委屈。至不济也需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于明月当头的书窗之下对花小酌,方可得风雅之一二。若是由蝉鬓雾鬟的女儿家,于玳瑁筵开的锦绣画堂中饮下此露,才真正是不负这花露的美丽与清逸了。
三三两两市船回,水际柴门尚未开。垂绿笋梢风正恶,弄黄梅子雨初来。
红螺杯小倾花露,紫玉池深贮麝煤。领取林间闲富贵,向来误计伴邹枚。
红螺酒杯,花露轻倾。虽然明知,这诗中花露或许并非花朵蒸就,然而,这一份闲适淡雅之情,却似流露出兰芳蕙香,含着秀丽与雅致,还有几分女儿家的细腻于其间。
以花蒸露固是风雅,而这世上倒也真有啜饮花上露水之人,那便是杨贵妃了。
《开元天宝遗事》曾记载,贵妃擅饮亦易醉,每宵酒醒后,便觉内心苦热,于便她便在凌晨时分在后宫御宛里独自游玩,若遇枝柯烂漫的花树,便以手扶花,红唇轻就花瓣,吸取那天地间最轻灵的花露解渴。
清震的薄雾中,却见那雪肤朱颜的美人,微抬臻首、轻启芳唇,去嗓饮花朵上清透欲滴的露珠,真真是美丽灵秀的景致,且还不带一丝烟火气,倒与那天上的仙子有几分神似了。
沉香烬:袅袅芳香,极雅情致
一双羽燕,自雕了花人窗棂边斜斜飞过,掠起如烟的丝雨,似一场荼蘼开尽的花事,消失在远处浓荫翠盖的庭院里。
风是些微的湛凉,草木葱茏,依稀还留着几分夏末干燥的花香。空气宛若水洗过的一般洁净。浅碧色的纱帐里拂过淡青的烟色,辗转于芙蓉绣案上,将幽婉的香气,盈满整个绣房。
古代女儿家们的闺房闲情,焚香或熏香,乃至识香、品香,都可算得是极清雅的一番情致。无论是衣袖里蕴着的淡淡幽香,抑或是房中四季均备着的香球、香饼儿,均是她们赏玩香气,兼以之香身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