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可正衣冠,可理妆容,可令闺阁的女儿正加得体有礼,令妇容更加完美优雅。对于古代的女子而言,镜子是品鉴她们的容颜,予她们一种“于我心有戚戚焉”之感的朋友。而她们这一生,亦与镜子脱不开关系,真真是至死方休。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
美人如花,花似美人。那色未上脸的芙蓉花,便如酒未著面的美人,直欲抬镜梳一个慵妆,以显颜色娇美。虽只是咏花的一首诗,却着实道出了美人与镜子的两两相依。
上古时,并没有镜子一物,那时只有一种叫做“鉴”的事物,权充镜子用。
所谓鉴,是一种比较大的盛水的器具,其形制如盆。人们用鉴盛上水,然后以水照面,这便是镜子最初的由来。
这种鉴样式颇大,最初时通常为陶土所制,其粗笨可想而知。不过彼时民智未开,这种陶鉴倒是颇具淳朴敦厚之风。
以青铜器制作的鉴出现于春秋时,至战国为鼎盛时期,直至西汉亦有制青铜鉴者,可以说是流行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在留传下的诗句中,亦可见这种器具的身影。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在这首抒发女子心中愤怒的诗里,女子说自己的心不是铜鉴,没有办法只照一照便可留影,以示自己对夫家一些事情的不可容忍,既勇敢,又含了几分无奈,却绝不委曲求全。想来彼时女子还是颇有自由的,因此也比后世的女子更加直白。
鉴被称为镜是在汉代。而由鉴转为镜的过程着实漫长,只不知彼时女子们妆面时,仅以瓦盆盛水照之,是否会将妆粉涂错呢?想一想倒也颇为有趣。
虽然铜鉴变成了铜镜,且这个名称一直在后世留存了下来。但依旧有不少人喜欢将镜子称为鉴。究其原因,怕是因为鉴之一字,比镜子更多了几重深意。鉴别、鉴赏、借鉴、鉴戒等等,这些与鉴相关的词语,无一不含着一种谨慎自持、自省自知的意味。因而,在后世的诗文之中,也时常可见以鉴代镜的说法:
天寒欲暮,别有一般姿媚处。半载斜阳,宝鉴微开试晚妆。
开启妆盒,揽镜自照,就着微斜的夕阳,匀一个娇艳妩媚的晚妆。想来,诗中这位女子定是出身贵族,才会如此讲究妆容,其妇容自然是十足完美的了。
而其实,无论是宝鉴还是铜镜,于闺中女子而言,其作用无非就是以之照面或照身。偶尔的,在百无聊赖的黄昏,或是在微雨的子夜,寂寞地秉一只红烛,让镜中的那个人与自己相伴,走过如水般的年华。
如此想来,镜子还真真是女人的挚友。开心快乐时,它会与你一同欣悦;忧伤怅惘时,它便会与你一同寂寞;而当你因思念、因愁怨乃至因了悲愤而不愿照镜时,它便静静地立于一角,并无丝毫委屈,只安心等待着你再次来到它的身边。
正因其在闺阁女儿的生活里,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因此,在许多时候,人们亦会用镜子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宝鉴年来微有晕,懒照容华,人远天涯近。昨夜灯花还失信,无心更唱江城引。
行过短墙回首认,醉撼花梢,红雨飞成阵。拌了为郎憔悴损,庞儿恰似江梅韵。
思念远方的情郎,又有什么比懒照镜、倦梳妆来得更深切的呢?千年以来,那些因思念而忧伤的闺阁女子们,便如这诗中的女子一般,空置宝镜,只将一双期盼的明眸,望向情郎所去的地方,一任容颜憔悴,人比黄花瘦。而那盈满胸怀的思念,却又是明镜可鉴,始终不会改变的。
红菱艳
铸为明镜绝尘埃,翡翠窗前挂玉台。绣带共寻龙口出,菱花争向匣中开。
孤光常见鸾踪在,分处还因鹊影回。好是照身宜谢女,嫦娥飞向玉宫来。
在这首专门描写镜子的诗中,不仅写出了镜子的作用,亦将各色造型的镜子囊括其间,花草鸟兽均可为镜子的造型。这其中,最为世人所熟悉的,大约便是“菱花争向匣中开”的菱花镜了吧。
《埤雅·释草》中记载:“旧说:镜谓之菱华,以其面平,光影所成如此。”据此推断,菱华镜应是所有镜子的统称。然而,我们此刻所说的菱花镜,是于唐代特别流行的花式镜的一种。此种菱花镜有两种形制。其一形如花朵,呈六角状;其二则是在镜子的背面刻上美丽的菱花图案。
无论是形如花朵,还是雕刻花纹,这两种的花镜一经面市,便极受闺秀们的喜爱。其中亦不乏著名美人的身影,比如赵飞燕。这位身轻如羽的绝色佳丽,在加封婕妤时,便曾有七尺菱花镜的贺礼。
这高大的菱花镜,应是用以给赵飞燕照身的吧。而如此形制的镜子,大约也只有皇室贵族方能用得。由此可见,这种菱花镜有多么的流行。而彼时闺阁女儿家们的妆台上,若是没有一款菱花镜,恐怕也会失色许多。
说起来,在以青铜为镜的年代,闺秀们虽然无法清晰照见自己的容颜。但置于她们妆台边的镜子,却有着许多类似菱花镜般的花样款式,其造型繁复典雅,足可弥补铜镜在使用效果上的不足。从最初西周时期的环纹、鸟兽图案的铜镜,到春秋战国时的凤鸟纹、雷虬纹镜,再到两汉时流行的草叶纹、星云纹、弧纹铭文镜,以及隋唐时瑞兽纹、四神纹、海兽葡萄纹、花鸟纹、生肖纹镜等等。这种种美丽的花式镜,令女儿家们的妆台更加馥丽华美,亦让她们的每一次揽镜梳妆,都变得那么富有诗意。
花半拆,雨初晴。未卷珠帘,梦残惆怅闻晓莺。宿妆眉浅粉山横,约鬟鸾镜里,绣罗轻。
诗中的鸾镜,便是于唐代时极为流行的一种花式镜。此种花镜是于镜子上雕刻鸾鸟图案,造型典雅端庄,且具祥瑞之气。
据说,鸾鸟为凤凰一类的神鸟,赤色为凤,青色为鸾,常为神仙坐骑。比之凤凰的纹彩辉煌,鸾鸟显得清丽明净了许多,而以其装饰镜子,不仅取其吉祥之意,亦因其形色均与铜镜的颜色及材质相吻合,简致之余,有一种别样的华丽。
鸾鸟菱花,在匠人的手中,俱成了镜子的花式,而这种形式的镜子,亦一再出现于诗句之中,将彼时的画堂春色,一并写进其间。
然而,若真正以工艺论,则雕刻花纹图案的鸾镜与菱花镜,均不如唐代的另一种镜子,这便是“螺钿镜”。
这种盛行于唐玄宗时的镜子,以其繁复华美的工艺与名贵精致的材质而著称,无论设计还是造型,均极富巧思,且只盛行于唐中晚期,其后便泯灭无踪,可算是镜中珍品了。
浮动花钗影鬓烟,浅妆浓笑有馀妍,酒醺檀点语凭肩。
留不住时分钿镜,旧曾行处失金莲。碧云芳草恨年年。
诗中出现的螺钿镜,成为了抒怀寄情的指代。而诗中那轻愁浅浅的女子,亦仿佛颦眉于我们的眼前,将似烟非烟的薄恨,抛向华丽的镜子中。
螺钿镜的花纹,有人物鸟兽,亦常以宝相花为图案。此种镜子的制作方法,是先以螺蚌贝壳等雕制成各种图案,再将之粘贴于素镜背面,随后便进行髹漆、研磨等工艺。待一切完成后,再于贴好的螺钿上雕上花纹,方算完成。
制成之后的螺钿镜,漆为黑色,而螺钿则是白色,真真是玄素相间、华丽晶莹,明艳动人之极,可谓唐代螺钿工艺的典范,更是花式镜子里的华丽一族了。
宝镜奁开素月空,晚妆慵结绣芙蓉,殢人娇语更憁憁。
倦浴金莲轻衫步,捧笙玉笋半当胸。枕痕又露一丝红。
当打开奁盒、轻启明镜,对镜理妆时,想必,每一位闺秀,都会将这一刻看得分外郑重吧。这不仅是整理妇容的一个程序,更是她们表露心绪的无声之语。而当临宝镜、巧梳妆时,那百转千回的种种心事,亦均化作了指间眼前的事物,化作了那揽镜自照、顾影自怜的女儿心思,辗转于千年的光阴里,留下永恒的优雅与美丽。
此心同
春风潋滟,拂过湖边的行柳,宛若水面上掠过青翠的湖烟。正是花盛春浓的时日,那临窗的女子,青丝依旧如黛,而她的心中,却早有了霜华。
曾经于镜中浅笑的一双俪影,而今,却只剩了她独自空坐。那些昨日呢喃的低语,终究化作袖边的一缕春风,盈盈拂过,再也无迹可寻。
或许,那对镜盟下的誓言,那以镜铭志的深情,都敌不过时间的流逝,慢慢淘洗成一朵寂寞的秋花,簪于光阴的鬓边。
明镜,宛若天上圆月,于女儿家而言,既是梳妆照面的事物,亦含了几分隐约的情意与其间。西汉时,民间即有以铜镜为表记的习俗,象征着男女之间的情愫。因镜可映物,因此,镜亦有了心心相印之意。将一面镜子赠予情人,则寓示着朝夕相伴,其间的款款深情,则是尽在不言中了。
奈情缘、素丝未断。镜尘埋恨,带粉栖香,曲屏寒浅。
镜面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是女子因幽怨而懒怠梳妆,亦是花颜无人赏、不如不理妆的小女儿家的赌气。却不知,这诗中的恨,是恨自己多情,还是恨那人无情了。
因了镜子有着这般的情意,因此,在许多时候,它的赠予与接受都是颇具深意的。大观园中的痴儿女们,亦有如此因镜生出的情事:
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两三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傍边照着好睡,明日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
紫鹃留镜于宝玉,此处即是一伏笔。多年之后,双玉无缘,紫鹃却果然成了宝玉的侍婢,一直伴在了宝玉身边,与前文留镜一说呼应了起来。虽后文为高鹗所续,但联系前后文,倒也不算续得突兀。
而由此可知,镜子,尤其是于男女之间出现的镜子,往往有着一生相伴之意。这其中最著名者,当属“破镜重圆”的故事。
故事中的一双璧人,各执一半破镜,以待他日重逢。谁料国破家亡,风景殊易,妻子被没入杨素家中为姬,若非一番因缘巧合,只怕便此相忘于江湖。好在苍天垂怜,让他们又因铜镜而重逢,令得镜子亦有了一段美妙佳话。而在故事中,若没有杨素从中玉成,只怕这夫妻二人也不得团圆。由是便又联想到红拂女与李靖的故事,倒是发现杨素行事颇有月老之风,只差了手中牵一根红线而已,其际遇却也有趣得紧。
一颗樱桃樊素口,不爱黄金,只爱人长久。学画鸦儿犹未就,眉间已作伤春皱。
扑蝶西园随伴走,花落花开,渐解相思瘦。破镜重圆人在否,章台折尽青青柳。
故事中的情事总是美满,便连破碎的镜子亦可重圆,徒惹人羡。而现实中的女子,往往只能空负了韶华如花,一径望着远处章台的重重柳色,想着那个在荫翠的行柳之下徘徊不去的人,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
漫长的时光,便在这等待、期许、欢喜与悲伤之中,悄然转换。那生死相依的不舍,情深不悔的坚贞,还有无数寂寞空庭、春花悄落的黄昏与午后,都消磨在了岁月的长巷之中。人事变迁、年华顿改,红颜的少女成了白发老妪,唯有妆台前的那面镜子,依旧明净如昔,映出光阴的脚步,映出彼时与此刻的不同。
嫁时明镜老犹在,黄金镂画双凤背。忆昔咸阳初买来,灯前自绣芙蓉带。
十年不开一片铁,长向暗中梳白发。今日后床重照看,生死终当此长别。
在所有描写镜子的诗文中,应以此诗最是令人叹惋,亦最是深邃冷峭。
然而,谁又能说镜子无情呢?比起章台冶游的浪子,比起轻言别离的远人,镜子与女子相依相伴,无怨无悔,至死不渝。它与旧时女子之间的情意,恰似一部起承转合的故事,阅尽人间的花朝与秋色,最终归于一片幽远的宁静,久久悬照于时间的长河。
齐纨素:一柄绔扇,最通心思
波平如镜的湖面上,没有一丝风,空气里是淡淡的荷香。
想来还是热的吧,那女子的面上不曾妆粉,亦没有红白面脂的腻香,却是干干净净的一张清水脸,发挽双鬟,轻衫广袖,缓缓地摇着手里的纨扇。
荷花开得却好,清滟的模样,一如此刻的她,清白洁净的,却又掩不住眉眼里天生的妩媚。偶尔,听邻座的姑娘说个笑话,便以扇遮了唇,只将一串清脆得宛若风铃的笑声,低低地留予这满是荷香的空气里。
夏日的女子,手里总会有一柄精致小扇,这大约便与冬日里袖中的那枚香球一般,是古代闺秀们离不得手的事物,每逢当季,总归要用得到。
比之香球垂系袖中的暗藏乾坤,扇子却是光明磊落的,似女儿家们天真纯稚的表情,娇俏里含着清真样,一应心事尽在眼底。而古往今来,这一柄小扇亦成了女儿家身边最通心事的事物。得意欢欣时摇着它,失意幽怨时便停了它,恼怒娇嗔时,亦会以扇子指点江山,总是将它做了一应情绪的代言。
在这一章里,我们要说的,便是这夏日凉风的使者—扇子。说它的前生与过往,以及古代闺秀与它之间的种种故事。
清风记
扇之一物,今天的人们怕是用得不多了。空调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自然的,那坐在空调房间瑟瑟发抖的现代女子,亦没有了古代闺秀们轻摇扇、缓步行、慢动裙的嫣然风姿,这样说来,倒有几分遗憾。
而细考究起来,扇子在最初,却并非引风纳凉之物,而是用以仪仗之用,由宫人举之立于君王身后,意为打开扇子,广受视听之意,同时亦以之显示威仪。
最初的扇子,叫做五明扇,用以表示天子执政清明。只不过到了后来,仪仗犹在,而明君不存。多少代乱世里,也难出一位好皇帝。倒是扇子,不知从何时起,褪下了威仪赫赫的光环,化作了人们手中的引风之物,且成为了女儿家们夏日的掌中爱物,其形制亦变得越发小巧可爱了起来。
宛转黄金白柄长,青荷叶子画鸳鸯。把来不是呈新样,欲进微风到御床。
宫中御用的扇子,应是最为精致华丽的。而此诗中的扇子,材质名贵,样式新颖,宫中的女子执之于手,用它来为君王送凉,只怕扇出来的风,亦是带了女子特有的幽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