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古时女子刺绣,不是拿它来消磨时间,而是实实在在的必备之技,而刺绣的工具,亦是丝毫不能马虎的。绣技超绝的,自然需要配上大大的绣绷架,以便绣出如画般精致的绣品;而普通女子则偏爱花绷,绣些小巧鲜亮的活计。此外,剪刀、绣针、绣线,也都是刺绣的必备工具,在古代闺秀们的手中,它们发挥出与今时不同的作用,而今细细品来,自有一番精致典雅的情趣。
纤手拈
纤纤素手,于窗明几净的疏雨午后,轻轻拈起一根银针,棚架上振翅的鸟儿,便此羽翼渐丰,神韵渐足,直欲破空飞去;而那一朵娇艳的国色牡丹,便在这银针绣线下,舒展了花瓣,卷落蝶飞蜂舞,绽放出富丽与华美的颜色。
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
诗中那精美的绣品,精致逼真,不只绣出了满园春色,亦似可令那黄莺儿亦自树上飞下,去向那锦绣织就的景色之中。
精美的绣品,自是需以全副的精神去对待,便如作画,神需宁、心需静、气需平。各样精巧工具更是不可或缺,务必精心拣择,方能让罗衣成五色、席褥生绣茵。而这些精致的物件,亦令这针黹女红有了一番端肃的味道。
刺绣一事,首要的,便是支起帛布并将之展平的工具了。其中,大的叫作绣绷架,小的则叫花绷。
绣绷架通常是绣制较大的绣品所需的工具,木制,以六脚支地,如同桌子一般。所不同的是,桌面不是实的,而是镂空的,成为一个“开”字形,这便是“绣绷”,起到将绣布固定的作用。其中横向的两根木条是绷轴,是固定的不可拆卸的,竖向的两根木头作成可活动的,名叫插栓。而支地的六足则称“绷架”,起到将绣绷支起的作用。通常,绣绷架都不高,以便令闺中女子端坐于前,刺绣的时候,可以尽量舒适,亦令刺绣的女儿,姿态更加优雅宁秀,自窗边望去,宛若置身画中。
至于花绷,则又有了一番小家碧玉的灵秀味道,不仅因其形状秀巧,惹人喜爱,亦因了帘边床前,那一手执花绷、一手飞彩线的女儿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几成女红刺绣的经典形象。
花绷在形状可为方形,亦可为圆形,材质则有木制与竹制两种,轻巧简便,两圈竹片或木环将绣布紧紧绷平,闺中女儿便可于其上绣些小巧的花草虫鱼,将香囊、素帕这些随身的绢帛,装点得更是秀雅动人。
独坐纱窗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欲知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画堂之中,春浓花盛,闺中的女儿却因了伤春、因了清愁,停下了手中针线,兀自怅惘不已。而这一帧婉丽的画面亦就此定格,化作时光之中的永恒。
闺阁女儿刺绣,越是绣的随身之物,便需越发小心所绣的花样,举凡并蒂莲、锦鸳鸯、双红鲤等物,若是闺阁里的女儿绣了出来,于民风开放的朝代,只怕会惹来女伴谑语嘲笑,而若是逢了礼教严苛的时代如清朝,则要被认为是不守妇道的女子了。闺誉受损,自是会影响女儿家的一生。
因而,在绣制随身之物时,女儿们多会选择桃花、梅花、牡丹、青竹、兰蕙等花草,或是以花纹替代,既端秀大方,又不失矜持,与身份年龄亦很相宜。
除去花绷绣架之外,绣花的另一样要物,便是各样长长短短的绣针了。
银针一枚,穿起彩线,来回往复之间,花朵渐次绽放,草叶渐次丰美。这美妙的绣卷,若无趁手的银针穿引,又如何能够成就绝美的编章呢?因而,闺中女子对于指间的绣针,还是颇有几分讲究的。
最细的绣针是明代人朱汤发明的,叫做“羊毛针”,顾名思义,此针想是极为考校眼力。另有一种较羊毛针粗一些的细绣针,便是著名的“苏绣”所用的传统绣针—苏针,其针身形制圆润,针尖处极锋锐,针鼻则较为圆钝,闺中女儿拈苏针刺绣时,便不必担心因针鼻过尖而刺伤手指了。
想来,这也是因为苏州曾以专出“绣娘”而著称,城中女子皆精于刺绣,因而于这些刺绣工具上的设计以及制作方面,便会尤其注重实用、方便,且眷顾女儿家的需求,以现代的语言来表述,便是具有人性化的设计了。
风送杨花满绣床,飞来紫燕亦成双。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残绒唾碧窗。
却不知,诗中那刺绣的美人望向双燕的眼眸中,是不是亦有着如线似缕的缱绻幽情呢?
千年绣韵绵延至今,那千年前拈针绣花的女子,与今天于明亮的灯光下刺绣的女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一般的贞静恬美,一般的心怀期许,便连眼前风景,似也依旧带着彼时的疏雨与花香,委婉低徊,令人生出淡淡的怅惘。
金缕绞
劳动更裁新样绮,红灯一夜剪刀寒。
裁新样、做华衣,剪刀,这锐利的物件,因了与女子之间的细密联系,便就此有了几分幽丽轻俏之色。纤掌里握着银剪,又或者金剪秀腕,总叫人生出些华丽的念头。更有多情的诗人,以春风若剪入了诗,就此写下千古吟咏的名章。
而在有些时候,剪刀又是锋锐与尖利的,隐含着几分绝决坚执,似一支离弦之箭,有一种绝不反顾的勇气在里头。故在许多轶事小说中,剪刀化身为铭志之物,为故事里的主人公,剪红尘千尺,剪出无奈且悲凉的结局。
然而,在更多的时候,剪刀还是温婉宁秀的。女儿家学习针黹女红,又或是赏花玩草,总少不了它的身影。虽则不是时时需用,然而,剪布裁线、折花修枝,不了便要用到它。银制的、金制的、镶珠玉宝石的,抑或只是竹子削就的,小巧的一枚剪刀,轻握于掌中,偶尔划过银亮的弧线,在彩线织就的锦帛里,或是花香四溢的小园中,成为闺中女子必备的工具。
剪刀的历史,可追溯至春秋时期,在一叹三转的诗句中便有提及: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这诗中所言的“翦”字,便是而今我们熟知的“剪”了。虽然其形制与今天不完全相同,功用却是一般无二。而到了汉代,剪刀被称作“交刀”,至于现今我们所称的“剪刀”之名,则是从汉代以后才有的。
古代女子学习针黹女红是人人必须的,因而剪刀的使用也极为广泛,上至贵族、下至黎庶,均是其使用者。张敞在其所著《东宫旧事》中曾提及,太子纳妃时便有“龙头金缕交刀四”。可见,即使贵为太子妃,也是时常需要使动剪刀、剪线裁衣,温良俭恭地做出些女红来,以符合淑惠贤德的太子妃形象。
寂寥抱冬心,裁罗又褧褧,夜久频挑灯,霜寒剪刀冷。
寒冷的子夜,女儿家们挑灯剪裁,微凉的纤指划过冬衣,这寂寥的长夜,便在这针黹女红中消磨了去。而闺中女子于刺绣时使用的剪刀,其使用的要求,与一般的剪刀亦有不同。
刺绣所用的剪刀,必须以纤细小巧为宜,因为只需以之剪下线头等物,过大的剪刀不仅不顺手,且容易误触布帛;此外,剪刀的刀头应为弯头,这样在剪断丝线时可以不伤及绣布,而剪刀本身则要非常锋利,以使剪断的线头平整光滑,不会攀扯出毛絮。
当绣完一根丝线,需将丝线剪断时,使用剪刀的方式亦有讲究,必须是斜平着剪断,不可将剪刀竖起,以免不小心将绣底剪坏。使用完后,便应将剪刀放在较远的以方,以免牵绞绣线。如此细致纤巧的剪刀,大约也只有在闺中女子们的手中,才能一展所长了。
虽然,剪刀只是一件不算常用的随身微物,然而,于古代闺中女子而言,它却有着别样的一番心肠。无论风雨盈窗,抑或剪烛夜绣,这一把精巧的绣剪,静静地置于漆盒或竹箩中,身旁是纱罗绫绢与五色丝线,而它所需做的,不过是那样干净利落地一剪,为绣品斫去残余的乱线,令绣作更显精致与整齐。
而最重要的,便在于它是闺中女子最深挚繁复的表达,在贞静安宁的绣楼里,只因为有了它,才有了女子特有的灵性。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对坐无言,轻剪烛花,是两两相望的深情凝睇,亦是尽在不言中的相知与相惜。此中滋味,也只有逢着当时夜色、彼时烟雨,方能重领,而今想来,令人无限低徊。
而在另一些时候,剪刀又呈现出鲜烈的一面,令闺中生活有了娇俏灵动的色泽,女孩子的小性儿、置气、蛮横,也因有了它,才有了发泄的途径。《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便有这样一段描写:
黛玉听说,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没有,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
想来,若是没有这赌气的一铰,便也引不出后面宝玉小意赔礼,黛玉再复赔礼于他的情节来,双玉之间暗生的情愫,便也少了一番情致了。
由此可见,同样的事物,用于不同的用途,其所产生的种种情感乃至文化上的延伸,便亦有所不同。一如剪刀,用于刺绣时,是精巧的工具,延展着古老刺绣的美丽;用于决裂恩仇时,又是无奈之下的悲愤绝决之举,是对一切强权最后的最激烈的抗争;而当将之用于小儿女之间似有若无的往复时,它便成了最知情识趣的物件,令一切争吵与不和,都因有了它,而显得那般娇蛮可爱,别具风情了。
袅晴丝
她将线尾压于针下,纤手轻绕,便绕成了一枚微圆的线圈,再以拇指与食指捏住线圈,银针缓褪,于绣布之上,打了一个秀气的结。
帘外的雨丝正密,浅白的一幅纱罗,密密地,合住天地间的一切事物。而端坐于窗下的女子,素手轻扬,银针牵起一根长长的丝线,似是将一颗心也拉成了这长长的纤细的一缕,只待秋风乍起,便和着疏雨薄烟,一同飞向那不知名的所在。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织女的一片深情,便在这长长的丝线中,牵系着思念与哀婉,缠绵成千古绝唱。
而在闺阁女儿的手中,这绣线却是织就万般华色的重要事物。若是没有颜色繁复的绣线,那渐次晕染的花朵、轮廓分明的山河、眉眼清晰的人物,便无法跃然于绣作之上,而闺中女子的针黹女红,只怕也无法臻至完美的境界了。
早在秦汉时期,中国刺绣便已呈万花盛放之态,刺绣工艺之精妙华美,可谓盛极一时。
那时,贵族们身上所着的衣物,均是五色明丽的彩绣衣物,行动坐卧处,则一定是“绣茵”满塌,床帷帐慢更是锦绨高张。至于皇宫内室,则更是绣满华屋。宫庭中的墙壁木料,均以精美的绣品轻裹慢挡,房中见不到一丝无锦绣处,其绚丽华美,简直是今人难以想象的。
而彼时的丝纺水平亦极高,以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出土的织锦为例,每根纱是由54根丝纤维捻成的,可想而知,其工艺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去年蚕恶绫帛贵,官急无丝织红泪。残经脆纬不通梭,鹊凤阑珊失头尾。
今年蚕好缲白丝,鸟鲜花活人不知。瑶台雪里鹤张翅,禁苑风前梅折枝。
从这首诗中以看出,唐朝时,蚕丝已是宫中常用的丝线了,而彼时的纺织业之发达亦由此可见一斑。正因如此,织娘们才得以纺出纤维更多的丝线,而闺中女儿在刺绣时,也增加了一个新内容—劈线。
丝线本身虽细,但在用作绣制花朵、人物或山水等时,却缺乏足够的层次感,无法于细节上表达得更加完美。因而,将丝线据所需劈成若干股,便成了闺中女子刺绣时的又一大要务了。
劈线时,首先需将绣线抽出一半,以两指牵住线头,余下三指则将线扣牢,另一只手则将线头逆向捻数次,然后一手牵住捻出来的线头,一手放松且迅速向下勒,将线退松后,最后以两手的拇指与食指分别牵住线的两头,分成若干根,至此劈线基本完成。而所劈丝线的根数则可根据需要而定。越是工细的绣品,所需的丝线便越细。
据传,于大明年间声名鹊起的“顾绣”(又名“露香园顾绣”),其绣法最精细处之一,便在于能将一根丝线劈为36丝,堪比发丝。此外,顾氏绣针细如毫毛,配色则是家传绝学,秘不外传的。以这种丝线刺绣,不仅“翎毛花卉巧夺天工,而山水人物无不逼肖活现。”可见其劈线之细。
劈线之后,便需根据绣品所需而配线了。绣布的画稿上有几种颜色,就需配几种颜色的丝线,这其中考校的,不仅是闺中女儿的眼力,更是对其书画素养有一定的要求。
有时,一些层次过度的细微处,还须劳动闺阁女儿们自行将丝线染色,方能得出最合适的丝线来。更有些精细处,不仅需配线,还需将两种颜色的丝线捻为一股,以使绣出的绣品更臻完美。
如此细致入微的事物,既需心细手巧,又需懂绘画着色,想一想,古时的女子,着实有几分不易。而更有些名手大家的女绣匠,胸中自有丘壑,竟可于绣布上绣出千里江山盛景,将闺中女儿的细巧心思,转作高阔旷达的名士画作,成就千古盛名。
一片丝罗轻似水,洞房西室女工劳;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
蜀锦谩夸声自责,越绫虚说价犹高;可中用作鸳鸯被,红叶枝枝不碍刀。
丝罗如水,绣针如银,诗中的女子宛若端坐于我们眼前,轻拈针线穿梭往来。历史的脚步踏尽千载,而闺中绣花女子的慧质兰心,却始终未曾改变。便如那一场夏末秋初的疏雨,自盛唐时的梨花院落,洒向晚清时的苏州河畔,千年的烟雨不散,成就了闺中女子窗边刺绣的纤婉身影,亦令得中国古代刺绣,因了这闺中女儿的巧手慧心,自成了一路盛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