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公的声音里充满了沧桑。
自打我懂事起,他就这样说呀说呀。他老是说个不停,硬生生将一个百年凉州印到我心里。
外公的声音漫溜溜的,像一个慢性子的婆婆喝绿米汤。你见过那种喝法吗?嘬了嘴,深深地吸气,就把那米汤带了来,米汤缓缓流淌着,带动着上面的那层米油,摊在舌面上,漫过口腔,滑入喉中,好个逍遥。外公讲故事时,就是这样。他是没时间概念的,他一说,总是“那般年”。像佛经上说时间那样,无论多久,都用“一时”。外公也一样,无论多久,都用“那般年”。为了考证他的“那般年”,我花了很多时间。好在外公的“那般年”,总有当时的事件打下的印记,考证起来,倒也不难。
在外公的“那般年”里,最叫我难忘的,是牛拐爷卖牛回家时的遭遇。
还是先从牛拐爷讲起吧——外公的话音,仍像老婆婆喝绿米汤——他是我的启蒙师父。按规矩,我是不能叫牛拐爷的,这不合礼数,我应该叫牛师父,但后面的故事里,有好几个姓牛的,我要是牛师父牛师父地叫,你会不知道我说哪个,这是一;二呢,是牛拐爷的名气太大了,叫他拐爷,不仅仅是他的脚拐了,还因为他擅长使拐子——虽然他的鞭杆和箭术都很好,但让他成名的,是拐子。那拐子,非常实用。百十年后,有些警察也用它。一个短棍,一侧横伸出半尺多,对了,那便是拐子。牛拐爷当捕快时,用那拐子,打碎过好些贼的骨拐。那拐爷的名头,就是这样来的。
我还是讲那般年的事吧。那般年,凉州有名的拳师牛拐爷从凉州城卖牛回来,遇到了一件怪事。
那天,天很黑,他从凉州城往家里赶。本来,爹是想叫他住一晚的。他们两人是干亲家——干亲家不是儿女亲家,而是牛拐爷拴过我。小时候,我毛病子多,请个神汉一算,得给娃儿请个干老子,得阳气足,煞气大,镇镇那毛病子。爹想呀想呀,想出了三十多个煞气大的,最后选准了牛拐爷。
牛拐爷一拴我——那是一种仪式——爹就叫牛拐爷牛亲家,牛拐爷管爹叫畅亲家。刚开始是干亲家,后来,也想变成湿亲家。湿亲家是儿女亲家,人家说亲家亲家连亲家,尻子里擩个榔头把,那是指儿女亲家。你不要问啥是榔头把,这是句丑话,不是你娃儿问的。
爹有六个女儿,畅香子老大,她下面,是几个妹妹。爹给孩子起名时,都起得很丑,如二姐叫狗狗,三姐叫菊香,四姐叫尕人,五姐叫尕猛,六姐叫尕球。除菊香外,其余的,都很随便。
我的小名?呵呵,也不好听,叫尕蛋。
那般年,爹在南滩上大户人家当大汉。大汉是啥?大汉就是长工,后来,解放后,就将那大汉叫长工,政府就给爹定了个成分,叫雇农。明白不?
那般年,凉州四乡六区的大户人家都在城里有店。啥是店?就是住人的。当然,不是现在的饭店,但性质差不多。这店,有点像大户人家在城里的办事处,平时也接客人,收费很低,一人住一夜,也就几个麻钱。要是大户人家进城有事,就住在店里。要是城里有人打官司,也会派专人住在店里。有些官司,比如抢水的官司,得打好多年,也有打几辈子的,要是没店,你上哪里住去?当然,城里也有河西大旅舍,那里有很多姐儿,但穷人是不敢望的。为啥不敢望?腰里没钱,你望也白望。那般年,不知有多少大户人家的有钱公子栽到那个无底洞里出不来了,那是个真正的无底洞。那般年,凉州有两个无底洞,有多少钱也没用,一个是逛河西大旅舍,一个是抽鸦片烟,任你有万贯家财,也会打水漂。
南滩上的陈掌柜虽家豪大富,但进了城,却不住河西大旅舍,只住自家的店。这店,就在城北街稀屎巷里。为啥叫稀屎巷?因为这里看店的人,还有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拾粪。拾粪干啥?瞧你问的,粪是啥?粪是庄稼的吃食,没有粪,庄稼吃个屌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要是没有粪,庄稼也会饿得慌呢。那般年,爹就在城里的店里拾粪。那般年,城里没多少公厕,那些没有多少知识的乡里人,一进城,呵呵,事急了,找个地方就脱裤子。一天,爹也这样了,没想到巡警远远地看见了,就要过来罚款。爹一见巡警过来,马上提起裤子,把头上草帽扣在黄金上。呵呵,那般年的江湖上,管屎叫黄金,也叫山,管拉屎叫抛山。巡警过来问,你刚才做啥?爹说我扣了个鸟儿,是个画眉,刚才还叫得脆,现在你一来,不叫了。你帮我按一下,我去找个笼子。巡警说,屁,你骗我。爹说,我要是骗你,叫我抛山在外屎不回家。这一说,巡警信了。呵呵,巡警不知道爹说的是江湖切口,是说抛山——就是拉屎——在外,屎不回家,他听成死不回家了。就这样,他就按了那“画眉”,等爹回来,等呀等呀,等烦了,就想,与其叫你抓,还不如我抓呢。那般年,凉州时兴斗画眉,好些老满洲都养画眉,能斗的画眉,能卖上千大洋。就这样,这个想钱鬼,一手按帽子,一手探进里面,抓那“画眉”。哎哟,抓了一把“黄金”。真是笑死人。后来,打巡警时,爹还见过那巡警,那人认出了爹,抡着黑棍扑了来,叫爹一鞭杆揍了个狗吃屎。
我想告诉你的是,那般年,凉州的大街小巷里,时不时会有屎,夜里走路,可要小心。一不小心,就会觉得脚下软软的,不过不要紧,按凉州人的说法,这是吉祥的事。要是叫娃儿在你身上拉泡屎,都说是浇喜呢。我就这样,要是我哪天梦到屎,第二天准会得财,第二天不得的话,第三天也会得。当然,财跟财不一样,陈掌柜的得财是捡元宝,我畅七的得财可能是捡个麻钱儿。但麻钱儿也是钱,是不?有时候,一个麻钱儿也能顶大事,你听说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故事吗?就是说赵匡胤的事。人家也使盘龙棍,就是我给你教的连枷,对,就是一个长棍拴一截短棍的连枷。同样使连枷,人家能用连枷打下江山,你使那连枷,却老是打自家的脚骨拐。当然,赵匡胤也有不得势的时候,那时节,他连一文钱也拿不出来。
那般年,我只要一进城,爹每天早上,都会叫我去拾粪。我虽然很小,但爹不叫我睡懒觉,爹希望我养成早起习惯。爹是习惯于寅时起床的。那寅时,就是你们说的凌晨三点。这个时辰,练内功容易上功。每天早上三点,爹就起了,蹲在地上,站桩练气。后来,爹活了九十多岁。他练了一辈子功。除了练站桩外,他也练烧火捶。……来,我教给你看。瞧,烧火捶不要太快,要慢,像你妈拉风箱那样。你拉过?那当然更好。你就那样出拳,注意脚下,脚不要抬起,要鞋子拖着地,练熟了,不拖地也行,只要脚掌跟地面平行。……对,就这样,迈一步,出一拳,像拉风箱。爹早上除站桩外,就练这烧火捶。千招会,不如一招精。爹虽然懂得多,但他只精练烧火捶。他的烧火捶很有名,他远远地一出拳,屋顶上的吊吊灰会落下来。这是我亲眼见过的,我不知道为啥。他的拳不碰墙,脚也不震地,他出一个烧火捶,屋顶为啥落吊吊灰?我不知道。
那般年,在凉州,一提畅爷的烧火捶,都伸大拇指。那般年的凉州人好武,只要有饭吃,都会叫娃儿练两手。高手也多,常有南来北往的拳把式,来凉州打名声立万儿。要是能打过凉州,他们就能打到新疆。要是打不过凉州,他们就会打道回府。有没有打过凉州的?没听说过。这样,凉州就被武林称为铁门槛,南有沧州,北有凉州,好生厉害!
那般年,凉州的高人多。有时候,那些高人也会遇到更高的人,比不过,咋办?千招会,不如一招精,一遇麻烦,把式们就来请我爹。我爹也只好上拳场子,跟高手走拳。……对,就是我教你的那种走拳。那般年的走拳,不是现在的那种散打。走拳有另一套规矩。这规矩,从宋太祖那时起,就有了,《水浒传》中也写过,林教头和洪教头的那种打法,就是走拳。大家摆个架势,相向了走圈,走几圈,走向对方,相遇时,各自出招。要是对方弱一些,眼看要吃亏,他只要跳出圈子,你就不能再打了。
那般年,要是凉州把式遇上高手,走拳不顺,爹就会上去。我说过,爹早上起来,只练那烧火捶,走拳时,也只使那烧火捶。咦呀,那烧火捶的力道真大,只一下,对方就会飞起来。一次,外面来了个拳师,头一天,叫烧火捶揍飞了;第二天,他胳膊上绑了窄长刀,想在爹使烧火捶时,砍他胳膊。第二天走拳时,爹一出烧火捶,对方就用刀去格。爹就想,头一天,你一格,叫拳震飞了,今天还格,是不是有猫腻?就一收胳膊,待他格过时,再出烧火捶,对方就被震飞,爬不起来。
爹爱站桩,每天要站四个时辰。我跟他去拾粪,他也会走蹚泥步。你蹚过泥吗?对,就是那种盖房子和泥时,你站在泥中,一下下搅匀泥和麦草那样,脚掌贴地面,平行前行,重心不起伏。刚见他这样时,我还不知道他在练功呢,只觉得难看。后来,我也这样了。你可别小看这蹚泥步,它有点像动中的站桩,刚开始,你觉不出啥,走呀走呀,功到自然成,你脚下就生根了。
牛拐爷最佩服的,就是爹的烧火捶。爹也喜欢牛拐爷的乱劈柴鞭杆,他自己想学,牛拐爷说,你够了,你的烧火捶,打遍天下了。你学了没用,还是叫娃儿学吧。爹就说,也好,贪多嚼不绵,我还是练烧火捶吧。于是,爹每天寅时起床,先吐纳,再站桩,后练烧火捶。我每天早上,都是被爹的捶声惊醒的。怪,他那捶,打的是空气,却隐隐有雷霆之声。那声响,总是能惊醒熟睡的我。
九十三岁那年,爹病了。爹的病,主要在膝盖。我怀疑他的站桩过低,时间过长,就伤了膝盖。所以,一过八十岁,他就不敢站低桩了,只站高裆,而且,视线所及,膝不过脚拇指。便是这样,他仍然不能登高,一登高,膝盖就疼。但怪的是,他走起蹚泥步,却能风一样转。他走八卦圈时,一开始,还能看到人,到后来,他就变成个圈子,像有无数个他。那个快呀,风一样。更怪的是,他转上半个时辰,脸不红,气不喘。有一年,一个洋人探险家来凉州,看了爹转圈,非常吃惊,说那种速度,会耗很多能量,他那个能量,是从哪里来的?据说后来,这个探险家,就成了神秘主义者。
我当然知道,这能量哪里来的。因为后来,我也能那样了。我告诉你,我进入的,是一种状态。当然,你称它为能量场,也许没错。在那种状态中,我是没有自己的,我只被一种感觉裹挟,我在动,但我又在一种巨大的静里。我只是波上的落叶,是那波在动,而不是落叶在动。明白不?所以,无论我多快,都是它自己在快,而不是我在快。我这样说,你明白不?
爹九十二岁那年,来了一个仇家,年轻时,他想打通西域,却栽到爹手里了。他听说爹的腿病了,就来寻仇。他发了很多帖子,约了很多把式,来看他跟爹的比武。他想彻底坏爹的名声。那般年,武林的人,一败了,半世的英名就没了。许多时候,一个人代表着一个门派。你别问爹是啥门派,他没有门派。凉州人管他叫八门拳,后来,我以它为基础,创立了大悲门。
我清楚地记得那次比武,那时节,爹很老了,走路都颤巍巍的。走拳时,是我扶他上场的。那汉子岁数也不轻了,但还是壮年。听说为了破爹的烧火捶,他苦练金钟罩,每日里运了气,进行排打。他的功练成了。走拳之前,他还表演了一番,他让一个小伙子抡了铁锤,猛击他胸膛。我能看出,那小伙子是真打,力道也很猛。他身上的腱子肉一鼓,那锤实就实腾腾砸到汉子的胸膛上,却听得嘣的一声,锤就弹开了。我看得出,他的胸膛上有气,像车胎那样。我心想,爹的烧火捶,也不会比这铁锤厉害吧。我真担心。我就对爹说,爹,你老了,我上场吧。我好好坏坏,跟他走几趟,命比脸要紧。我的意思是,由我上去,应付一下,大不了跳出圈子,输给他,也不会送了命。
爹怒了,骂,你这个囊包孙,脸就是命,命就是脸,没脸了,要命做啥?
他坚持要上,我只好扶了他。爹上场时,所有的人都一脸担心。他那样子,真是太老了,连走路,都颤巍巍了,胡须抖动着,上面有几星唾沫。我想,爹呀爹,你的老命别送到这儿。你穷了穷一些,可要图个善终呀。我想归想,可不敢说。但我心里,还是有个声音说,爹的烧火捶,没有输过。
那汉子见爹那样子,提出要立生死文书,他怕自己打伤或打死了人,凉州武林不会饶过他。好些人说算了算了,过去的过去了,一个老人,逼他做甚。那人说,饶也可以,叫他认输。爹恶狠狠说,输你爹的锤子,就叫人写了生死状,叫牛拐爷当了证人。
走拳开始了。
这走拳,已不是传统的走拳了,成了一种搏命。传统的走拳,是点到为止。这搏命,是立了生死文书的,打死白打死。
那汉子一脸得意,他运了气,胸膛显得很高。两人转了几圈。爹用的是蹚泥步。爹一转圈,那神情,就完全变了,不像一个老人。他眼睛精光四射,步子平稳,无丝毫蹒跚老态。两人礼节性走了三圈,就沿了那圈子的直径,向对方走去。两个相遇时,没看清咋动作,汉子已飞出两丈开外,口喷鲜血,死了。后来,县里派人验了伤,说那汉子伤了两根肋条,整个肝都碎了。
击出那一拳后,爹也倒下了。他像是用完了所有的精力,整个人都像软面条那样了。
从那以后,爹再也没有恢复过来。第二年,就死了。
这是后话,是多年后的事。记得爹死的那年,马军长还送了花圈。你知道马军长不?就是马步青。按这算一算,大约是三几年的事吧。
瞧我,扯太远了。人老三不才,放屁屎就来,话碎赛虮虱,撒尿淋湿鞋。你可别嫌聒噪。
2
我还讲那牛拐爷遇到的怪事。
那般年,爹在城里拾粪,有几间房子,牛拐爷每次进城,都要去爹那儿喝几盅。有时喝大了,也会在亲家炕上窝一夜。我说过,爹是南滩上陈掌柜家的大汉,专门在城里拾粪的。陈掌柜家大地多,只大汉长工,就有三十多个。爹常年在城里拾粪。待得那些粪堆满了院子,陈掌柜就派车户吆了大车来,拉回粪去。
那次遇怪事前,牛拐爷进城卖了牛后,就来到店里,两人喝了几盅,有些高了,牛拐爷想回家。我想,那事情,也是赶的。啥赶的,鬼神吧。不然,为啥那天他偏偏要回家,要是住店里,也不会遇到那事。不过,要是事要来,今天不遇,明天也会遇。好些事情,是躲不过的。
看到亲家要走,爹说,这年头,乱世出盗贼,干没本钱买卖的人多,你身上带了这么多钱,叫人瞅上了,可不是好事。老祖宗说盗贼无罪,谁叫你怀里揣宝玉呢。要是叫人家盯上了,人家不想害你,也怕控制不了心。
牛拐爷笑道,亲家,这事儿,你多心了,你想想,前些年当捕头那阵,折在我手里有名有姓的贼人,怕也上百了,哪个不是身怀绝技,名震一时。虽然后来脚拐了,也只是样子上没以前威风,功夫倒也没有落下。别的不说,我的那乱劈柴鞭杆,你想想,有几个人挡得住?
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上有人,山外有山,你还是小心些好。我发现,这年头,怪事越来越多,怕是要变天了。
牛拐爷说,变天也是清家的事,跟咱老百姓有啥闲干?
爹知道说不过他,就说,你瞧,要是你硬走,我也挡不住你。最好,带个作杖吧。
牛拐爷说,我有鞭杆哩。我这黄老刺鞭杆,不知挑翻过多少人哩。
牛拐爷说的鞭杆,就是我教你的那种短棍。一般的鞭杆三尺五,牛拐爷用四尺的,有点像老农使唤牛时用的那种牛鞭的鞭杆。但牛拐爷却认为,这个鞭杆的鞭,其实不是牛鞭的鞭,而是指唐朝尉迟恭用的那种鞭。据说,牛家的鞭杆,就是从尉迟恭那儿传下的。不过,说归说,历史上也查不出尉迟恭给牛家教过鞭杆的记载。
爹说,鞭杆当然是好。不过,这一次,你最好把那神臂弓也带了去吧。上次回老家时,我带来了。以前,你要过多次,我之所以舍不得,是因为它是老祖宗留下的,我虽也喜欢,但我不会射箭,也是闲放着。你试一试,要是你现在拉得动它,就拿了去,一来好马赠壮士,好弓赠射手;二来嘛,你虽然擅长箭法,也一直没个好弓。我只有个要求,等儿子大一些,你把那乱劈柴鞭杆和射箭法教给他。
牛拐爷笑道,你个老贼,以前,抱住尻子亲嘴,能吸出屁来,这回大方得紧,原来是有想法的。也好,好些人想我那鞭杆,我一直舍不得,但东西虽好,也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只要咱那干儿子是个材料,我就教他便是了。
畅亲家说,娃子才七岁,拜师是不是有些小?
牛拐爷说,小啥?人家童子功,还有从三岁练的呢。他那软功,还练吗?
练。我从他很小时,就给他搬腿搬腰,免得长大了,骨缝长住了,开骨时受苦。记得我当初,开胯时那个疼呀,我不想叫娃儿遭这罪。别的不敢说,娃儿的软功,算得上童子功了。
牛拐爷说,也好。我当初开胯时,也脱了层皮呢。
他对我说,来,干儿子,来个朝天蹬。
我立马蹬了一个,牛拐爷夸我几句。
爹从屋梁上取下一个布袋,装了神臂弓,还有二十多支箭。这是祖宗留下来的。以前,咱家也是富户,可是祖太爷好吸鸦片,吸呀吸呀,就把好大的家业吸没了。这弓,是奶奶偷藏了的,不然,怕是也没了。
神臂弓两端包了铜。这铜不稀奇,稀罕的是做弓的木头,是华藏山上采来的打鹰木。打鹰木是当地人的说法,学名叫啥,谁也不知道。那木头,弹性极好,据说鹰从天空向兔子扑去时,兔子一跳,那木头就一下弯了,待得鹰快到眼前时,兔子腿一松,那木便弹向鹰,要是鹰着了这一下,不死也得伤。说是先前,西夏军队的神臂弓便是这木头做的,一提神臂弓,大宋和大辽的士兵便夹不住尿。又一个说法是,成吉思汗就死在神臂弓下。
神臂弓的木头很粗,包以铜饰,没几个人拉得开。爹能拉开这弓,但不会射箭。牛拐爷是能拉开弓,箭术也好。爹把弓送给他,也算是宝剑赠壮士了。不过,我知道,爹想拿这弓,给我换干爹那身功夫呢。
以前,爹也爱拉弓,他拉弓,主要是学用力。会拉弓,就会用力了。当然,真正能拉满这个弓的人,倒也没有几个。待得爹专练烧火捶时,他就再也不拉弓了,一来他会用力了,二来他说弓不是用来拉的,是用来射箭的。
牛拐爷当过兵,会射箭,而且非常准。他是能拉开神臂弓的,射箭也百发百中。正是凭了这功夫,他干了十多年捕快,远用弓箭,近用拐子和鞭杆,让无数盗贼闻风丧胆。直到某个深夜,他喝醉酒,骑驴夜行,摔下崖头,摔断了腿,虽然功夫没啥影响,但因为形象受损,走路一瘸一拐,就不当捕快了。
牛拐爷取了箭,出了屋门,看到墙头上有个乌鸦,正在聒噪,就拉满弓,那箭直溜溜飞了去,射进乌鸦张着的嘴里。
爹叫一声好,却又说,亲家,乌鸦又没惹你,你射它干啥?
正说着,又几只乌鸦飞了来,围了那死乌鸦,飞上飞下,叽叽喳喳,抗议似的大叫。牛拐爷说,哟,你们还造反哩。他取了箭,刚搭上弓,爹就挡住了,说好了好了,你再杀生,我可不敢给你了,免得你伤生害命,人杀生,我也有罪的。说着,他脱下鞋子,扔向聒噪的乌鸦,说,你们再叫,人家可真射了。
牛拐爷说,有啥罪?天生它们,就是叫人吃的。
爹说,你射个野兔啥的,也说得过去。射了那乌鸦,也不见你吃它。
说完,爹走出门去,取回死乌鸦。他扬扬手,说,看来你的功夫没丢,箭还是进嘴里了。
牛拐爷笑道,我每天拉五百下弓,抡一千下鞭杆,这是我的功课。我家里那弓,虽然抵不上你这个,但也是百里挑一呀。那些拳把式们,总是死练力气,却不会用劲。他们不知道,会拉弓,才会使活力呀。
爹说,好些人不知道这,都以为你力大,是石锁练的呢。
牛拐爷说,石锁也练,担子石也练,但拉弓是我的独家练法,是祖上传下的,传子不传女,将来,我传干儿子便是了。
爹说,你可得记着这话,别拉下的屎再吃上了。
牛拐爷说,那号事儿,只有畅亲家你才能做呀。
两人说笑一阵,喝一会酒,牛拐爷就告辞了。他背了褡裢,斜背了弓箭,提了鞭杆,出了店门。
那时节,他当然想不到,有一件奇怪的事,正等着他。
3
牛拐爷刚出门,几个泼皮就嚷嚷,说拐爷,全凉州城都知道你卖了牛,腰包正鼓着呢,你还敢走夜路回家吗?也不怕那些毛贼惦记。
牛拐爷趁着酒意,打个哈哈说,那些打劫我的毛贼,怕是没出生吧。想咱牛爷当年,有多少毛贼,就折在我的鞭杆和弓箭下。
一人道,拐爷厉害,你为啥不一箭射死那些贪官呢?你卖个牛,怕是叫收了好些税吧?
牛拐爷一听这话,心里就发堵了。一想好些钱,叫巡警收了,心就毛毛的。这是老让他发堵的事,像那收捐啥的,本不是巡警的事,可是县里安排了。因为,总有些百姓抗税抗捐,巡警就干起了狗捉老鼠的事。有时候,县里的团丁们也干这事。他当捕快那阵,县里没有团丁。这些年,到处有会党起事,凉府的各县里,都招了很多团丁。镇番和其他县各招了二百,凉州却招了一千。这些人的吃用花费,朝廷是不管的,还得凉州的百姓摊派。这次卖的牛钱里,有两成就上了团防捐,加上其他捐税,四成多没了。牛拐爷心疼归心疼,但又想,在凉州,遇这号事的,又不是他一个人,别人能忍,他有啥想不通的。不过,虽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的气却不顺,每次想起,心里总有个疙瘩。他想,老子当捕头那阵,哪有这么多捐税。世道坏了,难怪那些会党要闹事呢。
心里想归想,这种话,牛拐爷是不会说出口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别人能活,他也能活。相比起一般的凉州人,牛拐爷很殷实了,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婆姨很能干,开了一家小店,主要卖野味和卤肉,在凉州很有名,虽开在乡下,也有很多人慕名而去。他自己,又开了拳场子,教些弟子,收费虽不多,但吃食啥的,总有弟子送了来。日子过到这份上,多几个钱,少几个钱,对牛拐爷来说,都不是大事。这次卖牛,是想翻修一下房子,好给大儿子娶媳妇,要花一疙瘩钱呢。
虽然也能想通,但牛拐爷还是有些闷憋。毕竟,那么一疙瘩钱,叫官府收走了。一想,牙缝里就抽冷气。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另一个混混又说,就是呀,牛爷那鞭杆,听说很厉害,人家逼税时,也没见你舞几下。
牛拐爷打个哈哈,说,人家又是红月捐,又是白月捐,连老汉的拐棍钱、娃娃的爬爬钱也收,老子卖个牛,上点税,天经地义呀。话虽这样说,一想一疙瘩钱没了,总是发堵。但他待过衙门,知道祸从口出,还是一捶打个肚儿里疼,忍了算了。他想,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他承啥头?
于是,他转个话题,接上刚才的话头,说那些想打劫我的毛贼,怕还没生下吧?
泼皮哄笑,瞧牛爷,一提官府,就尿了。
一后生却说,人家牛爷,能对付毛贼,也不错了。他扬扬手中的布袋,说,牛爷,我手上,也有些贵重货,也怕那些毛贼算计,我和你正好是邻庄子,能不能借借你的威风,跟你走一段路?
牛拐爷说成哩成哩。他看那后生,清清瘦瘦的,眉间有文气,身子也苗条,看得出是个书生,就问他,你念过书吗?
后生说,念过。
进学没?
没。
要念就要好好念,考上秀才考举人,中个状元,就当大官了。
后生说,等祖坟上冒了青烟再说吧。
牛拐爷说,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功到自然成,有好些宰相,也是农家子弟呢。
后生打个哈哈说,没那个想法,有时候,少想些事,烦恼就少些,老是想当官中状元,反倒活不出啥滋味。
牛拐爷说,也倒是,人活七十古来稀,就为养儿引孙娶个妻。挣了千贯挣万贯,临亡了,挣上四块棺材板,想透了,就看开了。
后生道,牛爷智慧。
牛拐爷带了那后生,走出凉州城。凉州城不大,按牛拐爷的说法,一头牛撒泡尿,能从这头撒到那头。说话间,两人便出城了,踏上了通往海藏寺的那条路。
牛拐爷趁着酒性,吼唱了几句贤孝,这是他的习气,一喝酒,他不是唱贤孝,就是吹牛。牛拐爷嗓子很好,虽说贤孝是瞎贤们用于乞食的,但牛拐爷一亮嗓门,会镇住很多瞎贤。他的记性实在太好了,嗓门更好,因为有内功,一亮嗓音,就有种穿云裂石的感觉。
吼几声贤孝,牛拐爷又给后生讲前些年他捉江洋大盗的那些英雄事。后生显得很乖,对他一脸崇拜,时不时地,惊叹一声。
那般年,通往海藏的路还是小路,柳墩很多。柳墩里有很多动物,像香子——也就是你们说的麝,用香子皮做鞭梢,那真是带劲,鞭子很响,抽到牲口身上,啪!也疼,还耐用——狐狸啦,跳鼠啦,总之很多。但最多的,还是野兔。那野兔,一群一群的,像今天的老鼠一样多。牛拐爷家的小吃店里,卖最多的,就是野兔肉。
后生听得很认真,牛拐爷好生快活。说真的,这些年,闷事多,大家心里,都有不痛快,但却没多少人听你的不痛快,除了畅亲家,没几个愿意听牛拐爷谈自己的当年了。每次一说,婆娘都会骂,骂他重屎吃上了——意思是一遍一遍吃自己的屎。这话很恶心。也难怪,啥好话,听上几十遍,也就烦了。他老说那些事,家人耳朵里,都长老茧了。
这后生似乎很有兴趣,听他吹牛时,时不时地,还应和几声。
正说着,有野兔跑过小路。牛拐爷取下神臂弓,一箭射了去。……很快,地上就多了四只野兔。他从野兔身上拔下箭,在兔皮上擦去血,放入箭囊。
他一直在等着后生的赞叹声,没想到,这一次,后生却只是静静地望他。后生说,这弓看起来不错,能让我看看吗?
牛拐爷笑道,当然能。
后生接过弓,像玩耍那样,两臂一张一合,那弓竟像皮筋那样开合了。
这一回,牛拐爷的酒醒了。他想,妈呀,这弓,能开的人没几个,他竟然拉皮筋似的。这号人,陪他走了这么长的夜路,要是他生歹心,可不是好事。他会不会别有目的呢?虽然心中吃惊,又有些害怕,但他还是强装镇定,说,你的力气真大。
后生说,我的力气不大,是你的弓太软了。他又拉开弓,一扭劲,牦牛筋做的弦竟然断了。牛拐爷看出,后生这一下,是想拉坏弓的,因为他用了巧力,要是他拉满弓,便是使再大的力,弓也不会坏,但这后生显然是个行家,弓拉到一半,他一扭手腕,幸好弦断了,不然,那弓就会给他拉坏了。
牛拐爷看出了后生的恶意,他的心怦怦直跳,头上渗出了冷汗。他想,这阵候,是不是以前折在他手上的那些江洋大盗的同伴来寻仇呢?
后生说,这弓真不禁用。你瞧瞧我这把。说着,他从自家布袋里抽出一张弓来,不大,却很精致。牛拐爷接过,觉得非常重,他试着拉了拉,竟然拉不开一半。
牛拐爷一脸尴尬,酒意早没了。
后生笑说,人说牛爷力大,名不虚传呀。我这弓,只你能拉到这份上。
后生接过弓,取过一支箭,轻易地扯了个满月,只听一声响,那箭飞向远处。后生跑了过去,不一会,只见一个黑团飞了来。牛拐爷是行家,一听那风声,就知道对方力道,真是惊人,就闪身避了,发现是对方射死的兔子。一支短箭,正插在兔子的耳朵里。这样,要是剥皮的话,皮也是囫囵的。
他想,活见鬼了。
远远地,见那后生张弓搭箭,对准自己。
后退!靠在那树上!后生喝道。
牛拐爷魂都没了,他腰里虽别着鞭杆,但没想到要抽出来——他连斗志都惊没了——他机械地后退,靠在一棵大树上。
后生说,你不要动!
说完,一声呼哨飞蹿而来。牛拐爷知道这是响箭,只是那声响大得惊人,差不多要惊破他的胆了。
那响箭,带着啸声,贴着他左颈,插进大树。他感到大树一阵震动,百十片黄叶飘落了。
又是几声惊破胆的啸声,几支箭贴着牛拐爷的右颈、左右下巴、头顶插入树干。那箭的力道,对肌肤有压迫感,却没有伤着他。牛拐爷虽号称神箭手,但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还不好说。他吓坏了,要是他动一动,或是对方有一点失误,怕就没命了。
后生笑道,牛拐爷,你是要命呢,还是要钱?
牛拐爷一下跪倒在地,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将那装钱的皮袋举到头顶。后来,他一想到自己竟跪下了,就有些无地自容。这号事,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他怎么会下跪呢?他后来的解释是,那后生摧毁了他的所有意志。那膝盖,是自个儿软的。你想,他务息了一辈子并引为骄傲的功夫,在后生面前,竟不堪一击。他的脊髓都叫抽空了。
后生冷笑道,幸好,你手上,没沾咱兄弟的血,不然,今天抽你的懒筋。说着,他扬长而去。
外公的声音也有些变了。事情过去百十年了,每次谈起,他都会这样。
咦呀,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4
牛家干爹——我有些心疼他了,不过,还是叫牛拐爷顺口,那是他的商标呀——失魂落魄,回了家。
他倒是没忘了带弓箭和野兔。一进门,就萎倒在炕上。他大瞪了眼,望天窗。老婆以为他醉了——以前这是常事——就自顾自地,剁了一只野兔,爆炒了,去招待店里的客人。
待得客人们走了,小店也关门了,干妈才发现,老公不对了:牛拐爷一脸煞白,只是瞪天窗,问他出了啥事,他也不说。就这样,他直了眼,到次日中午。他一向视为至宝的那个神臂弓,也扔在墙角里,被海棠狗娃儿扯来扯去。
干妈心里很是不安,叫儿子女儿过来,但也问不出啥,以为他吓掉了魂魄。夜里,就搞了一出叫魄仪式。干妈扯了一尺白布,盛了小米,在牛拐爷身上按,边按边叫:高处吓了低处来——
女儿玲玲应,来了!
冷处吓了热处来——
玲玲应,来了!
饿处吓了饱处来——
玲玲应,来了!
三魂七魄上身来——
来了!
牛拐爷两眼大瞪,仍望天窗,既不去解释,也不阻止老婆的把戏。这种事,以前老婆常做,但都是给娃儿们做的,给老公,她还是第一次做。老公以前一身英雄气,从来没这样过,真有些吓坏她了。不管咋说,做比不做好,就做了。
三个儿子虽反感妈妈,却也不说啥。因为他们也没有见过爹这样。大儿子牛开山请来了海藏寺的住持,住持懂医,号号脉,说没事,脉象正常呢,叫人家静养一下。
住持这一说,家人才放心了,关了门,由了牛拐爷大眼瞪天。时不时地,老婆会推开门进来,她终于见到老公转动的眼珠,才放心了。次日早上,她就去忙活小店的事了。她的饭店不很大,平时只有她和儿女打理,卖些卤肉杂碎烧酒之类。
牛拐爷在炕上躺了三天,才缓过劲来。他始终有种见了鬼的梦幻感,但那断了牛筋弦的神臂弓又时时提醒那事。他想,丢死人了!真丢死人了!一个练武人,遇到这种事,真没脸见人了。他想到自己吹过的牛,越加脸红了。他想到的,除了自己丢人,还觉得给自家祖宗丢了人。牛家的武功,在凉州,是有名的,尤其那鞭杆,堪称一绝。他想,那时节,自己竟然忘了鞭杆。这真是一件怪事,他竟然忘了鞭杆。他问自己,要是自己用鞭杆跟那后生较量,会不会有胜出的可能呢?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有那斗志的。那意外,那吃惊,对方那神力和射技,一下就击垮了自己。
他想,以后,再也不练武了。真丢死人了!
以前,他打败过多少有名的拳棒手呀。他可不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他是打出来的。小时候,他就和那些小混混打架,长大了,就跟爷爷学走拳,一次次跟有名的拳师走拳,刚开始败多胜少,后来胜多败少,再后来只胜不败。再后来,他面对无论多厉害的江洋大盗,他或使弓箭,或使鞭杆,往往能几招制胜,没想到,一遇那后生,他竟然就没了斗志。他甚至想都没想到拿自己的鞭杆,跟对方斗几个回合。
他想,会不会是老冤家对手山家请来的高人羞辱他的?有可能。牛家山家,都在海藏寺周边的村子,都练武,都有绝活。开始两家和好,后来,因武学观念不同,两家成仇家了。山家拳,大开大合,十分暴烈,以刚猛为主;牛家拳则强调刚柔相济,不跟人斗力。后来,先是口角,后来设擂,弄了个两败俱伤,就不共戴天,有好几辈子了。到了牛拐爷这一辈,梁子结得更大了。先比武,后斗鸟,谁也不服谁。
这一点,你可以从两家给后人起的名字上看出来,牛家:牛开山、牛占山、牛踏山;山家,山生风——要把牛吹下山,山生剑——要把牛刺死,山生水——要把牛淹死。
牛拐爷的爹就是在跟山家的一次纠纷后得了噎食病死的——那次他吃了肉,在凉州人的传说中,要是吃了肉生气,会得噎食病的——在牛拐爷的眼里,这算得上杀父之仇了。山家的条子也很有名,所谓条子,就是一种软棍,比棍细,弹性好,人称条子。牛家鞭杆山家条子,在凉州都很有名。
山家搞这一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真丢死人了。牛家的祖宗,都羞得要跳下供台了。
5
我的牛家干爹哟!
牛拐爷缓过劲来时,已到半月后了。这半月间,他不再练武。以前,每天他总要拉五百下硬弓,抡四千下鞭杆——三个儿子减半,每个儿子完成任务,他会给五枚铜钱——这半个月里,他没有摸一下鞭杆,那神臂弓,也叫他装进布袋,放屋梁上了。他想,这辈子,不再练武了。除了觉得丢人,跟那后生的那一次夜行,也像惊破了他的胆。每次想起,总是心惊。
大儿子牛开山十八岁了,已定了亲,女方是畅爷的大姑娘,叫畅香子,她瘦条条的身坯儿,像一根葱。
二儿子牛占山十四,女儿玲玲十五岁,三儿子牛踏山十二。老大稳重,老二憨直,老三心眼活。这三男一女,是牛拐爷心中的财富,说真的,好些人羡慕呢。三个儿子都很壮实,玲玲是远近闻名的俊丫头,已有好些人提亲了。那般年,凉州的丫头,十四岁就出嫁了,但玲玲眼高——她妈说她眼睛长眉毛上了——每次有人来相亲,她总是看不上眼。
牛拐爷对儿女不溺爱,他常想起爹给讲的故事:一次,铁拐李去富人家偷油,刚掏开洞,正要伸进脑袋,忽然灵机一动,就先放进一个葫芦。哪知,葫芦刚一进洞,就叫人一刀砍了。铁拐李就想,要是他先伸头,此刻,早成阴司之鬼了。于是,他看破红尘,出家修道。多年后,儿子成家时,铁拐李乔装一番回家,发现儿子日子过得很好。于是,他留下一首诗:三十年前去偷油,一刀砍掉了葫芦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现在的牛拐爷,就有点铁拐李看破红尘的感觉了。他想,那一夜,随便哪一箭,都会要他的命。就当自己死了吧。他再也没了练武的心。到了教拳的日子,徒弟们来了,牛拐爷就说自己病了,叫他们回去,自个儿练。
每日里,他只是帮婆姨打理那小店,慢慢地,也觉出了滋味。
这一日,店里来了八个人,要吃野兔肉,牛拐爷叫婆姨张罗去做,忽听有人叫他,一看,却是那后生。牛拐爷的头皮一下子麻了。他想,上回那牛钱,叫他掠了去,现在他们又来了,自己也没多少油水可榨了。小店是小本生意,活转时也能经营,但算起来,也没挣多少钱。
听得那后生问,牛爷,近来可好?
牛拐爷机械地答,还好。
后生说,还你的牛钱来了。
牛拐爷说不敢不敢,那是我孝敬你的。
后生大笑,你当我是江洋大盗了?说着,他扔过一个钱袋,笑道,还给你,还加了一倍的利钱呢。数数,够不?
牛拐爷脑中一片空白,数不好,不数也不好,正木呢,牛妈过来。后生把钱袋给了她,叫声嫂子,说借牛爷的钱,本钱,加一倍的利息。牛妈不明底里,接了钱,瞪牛拐爷,你个老贼,还有这么多私房钱?
牛拐爷赤红了脸,说牛钱牛钱。
牛妈再瞪他一眼,牛钱借人,也不问问我?
牛拐爷窘了,瞪女人一眼。
牛妈又瞪牛拐爷一眼,却笑了,转头问后生,师傅喝酒不?
后生笑道,喝,喝,当然喝。
牛拐爷做梦一样,脑中嗡嗡响。说真的,对那牛钱,他也心疼过。毕竟,对他来说,那也是一疙瘩钱。这钱的失而复得,他应该高兴。但怪的是,仍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这事的后面,还会有事。
听得后生说,牛爷好力气,能拉开我那弓。牛拐爷恨不得钻进地缝。却听得另几人惊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后生说。
牛拐爷望望后生,却没从他脸上看出取笑和轻狂来。
兔肉熟了,后生吩咐一人,去,给舵爷端去一些。一人应声,选了些软肉,端到路对面的一个院里。那院子,是海藏寺住持盖的。有时候,寺里太热闹时,住持就会来这院里清静清静。
几人开始吃喝,真的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酒是同村的烧坊里烧的,在凉州很有名。凉州人说不胜酒力时,就会说:鼻烟葫芦进烧坊,不是盛酒的器皿。这海藏烧坊,酿的酒很好。海藏最有名的,有三样,一是海藏寺,元朝的国师八思巴在这儿住过;二是麻,人都说马儿坝的西瓜陈儿沟的蒜,海藏的大麻赛扣线,都是凉州有名的特产;第三,便是这烧坊了。海藏水好,酿的酒也好,酒是用小麦、大麦、青稞、玉米、高粱五种粮食酿的,喝起来不上头。
这八个人喝酒很凶,吃了三只野兔、两只鸡,喝了五坛酒,都带了酒意,但都没烂醉。
那后生喝得高兴,对牛拐爷说,牛爷,来,我给你介绍这几位弟兄。我介绍到谁,谁表演一下自己的玩意儿如何?大家都说好。
陆爷先来?后生说,这是永区的陆二佬。
一个矮壮汉子说:陆富基。
牛拐爷不由得轻呃一声。他听说过陆富基的仗义故事,算得上如雷贯耳了。
陆富基说,我没啥玩意儿,只有一身臭力气,不能跟弟兄们比。他四下里望望,看到墙角放的一个石磙。那石磙,本是打场用的,有三百多斤。牛拐爷专用来练腰力。陆富基上前,单手抓了磙脐,一叫力,那石磙竟叫他平端起来了。众人都叫好。牛拐爷的三个儿子也一脸兴奋,自小,他们就崇拜英雄,像陆富基这号人物,倒不多见。
牛拐爷也暗暗佩服。要知道,那石磙,有四尺多长,用双手抓两边的磙脐,无论是提,还是举,只要有力气,倒也不难,但要一只手抓住一边的磙脐,将它平端起来,非得有超人的握力、腕力和臂力不可。
牛拐爷暗暗称奇。他想,幸好,自己为了方便练功,叫铁匠特制了铁磙脐,要是木头的,怕早折断了。
陆富基将那石磙放下端起,放下端起,循环二十多次,才放回原地。
陆爷好力气!牛拐爷说。虽然他也有大力,但这一手,怕是还做不到。
那后生说,我也使个玩意儿吧。他上前,一弯腰,把那磙子夹在胳膊下,出了门,几下,就上了门前的那棵白杨树,将那磙子,放在杨树最高处的一个树杈里,竟然是举重若轻,看不出一点儿重滞。
这一手,别说牛拐爷,连那几位兄弟,也惊呆了,都为这后生担心,怕他弄折树枝啥的,竟忘了叫好。牛踏山说,小心!牛占山说,你夹嘴!牛开山也睁圆了眼。玲玲的眼中闪着光,她半张了口,时不时一惊一乍。
牛拐爷想,这后生,力大无比,又身轻如燕,这功夫,比那陆爷,明显高出许多。他很想问后生名姓,又怕犯了忌讳。
后生将那石磙夹好后,晃几下,发现很稳,就从树上跳下,竟似落下一片羽毛。
这时节,那几人才连声喝彩了。玲玲说,好俊的功夫!牛占山臭她一句,你夹嘴,进厨房帮妈去。玲玲说,就不,气死你。
后生笑着对牛拐爷说,我叫董利文,也是海藏人。刚从外地学艺回来。
玲玲脱口说,你不是叫人拐走了吗?全天下都知道这,我每次出外,妈就会拿你教育我。
后生笑道,也算是拐吧。爹娘也以为是拐走了。
另一个说,董兄弟露了这一手,别人的玩意儿,只能算献丑了。我也献一次丑吧。不知何时,他手里,已有了一盘麻绳,是棕树皮做的,很粗,他将那麻绳扔成一线,解开辫子,绾在绳上,沿了门前大路,撒起脚丫子。开始时,那绳子还拖在地上,拖起一路白尘,但很快,那盘棕绳就曳在空中,成一条直线了。很快,那人也成了一个黑点,但瞬息间,他又回来了,到近前时,那棕绳还在脑后呈一条直线。
玲玲惊叫,好快。三个儿子却只是笑,显然,他们对这功夫兴趣不大。牛踏山挤挤眼睛,说,学了这功夫,当逃兵倒是很快的。牛开山捣了他一下,说,你就想到逃兵。
牛拐爷却很吃惊。他想,便是马,也跑不上这么快吧。
那人解下棕绳,盘好,递给牛拐爷,笑道,牛爷,献丑了,我是永区的于成林。小时候放马,老跟马赛跑,跟牛爷比,算不上啥玩意儿。
也许门外的喝彩声惊动了对面院里的那位舵爷,那人端个杯子,出来了。他长个四方脸,一脸儒雅,有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几人见他出来,都肃立了,一脸敬畏。
玩吧,玩吧,也难得这么有兴致。那人对牛拐爷笑说,我叫齐飞卿,你叫我振鹭也行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老人,长胡子,精瘦。
牛拐爷说,哎呀,我家里,还有你画的画呢。久仰!久仰!进屋喝酒!进屋喝酒!他看到许多人围了来,心有些不安了,怕别人说他图谋不轨。
几人于是进屋,一边喝酒,一边继续玩玩意儿。里面屋不太大,玩不了大的,就玩个小的。
齐飞卿说,大家继续玩。虽是自家兄弟,这种场面,倒也不常见。
又一人对牛拐爷抱抱拳,说,牛爷,我姓狄,外号狄半仙。我也玩个玩意儿吧。他取过牙签,在窗户缝里插了一排,抓出桌上盘里煮好的黑豆,一个个弹出,都插在牙签上了。
好功夫!大家喝彩道。
另一人说,我也献丑吧。他朝牛拐爷抱抱拳,说牛爷,我叫小张六。狄爷玩个死的,我玩个活的。
这人的名字,牛拐爷倒没听过,他只是笑着行个抱拳礼。
小张六道声谢,也捡起一颗黑豆,一弹出,就落下一个苍蝇。小张六连捡连弹,苍蝇一个个落下。
好功夫!牛拐爷叫。
牛开山们也拍起了掌。玲玲却说,这不好玩,苍蝇又没有惹你们。
牛踏山说,我用那拍子,也一打一个准。
牛拐爷喝道,夹嘴,这两位师父,是暗器高手,你那拍子,算个屌毛。
齐飞卿笑道,兄弟们功夫虽好,但太有些浪费豆子了。说着,他举了筷子,一伸,一只苍蝇就在筷子上嗡嗡了。筷子一松,苍蝇又飞走了。齐飞卿连夹连放,没有落空,苍蝇也似没受伤。牛拐爷发现,齐飞卿力道奇巧,他只是夹了苍蝇后腿,但并没伤着它们。
大家一起叫好。
飞卿对玲玲笑道,我没伤着苍蝇,你开心了吧?玲玲做个鬼脸,红了脸。
牛拐爷想,怪不得大伙儿对齐飞卿很是敬重,看来,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书画名家,还因为他身怀绝技呀。一转眼,发现儿子们的脸上竟有些不以为然,心里骂,这几个先人,真是蠢货。
飞卿笑道,我这,只是小玩意儿,哪能跟牛爷的鞭杆比呀。
就是就是。牛爷也玩一玩。陆富基说。
牛拐爷脸红了。他知道,眼前这些人,都是高手。别看他们玩的,是些小玩意儿,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都是武林绝学,没个十几年苦修,都不会到这地步。但自己在鞭杆上浸淫大半辈子,也不是等闲之辈,也知道此刻推脱不得,索性大大方方取过鞭杆,使起乱劈柴鞭杆。鞭杆功夫容易上身。人说年刀月棍一辈子枪,意思是好好练一年,能练成好刀法;好好练一月,可以练成好棍法;而那枪,却需要一辈子练,所以,枪是百兵之王。鞭杆属于棍,功夫容易上身。
但牛拐爷明白,鞭杆易练难精,别看招式易学,真功夫也需要日积月累。很小的时候起,爹就教他,每天必须给自己定下具体数目的功课。像鞭杆,除了练基本套路十五趟外,他每天要扫、打、挑、戳,各一千次,这都是基本功。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一出鞭,就满屋风声。大家不由得叫好。
好鞭杆!齐飞卿喝彩道。
一听齐飞卿喝彩,牛拐爷越加性起,跟董利文第一次遭遇后失去的信心,竟一下子回来了。他住了手,把八仙桌上的吃食们搬了,叫老婆擦干净桌子。
牛妈嗔道,你显摆啥?你刚刚病好。
牛拐爷说,你个臭婆娘,我哪有啥病?
牛拐爷跳上桌子,沿了那八仙桌面,使起鞭杆。俗话说拳打卧牛之地,这八仙桌上使鞭杆,是牛拐爷的童子功,小时候,每天早上和夜里,他爹都教他在八仙桌上各打十五套乱劈柴鞭杆。他心里还暗暗腾起了一股气,他想叫那个董利文看看他的手段,也算是赚回一些面子吧。
牛拐爷平日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但一使起鞭杆,就快如旋风,一点也看不出拐了。满屋风声。那桌上的人,转到飞快时,就成一个圆了。说真的,他这套鞭杆,也不弱于刚才那些人的绝技。
牛拐爷使了几趟鞭杆,跳下桌子,面不改色。众人都在喝彩。牛拐爷听出董利文的喝彩声最高,知道他是借此跟自己和解,就拱拱拳说,我这三脚猫功夫,跟各位高人一比,是天上地下了。
齐飞卿说,各有所长,各有所长。
大家说,牛爷好功夫。
牛开山说,爹这功夫,可是上得了战场的,是能真刀实枪地用的。
牛拐爷斥道,你个娃儿,懂个啥,刚才爷们那功夫,哪个都是武林绝学,够你一辈子学的。
牛占山嘀咕道,学了夹苍蝇呀?
去!去!你们懂个啥?牛拐爷把儿子们推后堂里,发现玲玲边擦桌子,边望董利文,就说,玲玲,快跟你妈做饭去。玲玲一噘嘴,进去了。
董利文赞叹几声,对另一位老者说,您老也露几手,让我们开开眼界。
老人拱拱手,说,不了不了。老了,没你们年轻人的兴致了。
董利文说,您那八卦万胜夺命刀,我是只闻其名,难窥其面呀。
老人笑道,忘了忘了。
于成林说,听说那万胜刀,也能在桌子上使。
老人不应,只是笑。
听到这议论,牛拐爷知道这老者是谁了。他定然是飞天鹞子,原西北五省总镖头,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对于八卦万胜绝命刀的名头,他听得太多了,据说有二十四趟,都是绝活。但绝到啥程度,他也是只闻其名,没见人使过。
牛拐爷觉得轻松了很多,他发现,自己的自信全回来了。但不知咋的,却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中,会有一种大事发生。他有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担忧。
6
吃喝一番,飞卿带人走了。只剩下陆富基一人,因为他喝酒过多,烂醉如泥了。当然,牛拐爷后来才知道,陆富基的醉,不是一种偶然。
次日,陆富基醒了。吃过早饭,陆富基叫牛拐爷带了鞭杆,去海藏寺后的灵钧台上。这儿人少,两人探讨一阵鞭杆,陆富基问牛拐爷对昨天那群人的印象。
那是一群好汉。牛拐爷由衷地说。他说,想不到,咱凉州,还有这么多的好汉。
陆富基说,古书上说,豪杰之士,多出在凉州呀。
牛拐爷说,说是那么说,平时,也难得一下子见到这么些高人。
陆富基说,龙引龙,凤引凤,引来老鼠会打洞。好汉爱交好汉,就一堆好汉了。——你可听过哥老会?
牛拐爷说,听说过。
陆富基说,哥老会里,尽是这样的好汉。
牛拐爷没应声,但有点明白了。他知道这些人,定跟哥老会有关系。有可能,他们就是哥老会的人。
牛拐爷毕竟在衙门里混过,知道利害。对哥老会,他也听说过,以前,他当捕头时,也跟哥老会有过接触,知道那是一群提着脑袋做事的人。
牛拐爷想转移个话题,他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他隐隐知道了对方想说啥,他不想知道太多。他知道,在江湖上,知道得多,不是一件好事。有些好汉,就叫人灭了口。
陆富基似乎也明白对方的心思,他索性挑明了话,说,我就是哥老会的副舵主,你不会向衙门告发吧?
牛拐爷说,陆爷,你不要开玩笑。饭可以胡吃,话不可胡说,有些玩笑,是要掉脑袋的。
陆富基笑道,我们来见你,当然知道你是啥人。镇番的胡旮旯,不是你放的吗?你可知道,他是镇番哥老会的龙头大爷。
牛拐爷的脑袋一下蒙了,这事,除了他和胡旮旯,没别人知道。
陆富基说,我们来看你,也是他推荐的。他夸你是好汉,说是凉州哥老会要是缺了你这号人物,人会笑掉大牙的。
牛拐爷不知如何回答。对这事,他没有心理准备。他从来不想进入任何一个会党,自打不当捕头后,他就想过几天安闲日子。
陆富基说,不急,你慢慢想几天。这号事,你多想想也是好的。我先回去。
陆富基离开后,牛拐爷回到店里。牛开山说,爹,那些人的武功咋那么好?牛占山说,我也看不出多好,倒是董利文的那一手,有点意思。牛踏山说,我看也没大的意思,等我长大,也给你夹个磙子上树。
牛妈说,我瞧那些人,虽然武艺很好,但不是平处卧的狗,你以后,少跟他们来往,会惹祸招灾的。
牛拐爷恶狠狠说,知道知道。一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个老屌。
女人恶狠狠吼一声,你的头发短,见识也没见长到哪里。
牛拐爷懒得和女人斗嘴,因为自己喜欢武功,家里的大小事都由老婆张罗,他心中时时感恩,平日里,也总是让着老婆,有人就骂他塌头怕老婆。他知道,对女人,得哄。这是他几十年得出的结论,跟女人别讲道理,道理是讲不通的。跟女人,只讲感情就行了。女人可不管那些反清呀,复明呀,民族大义啊,女人只管感情。
于是,牛拐爷打个哈哈,对女人说,你的见识长,见识长。说完,就回了家。他的家就在附近,平常的几间民房,土眉土样的,但这是他的家,能遮风,能挡雨。平素里外出,一进家门,心就实了。进了家门,他把鞭杆挂到墙上,躺在炕上,望着叫烟熏黑的椽子发呆。
他知道,这事儿,人家既然开了口,就不会善罢甘休了。他仔细想了这几天发生的事,觉得对方在下一盘棋。从那次跟董利文的夜行,到后来他们的拜访,再到陆富基的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一种步步紧逼的味道。他知道,进哥老会有杀头的可能,但人家都挑明了,不进也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说真的,虽然他打了一套鞭杆,自己的自信回来了,但每次想到董利文,他还是有一种恐惧。他知道,凭自己的本事,跟董利文,是走不了几趟拳的。……不,别说走拳,人家只在暗处发一箭,自己就会多个透心窟窿。那真是个魔鬼般的人。他想,自己要是不答应入伙,他们真做得出来。不说别的,单从灭口的角度看,人家也下得了手。他们绝不会留下一个知道他们底细的活口。
在衙门干了多年,他当然知道轻重。以前,有好些衙里人就进了哥老会。这些年,哥老会在凉州很凶,大多是湘军带过来的。左宗棠大帅西征时,带好些湘军过来,有一些,生了病,不能随军,就留在凉州了。他们中的一些,就成了凉州哥老会的火种。这边一有兄弟落地生根,曾国藩大帅以前裁了的那些湘军兄弟就过来了,很快,就开山立堂了。以前,也有人拉他入伙,他也当然动过心,在乱世,有一帮互相能照料的弟兄,也不是一件坏事。要是受了别人的欺辱,会有一帮兄弟讨公道,此外,要是出门在外,懂得江湖切口,到处都会有人帮忙。对牛拐爷来说,它的吸引力很大。但他明白,天下无白吃的午餐,虽然哥老会势大,但要是叫清家知道了,脑袋就要搬家了。这些年,一有个风吹草动,清家就派人扑杀。时不时地,就听说这儿那儿有哥老会被端了。所以,虽然衙门里也有一个结拜弟兄入了会,也想拉他入伙,但他拒绝了。
但这一次,事情不那么简单了,说穿了,人家盯上自己了。他这一想,身上出冷汗了,才觉出那些人玩的那些玩意儿,有很多意味,不乏耀武扬威的成分——当然,也或许有其他成分。要是他拒绝了这伙人,定然会惹来麻烦。他觉得自己有些把不住脉,想去跟畅亲家交个心,问问路。
牛拐爷就起身锁住庄门,向凉州城走去。一路上,恍若隔世,因为前几天发生在途中的故事,历历在心,一路回忆,一路胆战,董利文魔鬼一样的身手还令他恍恍惚惚,觉得不像是在现实里发生过的。
一进城门,热闹顿然扑来。虽然清家的捐税重,但凉州街头还是很热闹,小店多,像卖包子的、卖牛羊杂碎的、打铁的、钉马掌的、卖脆麻花的、修鞋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人说,拉不完的甘州,填不满的凉州。凉州人多,在唐朝,就有凉州七里十万家的说法,到清家手里,人想来更多了。
看到一个卖豆豆糖的担子了,牛拐爷买了几粒豆豆糖,这是他的习惯,每次见我,总要给我豆豆糖。这也是一种礼行,不能空手进人家门的。
牛拐爷也懒得看别的热闹,他的心里叫那事装满了。一路上,遇上打招呼的熟人,他也只胡乱地应一声,就过去了。
路过孙铁匠的铁匠铺时,孙铁匠远远地喊:老贼,你还没死呀?
这是孙铁匠常跟他打招呼的方式,往常,他会回一句:死不了呀,那阎王老子,也怕咱那乱劈柴鞭杆呀。但这一次,他觉得孙铁匠的话格外扎耳朵,他觉得话里有话,好像他知道啥似的,也不应声,黑了脸过去了。
听得孙铁匠说,这老贼,疯狗症犯了。
你才得疯狗症。牛拐爷心里骂一句,径直去了北关的店里。
记得牛拐爷进店时,爹正跟一个换糖担的汉子买碎铁。那汉子挑了担子,走街串巷,用糖换些破铜烂铁,待积攒多了,就挑到店里,卖给爹。爹是箍炉匠,我的这手艺,就是跟爹学的。本来,对这,我没有兴趣。爹说,满腹的文章充不了饥,浑身的武艺遮不了寒,艺多不压身,多学一种吃饭手艺,饥荒年饿不了肚子。我就学了。后来的几十年里,这个很不起眼的营生,养活了一大家子。
看到牛拐爷进来,我喊,爹,牛拐爷来了。
爹骂道,叫干爹,牛拐爷是你叫的吗?
爹知道我喜欢牛拐爷这个名字,这名字,亮活得很,任是谁,一听我是牛拐爷的干儿子,表情立马就不一样了。要是我说干爹,是没人在乎的。那年头,干爹满天飞呢。凉州的干爹,比西番子的牛马都多,但牛拐爷只有一个。
我看到牛拐爷笑了,他说,只要娃儿喜欢,叫啥也成的。他取出豆豆糖,给我嘴里喂了一粒,又给我了四粒。牛拐爷常说他相信缘分,相信自己跟我有缘,因为两人有种一见如故似的亲,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干老子的原因。他还拴过很多娃儿,就没有这种亲。
小时候我就很结实,任是谁,一瞧我那身板,就说是练武的材料,矮墩墩的,像个小柱顶石。这号身坯,练武很好,太瘦苗的那种,很难练出好功夫。
牛拐爷抱了我,亲几口。我最喜欢他脖子里戴的那块玛瑙,拽了几下,拽不下来。牛拐爷就从脖里取下,挂到我脖上了。爹说,亲家,就你惯他,要天都给哩,这么贵重的东西,也不怕娃儿玩丢了。
牛拐爷说,不要紧,叫娃儿玩一阵,我们谈些正事。
牛拐爷开始讲从这儿离开后发生的事。爹听到董利文竟将自家的神臂弓像拉皮筋一样扯时,就变了脸色,开始还发问,听到后来,就一脸凝重了。
听完牛拐爷讲的事,爹沉吟半晌说,这事,不好办。你要是拒绝,立马就可能有灭门之祸,人家有名有姓地亮招子了,你想,要是你告密,那些人脑袋难保了。但要是答应人家,似乎也是一件麻烦事。前些日子,南乡里就处决了几十个会党。
两人商量许久,觉得还是答应为好。一是加入哥老会虽是杀头之罪,但那是事情败露之后的可能,二来,两人觉得,看这些年的阵候,似乎要变天了,与其叫人家眼前灭了门,还不如骑驴看戏本,边走边看。
牛拐爷觉得这个法子很好,临行前,他给爹教了几招叫娃儿练童子功的法子,主要是先练我的柔韧性。其实这也用不着练,因为我的几乎所有骨帽都开着,只要每天做十几种动作,就很好了。至于其他基本功,爹都知道,以前,他跟好些高手学过。
爹说,这事儿,你别跟女人说了,女人没锁喉,心里盛不住事,要是嘴一松,包天大祸就来了。
牛拐爷说,就是。以前他办过的案子中,有很多就是女人坏事的。
爹说,索性瞒了她。
牛拐爷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爹说,走哪山,打哪柴。说着,爹从我脖里取下玛瑙,挂在牛拐爷的脖里。
7
外公给我讲牛拐爷的故事时,已是几十年之后了。当那个世界完全被岁月掩埋时,因为有了外公的记忆,我才看到了百年前的凉州。
外公的声音慢悠悠的,像慢性子的女人喝绿米汤。在他的讲述中,百年前的凉州活了。在我印象中,它有点像昏黄晕圈中的旧照片。
牛拐爷从城里回家后,一个青年正在等他。他叫郭从风,十八岁。从小时候起,他就给老子打下手卖凉面。要是家里有客人,或是店里有人需要,牛拐爷就叫郭从风送些凉面来。郭家的凉面,牛家的卤肉,都是凉州有名的小吃。
郭从风一见牛拐爷,突然跪下了。郭从风很胖,很高,站起来像半座山。那般年,很少看到这么胖的人,倒是瘦子很多。你想,饭都吃不饱,你想胖,也没那个养分。郭从风真能吃,吃凉面像喝米汤,见了猪肉,尤其是那肥肉,总是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塞。
牛拐爷说,起来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动不动就下跪,你想折我的寿吗?有啥话,好好说。
郭从风拖着哭音说,牛爷,你得答应救我,不然,我跪死在你门口。
牛拐爷很不高兴,说,你咋这样?有啥话好好说,你要是再这样,那你自个儿跪去,我也不进门了。
这一说,郭从风起来了,他提个小包进了屋,说牛爷,你爱吃的凉面和卤肉。一提凉面,牛拐爷的口水就下来了。他先拌好凉面,吃了两碗,觉得满肚子的舒坦。
郭从风的家,离牛拐爷家不远,也在海藏附近。郭从风口才很好,认识的人很多,学拳学得也很杂,武也练,字也写,八字也学,风水也懂一点,总之是见啥都想沾一点,都能说个子午卯酉,但按牛拐爷的话说,是满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
郭从风一直自视很高,每谈起武学,总是口若悬河,像发洪水时的石羊河一样。以前,郭从风要跟牛拐爷学鞭杆,郭从风舍得在学拳上花钱,一见牛拐爷,就把他奶奶传给他的一个玛瑙供给了他——就是牛拐爷脖子里常挂的那个,是他爷爷郭二爷用一个古董换的——像这样出手大方的人,郭从风是第一个。正是冲着他的这份真心,牛拐爷给郭从风教了几路鞭杆,但郭从风只学套路,并不吃苦,使起招式,似模似样,但谈及功力,实在是不够。但能学到牛家鞭杆,也足以让郭从风长脸了,后来,他每到一处,就说自己是牛家鞭杆的传人。牛拐爷听了,虽然不高兴,但也懒得跟他计较。再后来,郭从风还想跟牛拐爷学乱劈柴鞭杆,牛拐爷说啥也不教了。
牛拐爷开了门,放郭从风进了屋,一进屋,郭从风又要下跪,牛拐爷黑了脸说,你要是再下跪,就给我出去。我不是佛,不是你祖宗,你这样下跪,不是折我的寿吗?
郭从风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折啥寿?
牛拐爷听到他师呀师呀的,心里冷笑道,就你那几把刷子,还敢当我的徒弟,但想归想,自家也改变不了教过他鞭杆的事实。再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这世上,多一个说自家好话的,总比多一个说坏话的人好,每次跟郭从风见面,总是给他面子,不去揭他伤疤。
郭从风说,师父,我惹下包天大祸了。只有你可以救我。
啥祸?
郭从风说,我是哥老会的人,一次去兄弟家,喝醉了酒,迷迷糊糊,睡了同会兄弟的老婆,那人告状给齐飞卿了,按会规,是要掉脑袋的。没办法了,才来求师父,要是师父肯替我说话,拿这作为加入哥老会的筹码的话,齐飞卿可能会答应的。
牛拐爷冷笑道,又是老屌惹事了?你那玩意儿,要是管不住,割了算了。
郭从风说,以前,这毛病多是多,但自打入了会,这事少多了。但那一次,事情很怪,自己在睡梦里,跟一个姐儿玩,谁知道醒来才发现,身下不是姐儿,是哥老会兄弟的老婆。更怪的是,那女人也把他当成了自家男人,等自家男人真的上了她的身后,说你刚刚弄完,咋又来了?这一说,老公才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
牛拐爷鼻头皱了几下,像厌恶一堆大粪那样,说,你别拿这稀屎往我头上浇。我这辈子,又不是给你擦屎的。
郭从风哭丧着脸,又要下跪。牛拐爷冷了脸,扭过身子。
郭从风拖了哭音说,牛爷,你可得答应我,我就是想叫你救我的命,才向他们推荐你,当你的引人的。人家要找个鞭杆高手,我就推荐你了,这世上,要是你牛爷不当鞭杆高手,谁还敢摸鞭杆。
这话,牛拐爷听着舒服,脸色和缓了些,说话的语气却更恶了,你推荐我做啥?也想叫我被清家砍头?
郭从风说,也不是我一个推荐的,我一说,好些弟兄都说好。听说,镇番的胡旮旯也推荐你。人家也是舵爷,放个屁都能砸个坑,你要怨,也第一个要怨他。
郭从风又说,牛爷,只要您老答应替我说话,我也不叫你白张嘴。我把家里的那幅林则徐的字给你,如何?
牛拐爷一向很尊重林则徐,一听,眼都放光了,不过,他觉得不能便宜了这小子,就说,你的命,才值一幅字?
郭从风说,牛爷你只要张嘴,啥都行。
牛拐爷说,左宗棠的那幅,也一并拿来。
郭从风忙不迭地说,好说好说,这事儿一出,爹妈都觉得天塌了。只要这次能逢凶化吉,你再要啥都行。
牛拐爷说,够了够了。我也没把握,不过我可以试试。
郭从风又说,只要牛爷愿意救我,我每天送几碗凉面来。
牛拐爷说,也不用每天送,你来时,顺便带两碗就行了。
他安顿道,事到如今,你也别乱说了,过头的饭可吃,过头的话不可说,你的嘴碎,要是不小心溜出一句对哥老会不恭敬的话,叫人扩音出去,麻烦就更大了。
知道知道。郭从风说。
牛拐爷问,你这事儿,舵爷咋说?
飞卿说调查清楚,一定要严办的。大爷们都骂我,说这号事,谁犯谁死。
大爷是谁?
除了舵爷,内八堂的都称大爷。
墙倒众人推,我看你命不做主了。他们还要调查啥?
我没敢承认,只说醉了,啥也记不得了。
要是你一直这样说,他们是不是就不追究了?
这要看你牛爷了。他们找个鞭杆高手,是想叫弟兄们学鞭杆,鞭杆实用,不扎眼,也容易学,像刀呀枪呀,太扎眼,也不好掌握,需要很长时间,再说了,要是打个几千杆枪、几千把刀,清家是很容易知道的。
为啥要几千?
他们要起事。
起啥事?
反清家呀。
他们不知道这要掉脑袋?
知道是知道,可你不知道,清家完了,南方的革命党闹得很凶,清家快完了。
屁。牛拐爷喝一声,叹口气。他觉得很累,有些后悔问郭从风了。他知道,对方这样一露底,他越加脱不了干系。要是连这么大的事都知道了,他要是不一起做事,对方可真要灭口了。他也不想郭从风看出他这心事,就转个话题说,我要是向飞卿求情,真起作用吗?
起作用。为了拉你入伙,他们费了很多心思呢,都知道你乱劈柴鞭杆实用,要是弟兄们都会了,就不怕刘胡子马队了。
牛拐爷冷笑道,你们想得太简单了。人家朝廷,要是抡几下鞭杆就灭了,也太容易了。你不想想,当初太平长毛,势多大,大半个中国都占了,还不是叫灭了。
那是清家运没败。现在,清家病得气息奄奄了,挡不住几下揍的。你不知道,哥老会遍天下了,连那左宗棠大帅的十营蜀军,都是会党呢。有好些带兵的朝廷大员,像游击将军啥的,也是哥老会。
这么厉害?朝廷为啥不管?
管不了,筛子里盛水,百眼眼里漏呢,你堵哪个好?开始还不要紧,自打灭了长毛,兔子一死,清家一杀狗、一裁军,那些当兵的就没活路了。聚着还好说,有军纪捆着,一哄而散,就遍天下了,你也开山,他也立堂,就到处哥老会了。到处是干柴,到处是火星子,你想,扑哪儿好?
牛拐爷倒抽一口冷气,他知道这是真话,但还是冷冷地说,你也小心呢,人家快死的眼镜蛇,要是咬你一口,也致命呢。不说别的,只刘胡子那马队,有快刀,有快枪,对付不了长毛,但对付像你这样的百十个、千十个,没一点问题。还有那些团丁啥的,也不好惹,别说府里的兵了。
所以,人家才请你教鞭杆呢。郭从风说,你不是说墙倒众人推哩,你不推,他不推,谁推?不说别的,你瞧瞧咱凉州百姓,还能活吗?
牛拐爷不说话了。郭从风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每次进城,他都会发现,百姓真有些活不下去了,各种税,各种捐,多如牛毛,时不时地,就听到谁谁谁家,又没人种了。那些绝户的,不是饿死的,就是叫土匪杀了的。而这土匪,也太多了,白天当良民,夜里一提刀子,就打家劫舍了。其实,匪也罢,民也罢,都活不下去了。这阵候,真成乱世了。凉州人本来守本分,但要是活不下去,大伙儿也就要拼命了。
牛拐爷说,驴屄难翻,人嘴难张,你那事儿,我见了飞卿,说合一下,起不起作用不好说。不过,我想,你那事儿,要是真干了,谁也救不了,不然咋服众?要是你醉了,真不知道了,也倒不要紧。拔了萝卜有窝窝在,提起裤子就是男子汉。要是想叫我说话,你就把你的尻子夹紧,不该放的屁,就别放了。
知道知道。郭从风露出笑来。
牛拐爷说,那个女人,也不定是个梦呢。
郭从风很聪明,一听,立马就明白了,是梦,肯定是梦。我给她买个红头巾。
屁,本来没事,一买红头巾,反而成证据了。你给点遮羞钱,瞅个没人的时候,溜进去,女人嘛,做这种梦,也是常有的事。
8
牛拐爷要进香门了。他虽然没完全想通,但叫命运弄成了进了辕的老牛,想不前走,会招来鞭子的。
牛拐爷进香门前提了两个条件,一个是他不跟山家人在一个山堂里,要是凉州哥老会里有他的老对手山家,或是日后有山家人进香门,那他宁愿死,也不进香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飞卿笑着答应了,说,山家人在团防局当教头,是我们的仇人,这一点,我答应。
第二个条件是,对郭从风的处理,一定要妥当,可别冤枉了人家。飞卿说,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五月十三那天,凉州哥老会开香堂。这天是关老爷磨刀日,天总是会滴几点雨。据说,在三国时的五月十三,关爷正跟敌人交战,那把有名的青龙偃月刀却钝了,关老爷很想磨刀,但没有一点儿水,他求老天爷帮帮忙,天就下了雨。自那天起,每遇到五月十三,天总会下雨,或多或少,用来纪念关老爷。这个故事很神奇,说明老天爷也尊关老爷,于是,五月十三这一天,哥老会总要开香堂。
凉州哥老会的香堂开在松涛寺里,一是这儿相对僻静,二来寺院大,大殿能安置很多弟兄。寺里和尚曾在四川嗨过袍哥,袍哥是四川人对哥老会的另一种说法。那时有种说法,无袍不成川,很多有头有脸的,都是袍哥。
香堂是夜里开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保密。牛拐爷的心情很复杂,有点像被拉向屠户家的肥猪,知道从此之后,自家的脑壳没以前稳了,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有了靠山。以前,当捕快时,有官府当靠山。后来不当了,靠山也就没了。现在,那种有靠山的感觉又有了。尤其是一想到那么多高手是自家兄弟,心里就实腾腾的,有了一种安全感。
松涛寺坐落在城外十里路处的湖边,很僻静,别说夜里,白天也少人去,虽有个寺院,但没几个僧人,正常时,也就是一个师父带一个徒弟。
以前,牛拐爷来过松涛寺几次,印象中有些破旧,除了门口有几棵怪模怪样的大树示现了一点古朴外,院落还不如寻常的大户人家。为了表示庄重,寺院里布置得比平时热闹很多。当然,大门外看不出啥,一进大门——这一天叫它辕门——就能看到两盏红灯笼,立马添了喜庆味。
牛拐爷见到了那天到他小店去的几个人,头上拴绳子飞跑成一条直线的那个叫于成林的汉子在门口接客人,一见牛拐爷,就叫:新贵人到了!听了这话,牛拐爷有些好笑,但心里还是很舒服。
齐飞卿和陆富基正在大堂门口说话,见了牛拐爷,也笑着拱拱手,打个招呼。在答应进香门前,牛拐爷给齐飞卿说了郭从风的事,飞卿安排刑堂查了,那女人说是梦,郭从风也没承认自己真做了啥事,那事就了结了。牛拐爷觉得齐飞卿给了他面子,对他很有好感。他其实也知道,那种事,说大能掉头,说小也只是个笑话。从这一点上,牛拐爷觉得齐飞卿能做大事,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做大事,不能太明察秋毫,能糊涂时,糊涂一些。再说了,那女人的男人,也巴不得那是个梦呢。梦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理由。
忠义堂设在松涛寺里的一个空殿里,正面设了神坛,供上关公像,上面供着猪头、羊头、牛头,代表三牲。供桌下放一只捆着的大白公鸡。看到佛殿上供那三牲,牛拐爷觉得有些亵渎了佛菩萨。
神像下方的正中,安放了舵爷的座位,两边摆了十二把交椅,呈八字形。牛拐爷读过《水浒传》,知道这是在模仿梁山好汉,心里很舒服。他这时才发现,自家其实也向往梁山好汉那样的生活。一见那“忠义堂”三个字,牛拐爷觉得心中的那种勉强和无奈没了。这变化,真是奇妙。
渐渐地,在自家小店里见过的很多熟面孔出现了。见到董利文,牛拐爷仍然不舒服,不仅仅是对方给过自己噩梦般的记忆,还因为董利文虽长得俊俏,但显得有些阴冷,身上有一种逼人的寒气。这寒气,时时会从董利文的眼睛里透出来。牛拐爷想,也许这就是老祖宗说的那种杀气吧。这是一个狠人,他想。自那天后,女儿玲玲爱打听董利文的事,牛拐爷知道女儿的心事,但他不希望自己有个董利文这样的女婿。他希望自家有个能安稳过日子的女婿,能过日子就好,最好不要练武。他发现,人一练武,就会遇些由不了自己的事。像那些啥都不懂只会干活的农民,就没这种麻烦。不过,要是他回过头来,还是会选择练武。自家练可以,儿女们练可以,为啥不想叫女婿练,他弄不清原因。
开香堂仪式开始了。红旗管事狄半仙担任司仪,这是个干瘦的老头子,会拉二胡,会唱凉州小曲。他写着一手好字,蝇头小楷,漂亮极了。只是没有进学,虽然满腹经纶,但怪的是,每次进场,连个秀才也考不上。据说,每次进场,他都会见到一个女鬼朝他呵气,他就昏昏欲睡了。这女鬼,是他年轻时的一个相好,叫他弄大了肚子,他又不娶人家,人家就跳河了,阴魂不散,每次他一上考场,她就来复仇。
狄半仙神头怪脸地说了几句吉言,就请龙头大哥升座。齐飞卿穿着长袍,进了香堂,边走边诵:大令出哨,地动山摇,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的是咱兄弟结仁结义结豪杰。诵完,给关公神像敬一根香后,就坐到了龙头主位上。他的身后是其他大爷们,按会内地位,依次给关公神像行礼入座。
以前,牛拐爷也穿过长袍,那是他在过年时闹社火当春官老爷时穿的。有时候,村里祭神时,师父们也会穿长袍。许多时候,这长袍,代表着一种庄重。
在红旗管事狄半仙阴阳怪气的吆喝声中,内八堂们都入座了。牛拐爷听郭从风说过,这内八堂,除舵爷、副舵爷外,别的都称大爷。
狄半仙就是红旗大爷,他先行访山仪式,就是介绍历代哥老会的英雄们的事迹和历史渊源,再介绍凉州哥老会的山堂名称:祁连山,忠义堂。这些,郭从风已经介绍过了,进香门前,好些仪式他也跟郭从风演练过了。
狄半仙进行第二个仪程,向新贵介绍堂内五排以上的弟兄。牛拐爷才知道,那天小店里去的那些人,都是堂内的重要人物。他有些感动,也有些后怕。感动的是,有这么多的大爷,为了他的入伙,去过他店里。后怕的是,要是他拒绝入伙的话,这些人肯定不会留活口的。因为要是他告密,凉州哥老会的内八堂差不多都得坐牢。他想,那些天,定然有人专门盯着他。
外公说,这一点他想对了,要是他有告密迹象,比如去官府衙门的话,此刻就没他了。但他没想到,那些人那天去海藏寺,是商量另一件大事,并不是专门找他的。
郭从风是牛拐爷的四大盟兄之一,这让他有些屈辱。四大盟兄是引、保、承、恩,也是四道程序,引就是引荐人,他负责察明入香堂的人,是不是身家清楚,会不会当清家的奸贼,是不是理发匠或是裁缝——理发匠曾帮助清家给汉人剃头,裁缝帮清家给汉人改衣冠,这两种人,是不能入哥老会的。郭从风是牛拐爷的引兄。对这个引兄,牛拐爷的感情很复杂。
陆富基是牛拐爷的保兄。对这个保兄,牛拐爷很满意,陆老爷有身份,有地位,讲义气,名声很好。三牌当家当承兄,执事大爷当恩兄,对后二者,牛拐爷不熟悉,也谈不到感恩与否,他知道,这只是程序而已。
红旗大爷狄半仙把郭从风和牛拐爷引到关爷神像前,向神像行了礼,再向各位大爷行了礼。接下来的问答,是此前就排练好了的——
狄半仙的声音仍有些阴阳怪气,像是在模仿戏文,问:新贵人来做什么事?
牛拐爷答:来归洪门。这内容,是郭从风告诉他的。郭从风说,所有进香门的弟兄,都有固定的回答内容。
狄半仙问:你来归洪,弃暗投明,谁人引进?
牛拐爷答:郭从风。
便是在这种场合,牛拐爷仍然觉得,叫郭从风当他的引兄,让自己有些掉价了。他出口的“郭从风”三字声音很低,但狄半仙也没要求他重复,在场的弟兄也没觉得郭从风当他的引兄有啥异样。
狄半仙把头转向郭从风,问:此人归洪,是你引进的吗?
郭从风答:是的。
身家清吗?
清。
己事明吗?
明。
狄半仙又问牛拐爷,你要归洪,可明白洪门的礼数吗?
全仗弟兄们的戒摩教调。
你为啥入洪门?
牛拐爷心里说,还不是你们逼的,但口里却答,为了忠义。
狄半仙的声音变严厉了些,你进了洪门,要是鞑子知道了,要杀你;要是你犯了会内的规矩,也要杀你。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要是事不机密,叫鞑子知道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舍得千刀万剐,也决不连累弟兄。要是我犯了自家条款,或私与马子通,越礼反悖,也愿意受三刀五斧。
你可知道十条?
知道。第一父母要尽孝,尊敬长上第二条;第三莫以大欺小,兄宽弟忍第四条;第五乡邻要和好,敬让谦恭第六条;第七常把忠诚抱,行仁尚义第八条;第九上下宜分晓,谨言慎行第十条。
你可知道三要?
知道。若逢弟媳和兄嫂,俯首潜心莫乱瞧;一见妇女休调笑,犹如姊妹是同胞;寡妇尼姑最紧要,宣淫好色要挨刀。
你可记下了十款?
记下了。一不许前后把衣扎,二不许帽子戴歪斜;三不许跷脚把腿挂,四不许口内乱开花;五不许当堂把架打,六不许估扯与胡拉;七不许谈言无上下,八不许吵闹肆喧哗;九不许裁瓜或逗坝,十不许灭股并卞娃。
你可记下了十要?
记下了。一要孝悌和忠信,二要久远讲交情;三要礼义为根本,四要廉心且实行;五要谦和与诚信,六要仁爱并和平;七要处世多端正,八要品节允详明;九要视财如土粪,十要做事秉良心。
狄半仙对郭从风说,既如此,为其抖海式。
牛拐爷就跪在神像前面,开始发誓:我已经归洪,若有三心二意,或沟通马子,或私卖梁山,日后死于枪炮或刀剑之下。
狄半仙站在关公像前,取出那供桌下的白公鸡,一手抓鸡,一手持刀,说,此鸡不是非凡鸡,头又高,尾又低,一飞飞到香堂里,仁义大哥一见笑嘻嘻,仁义大哥撒把米,这叫结洪结义患难鸡。有违誓者,犹如此鸡。说着,一刀剁下鸡头,把那鸡血淋进酒坛子里,等一会,他和大家要喝这血酒。
发誓之后,牛拐爷起立,作个揖,再行个洪门的抖腕式请安礼。狄半仙取过飘布——就是入会的凭据,相当于会员证,上写牛拐爷的学名:牛富贵,只是没人叫这名了,因为提起牛拐爷,凉州无人不知,连牛富贵自己,也自称牛拐爷。他问狄半仙,能不能在牛富贵后面,注明是牛拐爷?狄半仙请示齐飞卿后,就加了附注。但牛拐爷却马上后悔了,他怕万一丢了飘布,落到仇家手里,反而不是好事,但人家既已加了,也不好再叫人家重填了。
狄半仙因为一直祭神写祭文,字很好看,声音也神头怪脸,似模似样,当个管事,吆喝时有一种独特的味儿。他将那飘布递给引兄郭从风,郭从风两手捧宝,高声唱诵:大哥与我解宝来。牛拐爷双手接了飘布,说,多谢大哥来解宝。然后,他按会内规矩,交了一百零八文铜钱,再依次向龙头齐飞卿、副龙头陆富基,以及内八堂的其他大爷行礼。舵爷和大爷们也向牛拐爷道贺。
牛拐爷打开飘布,看到飘布上写着:祁连山、忠义堂、十方香、万家水。内口号是:行侠仗义。外口号是:除暴安良。此外,还有一首诗:祁连山下一炷香,侠义之名到处扬。西凉英雄齐结义,路不平有众人铲。
经过这一番礼节后,牛拐爷的心里有了一种神圣感。他说他也认可那些十款十要等。进香门前,郭从风就叫他熟悉了那些内容,它让牛拐爷对哥老会有了新的认识,觉得他们在劝人向善。以前,提起哥老会,总觉得它不是正路,但十款十要让他的心平顺了很多。后来,牛拐爷收徒弟时,也将它当成了武德教育内容。
外公说,入香门后,你的牛家干太爷开始学习哥老会里面的黑话,也叫江湖春点。那般年,你外出时,要是不懂江湖春点,就会像瞎蚂蚱找妈妈,两眼摸黑呢。我告诉你的那些——就是你写进《江湖内幕黑话考》的那些——就是你的牛家干太爷教我的。以后你吃饭时,记得给他供点食,你们念书人有功力,你一供,他就接受到了。
我还看到过他的一本宝簿,是手抄的,是郭从风给他弄的。你牛家干太爷说,那小子练武不行,但交际很广。嘿,这小子,还有一个本事,好些他借了钱的人,一点也恨不起他来,便是郭从风还不上钱时——他老子每月只给他一些例钱,根本不够他胡花——那些债主们也不跟他翻脸。我问为啥?外公说,因为郭从风从不赖账。只要他身上有钱,总会跟兄弟们海吃海喝,毫不吝啬。我问,后来,他还上钱了吗?外公说,别打岔,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看到过那本宝簿,上面写着各种江湖切口。会内弟兄虽多,但有宝簿的,没几个。自弄来宝簿后,牛拐爷才对郭从风刮目相看了。不说别的,只看这宝簿一事,郭从风这个引兄,就当得够格。
外公说,哥老会成员最重要的,是记住引、保、承、恩四兄,和山、堂、香、水的名称,这是会内绝密,连儿子老婆也不能告诉。所以,你牛家干太爷虽然经历了这般大事,你牛家干太奶奶却不知道。
我问外公,听你的介绍,你这么熟悉哥老会,莫非,你也进香门了?
外公捋捋胡须说,娃儿,乖乖听,别横搅一杆子。这都是你牛家干太爷告诉我的。
我说,爷爷(凉州人管外公叫爷爷),你别再牛家干太爷了,多拗口,你就叫牛拐爷好了。全凉州都这样叫。那名儿,山一样响了,成人家的商标了。
外公捋捋胡须,呵呵笑了,也倒是,那就牛拐爷好了。牛拐爷进香门后,遇到了两件事:
一是一个会内弟兄的爹死了,没钱发丧,他向舵爷齐飞卿求助。齐飞卿安排狄半仙处理这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发丧那天,好些兄弟还戴了孝,整个葬礼,非常热闹排场。葬礼之后,同村的很多家底清楚的人也进了香门。
另一件事,是凉州城北乡的恶霸王子禄欺负了会内的弟兄。王子禄当过一任保长,是警务把总王子清的堂弟。会内弟兄根喜因为欠债过多,无力偿还,王子禄就打伤了他,抢走了他媳妇。根喜向齐飞卿求救,齐飞卿安排陆富基处理这事。事情处理得很漂亮,王子禄赔了医药费,送还了媳妇,那债务虽没免,但两家说合清楚,啥时有钱,啥时还——至于啥时有钱,就不好说了。这事儿,王子禄礼行上先输了,在债务上要是不让,弟兄们也会照钱送礼,以血还血,于是,王子禄打落牙齿和血吞,先忍了这口气。这事,虽让弟兄们长了脸,但牛拐爷明白,这事后患无穷,因为王子禄的哥哥王子清是警务把总,跟他结下梁子,不是一件好事。更让牛拐爷担心的是,弟兄们这一闹,等于告诉了王子禄,他们是有组织的。后来的事证明,牛拐爷的担忧有道理。
牛拐爷发现,哥老会的所有规矩,是针对会内弟兄的,对会外人的所有行为,都不算犯规。要是会内弟兄和会外的人有了冲突,哪怕会里的弟兄理亏,山堂的人还是会向着自家弟兄。
经过这两件事后,祁连山的兄弟们越来越多了。牛拐爷以前心里的那种勉强和被强迫的无奈也没了,他觉得自己有了靠山。
这些弟兄们,按村子进行了组织。牛拐爷开拳场子,他用不着走乡串村,各乡各区选些好苗子,以学拳的名义,到牛家拳场子里来,给他们教鞭杆。他们再回去教自己村里的弟兄。年刀月棍一辈子枪,这鞭杆,功夫容易上手,好好使个把月,就能用了,也不扎眼,到处有白蜡杆,老人们拄了,当手杖;乞丐使了,当打狗棍,乡下人谁都可以捞根白蜡杆把玩。
牛拐爷名气大,一提牛拐爷,谁都知道,大家当面尊他为牛爷,一转身就牛拐爷牛拐爷地叫。一提牛拐爷鞭杆,谁都会扎大拇指的。
在过去的多年里,每年过年,各地的社火都要去城里碰班,这碰班的意思,有点像阅兵,城南城北西乡东乡的社火一进城,先是在各大街表演,小城就非常红火了。在一年里,这是个好兆头。有时候,拳把式们也会在社火场里走棍。这走棍,就是按规矩对打,都是点到为止。两个把式,各拿鞭杆,一来一往,看看谁的功夫好。有时候,也会在鞭杆头上裹上布,沾了白灰,两个对练一阵,看看谁身上的白点多。牛家鞭杆就是在这种场合扬名的。在一场场走棍中,牛家鞭杆没输过一场。因为牛家鞭杆跟别家鞭杆相比,有个显著的特点,它不注重观赏性,注重实用性。牛拐爷从祖宗那儿传承下这套鞭杆后,删了些花哨内容,加了实用技法,使起来,像旋风一样快,人称乱劈柴鞭杆。
牛拐爷加入哥老会后,就从他的乱劈柴鞭杆中,选了最实用的几招来教弟兄们。他的招法,最有针对性,专门对付巡警和捕头们的马刀。他专教破刀法和闪身法,教大家如何避实击虚,不硬接对方的招,而是用巧劲,用鞭头击其要害,人称凤凰三点头,也叫绝命三招。
掌握好这三招之后,牛拐爷再按对方根器,因材施教。一个月过去,弟兄们就能运用自如了。齐飞卿让他们当教头,到各乡各区去教鞭杆。那般年,凉州人习武成风,几乎各乡各村,都有些把式匠,哥老会的鞭杆运动,也不显多扎眼。
牛拐爷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努力,会进入历史。多年之后,凉州会流行一个贤孝,专门讲这事。这贤孝的名字,就叫《鞭杆记》。
当然,除了牛拐爷外,凉州哥老会还有另一位高手,专门教授内八堂大爷。由于哥老会的秘密性质,凉州人并不知道这一点。没人知道,齐飞卿的功夫由谁人传授;也没人知道,凉州的哥老会从何处传来。多年之后,连那些专门研究哥老会的学者,也不知道凉州的哥老会的内幕了,他们的书中,没有凉州哥老会的任何记载。
关于这段历史之谜,从这本书开始,遂为世界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