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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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此在的瞬间体验(1)

在迷宫般的世界中探索真理,主人公必须具有超乎寻常的能力。但卡夫卡并不塑造超越他的生活环境的超人,主人公的能力倒是来自生活经验的。在卡夫卡艺术世界中,生活经验是一种基础的较为稳固的原始形态,其本身蕴涵着无限的能量。主人公的思想行为从中生发。正是从生活经验中涌动出来的力量,打破了原始经验的稳固的状态,在某一个“瞬间”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于是,日常生活经验与神秘超逻辑的迷宫世界之间就有了一个清晰的界限。

卡夫卡的小说世界往往是从一个个奇妙的“瞬间”开始的,主人公在一个突如其来的瞬间,跌入一个他完全不能认识不能掌控的新环境。“瞬间”作为一个时刻来说,不是一个单纯的物理时间,这个“瞬间”凝结着人类的历史和生存体验,它标画出的是人的存在的界限。因此,人物由“瞬间”跌入的这个新环境是主人公摆脱日常生活经验获得一个超越的视角才获得的,“瞬间”的设置由此而具有了存在论的意义。人物从此有机会反观自己的生活,赢得自身本真的存在。在对“瞬间”的分析中,我们会看到主人公如何以超常的力量打破自己的认知界限,怎样让界限随人物的视界不断迁移变动,人物的认识如何随之进入深层的存在之思。

第一节 “瞬间”的意义

先让我们来看卡夫卡的几部重要作品的开头:

一天早晨,格雷戈尔·萨姆沙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虫子。

(《变形记》)

想必是有人诬陷约瑟夫·K,因为他并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却在一天早晨无端地被捕了。

(《审判》)

K抵达的时候,夜已深了。村子被深雪覆盖着。城堡山在雾气和黑暗的包围中,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没有一丝灯光来显示出巨大的城堡的存在。

(《城堡》)

有经验的作家总是不厌其烦仔细地斟酌文章的开篇写法,因为第一句话就为整个故事的发展定下了基调;有经验的批评家总是会关注文章的开篇写法,仔细研读第一句话就有可能破译作品中暗含的玄机。阅读卡夫卡,尤其要如此。

我们所列举的几篇作品的开头有个共性:它们描述的都是一个个“瞬间”发生的行为。格雷戈尔·萨姆沙变成了虫子、约瑟夫·K被捕、K到达了积雪的村子、人猿“红彼得”在猎人的枪声中跌入人类的掌握,开始由猿到人的变异??这些事情在发生之前都没有任何预兆,是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以后,主人公被抛入了一种他先前从未经历过的状态。我们发现,卡夫卡设置的开头非常精妙,他诉说了一个个瞬间发生的离奇事件。这个作为开端和诞生的瞬间将主人公抽离了稳固的生活状态,人物被割断了与熟识的生活经验的联系,他的生活经验发生断裂。主人公一下子被抛入了与神秘情境的接触中,新世界开始生成。

在那个神奇的瞬间,约瑟夫·K的生活发生了改变。虽然他可以像以往那样自由生活,可是,一切毕竟与以往不同了。一种对“法”的意识挤进了他的日常生活。是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他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苏醒了。他拥有了与以往不同的眼光,得以洞穿先前视而不见的某些主宰生活的东西——“法”。就在这个瞬间,约瑟夫·K脱胎换骨,拥有了新的思维力,获得了出离日常生活的能力。从此之后他的生活就紧紧围绕着“法”转,他的眼睛捕捉到的全是与“法”有关的蛛丝马迹。他急于与房东太太、毕斯特纳小姐分享他的新感觉,可他并不被理解。他周围的人仍深陷于生活经验,并没有获得这思维力,自然不能理解他的行为,主人公的行为在众人眼中显得怪异起来。

在那个神奇的瞬间,格雷戈尔的生活发生了改变。并不仅仅指他开始喜欢吃酸腐的牛奶和烂叶,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有能力想明白自己干着的是多么疲惫乏味的工作,他对旅行推销员的工作不感兴趣,觉得难以胜任,之所以还勉为其难地坚持工作只是因为养家糊口的需要而已。变形之后,以虫的形体出现在他人面前,他终于有能力明白父母的爱、妹妹的爱是多么苍白,同事之间的关系又是那么脆弱。生活的惯性是多么可怕,掩盖了多少真相啊。变形之后,格雷戈尔脱离了工作,他变得那么自由,先前从来没体会过的自由,同时又明白,这绝对的自由又是那么轻飘飘的,在世人眼中是那么怪异和不合常理。格雷戈尔拥有的是多么深刻的洞见啊,可惜没人理解他,没人愿意倾听他的心声。他的满腔思绪仅能表现为单调的吱吱声,被外界的喧闹淹没。

在那个神奇的瞬间,K的生活发生了改变。他本来可以继续走他的路,可是他却留在了这个积雪覆盖的小村子。他要看看坐落在山坡上的城堡到底是什么样子,看看主宰自己命运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村里人惊讶地看着他,善意地告诉他,进城堡是痴心妄想。生活只要闭起眼睛来过就可以了,他们自己就永远不做非分之想,还不是一样过日子?K却觉得自己一定行,他一趟趟往城堡的方向跑,他一遍遍听着周围的人的聒噪,虽然毫无获胜的希望,K却证明了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人,拥有倾听寂静之音的洞察力,也赢得了弗丽达、小汉斯的崇拜??

一 生活经验的断裂

在传统的观念中,小说被当成一种“时间”艺术。这首先是因为,文学作品的写作和阅读是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完成的;另外,小说中的事件是在一定时间内发生的行为。在这里,“时间”被当成了一种长度单位,来计量一个事件、一种状态、一项实验持续的长短。卡夫卡强调的却不是这种钟表时间,他不把时间看作一条持续运动的河流,他认为文学时间只与人的心理、情绪有关。一种病痛、一种情绪、一种理智思考开始与结束的节律,形成了文学中的时间概念。《地洞》中的动物,在紧张不安的恐惧和对宁静的期待中形成时间的节奏。它不是一段长度,更像一个“体积”。它是一个“心理场”,是一种情绪体验。显然,这就是柏格森试图解释的“主观时间”,也即“真实的时间”或“绵延”。钟表时间仿佛断裂,不再流逝,这种时间经验,我们不妨称之为“瞬间体验”。

“瞬间体验”构成了卡夫卡艺术世界的结构基石,我们在其中再也找不到一个事件在钟表时间中的发展序列。文学由时间的艺术向雕塑般的空间整体幻象拓展。一个突然的瞬间发生一些事情,让主人公的生活经验发生断裂,习以为常的生活中露出了陌生的令人惊奇的空隙。卡夫卡相信,人的感觉领域之间存在着空隙,存在着一片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地带。自然界中,X射线不为我们所见,许多声波人耳也听不见。但不为我们所知并不意味着那里一无所有,而是因为我们的感觉是有限度的。

卡夫卡让他的主人公在一个个“瞬间”中,被抛出了习以为常的生活,越过了他们的日常生活经验的边界,进入了一片神秘地带。事物的真相可能就隐藏在这个神秘的地方,隐藏在我们的生活经验带给我们的假象的背后。“不论何时何地,真理都不可能像在自己生活的时刻那样易于被人接受和理解。只有在此时此刻,人们才能获得真理、或失去真理。遮掩真理的只是显现的东西,只是外表。我们必须冲破外表,然后一切就都清楚了。”【1】透过日常经验的遮盖去发现被掩藏的真理,卡夫卡的这一能力,受到了20世纪追随者们的极度赞扬和追捧,如新小说派作家娜塔莉·萨洛特所说的:“卡夫卡向我们显示出,作家一旦摆脱了迫使他就近仔细端详每件物品,妨碍他看得比自己的鼻子尖更远些的那种可悲的近视症,就可以到那些尚未开发的领域中去探索。”【2】影响人们对真理的发现的是西方近代社会以来发展起来的理性、技术、知识至上的态度,使得人们的眼光变得短视和功利:“在感观和意识为我们提供的关于事物和我的画面中,对人无用的差异被抹杀了,对人有用的类同之处被强调了。”【3】日常生活因为现代社会高度的机械化,其重复的单调的特征越发变本加厉,人们像机器人一样生活,没有激情,没有记忆,生活变得越发空虚,没有实质。

而事物的真相总是以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面目显现,它给人情绪上带来的效果就是“震惊”(Schocker fahrung,亦译惊颤)【4】。“震惊”的经验意味着处于生活习惯中的人们在认知和体验方面的不足,是精神对陌生新世界带来的刺激的一种接受。由新鲜的刺激带来的震惊对意识来说是一种打击,因为震惊是经验以外的东西,它不断冲击着人的旧有的意识;而意识也会自发地起来迎接它接纳它。卡夫卡的艺术世界就是对这些激烈刺激的体验与描述。把震惊的经验作为自己艺术的根基,标志着卡夫卡在20世纪文坛上的独特地位。他的一系列对“震惊”经验的描述指出了现代人该如何摆脱日常经验的束缚的路径。在小说史上,如何描述现代性给人造成的震惊体验还是一个空旷地带,卡夫卡用自己的艺术世界填补了这个空白。但与波德莱尔的诗歌不同的是,卡夫卡笔下的“震惊”不是对人的情绪的打击和毁灭,相反,它是存在真理显现自身的先决条件。

带来“震惊”体验的“瞬间”是一个契机,人物的行为开始真正有了意义。把握住“瞬间”,就能找到并打开卡夫卡整个艺术世界的入口。卡夫卡曾经在随笔中间接阐释过自己的写作目的:“亲爱的先生,我总是这样来看待事物,看它们在我面前显现之前的本来面目。它们应该是美丽的和安宁的吧?”【5】卡夫卡为自己制订的使命不是靠简单的勤苦努力就能达到的,要表现“事物在向人显现之前的本来面目”意味着弃绝人类迄今赖以生存的主观意识,直面现象背后的真实,即事物的存在的真理。追问存在的真理成了他笔下主人公们的使命和责任。为此,他必须“从自己的想象世界和经验世界中跳出来,从而使迄今为止一切诗的形象结构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转变”【6】。

存在的真理就在每个人的周围,但是被生活经验掩盖着,深得无法看见,极其遥远。若用正确的方式召唤它,它就会显现。卡夫卡曾对雅努施说:“真理总是深渊。就像在游泳学校那样,人们必须敢于从狭窄的日常生活经验的摇晃的跳板上往下跳,沉到水底。只有先沉下才能有后来的浮起,然后边笑边呼吸空气。这时的水面,一切的一切都以双倍的光亮照耀着。”【7】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都是这样的游泳好手。他们沉浸在日常生活经验中,但又能随时浮出水面,这时看到的光景就是无比美妙的了。这是卡夫卡为他的主人公赋予了光荣使命:“人不仅是大自然的杰作,而且也是他自己的杰作,是不断突破现有界限、使迄今为止仍蒙在黑暗中的东西变得明晰可见的魔鬼。”【8】尽管从行为上看,他们的努力并没有获得一个美满的结局,但他们的收获却在另外一个方面,在发现生活的空隙方面深有感触。

勤于钻研的狗有所发现:“我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从根本上看又多么缺少变化啊!”“我的生活全变了,??我在密切注视着它时发现了一条小小的裂缝:有什么东西始终在响,一种烦恼。”烦恼是切近于真理的近旁,却一时辨不清楚造成的。就是来自于真理近旁的无声召唤,扰乱了主人公的心绪,激发了他们的斗志,“在喧哗之中,我急切地向他们大声叫着我的问题。”约瑟夫·K身上滋生了“法”的意识以后,身上具有了奇特的魅力,正如律师的女仆莱妮发现的,“一切的被告都是美的”。土地测量员在村民中虽然引起了猜疑,但他在那群人中却像一个新生活的预言者,浑身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泽。

卡夫卡的所有创作几乎都是为了寻找生活经验断裂之处呈现也的这个空隙,在他的手稿中有这样一个片段:“这是什么地方?我认不出来。那里一切互相呼应,一切柔和地互相融合。我知道这地方存在于某处,我甚至能看见它,可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我也无法接近它。”【9】K在和城堡的磨合中,就有这种体验:“K始终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迷了路,或是深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他之前还没有人到过此地,这个地方连空气的成分都和他故乡的空气不一样。一个人会因为陌生透不过气来,可是在这种陌生的荒谬的诱惑下却又只能继续向前走,越陷越深??”【10】捷克诗人扬·斯卡采尔写过这样几行诗:

诗人没有创造出诗

诗在那后边的某个地方

很久以来它就在那里

诗人只是将它发现【11】

这首诗道出创作的真谛:一个诗人如果不去寻找隐藏在“那后边的某个地方”的诗,而只满足于“介入”,满足于为一个已知的真理服务,他就放弃了作为一个诗人的天职。卡夫卡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用睿智的心灵透过生活经验的空隙,发现了“那后边”的东西。无法进一步精确描述的和谐与变化莫测是这个空隙的特征,但这个美妙的世界不是靠理性的思考或是精确的实验可以达到的,也没有一条可行的“路”通向那里。要接近它,似乎只能等类似于某种“顿悟”的那一时刻。在手稿中,卡夫卡有许多相类似的话:“无需走出家门,呆在自己的桌子旁边仔细听着吧。甚至不要听,等着就行。甚至不要等,呆着别动。一个人呆着,世界就会把它自己亮给你看,它不可能不这样??”【12】正如格雷戈尔的“变形”、约瑟夫·K的被捕、K进入了村子一样,“瞬间”的来临不能按计划去筹划不可按规则去预期,于是在人类的知觉理性介入之前,事物的本来面目得到了显现。一切事物包括人在内,被抛入了一个更加原生态的领域,从而昭示了“瞬间”在存在论上的意义。

二“瞬间”的存在论意义

“瞬间”是传统时间之流的一个停顿,它打破了一种生活经验的持续状态。传统的时间之流也即生活经验之流。人在习惯的支配下忙忙碌碌,节奏的紧张经常给人以充实的虚假满足。但偶尔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人就体验到被抽空了的失落,环视四顾而茫然无措。就是这连接虚无的瞬间,打断了生活的惯性,人才能把自己从生活常态中抽离出来,思入虚无。

《变形记》中,当格雷戈尔发现自己变成虫子以后,时间显然静止了。他本能地环顾四周,在空间上确认自己的存在——墙壁上的画、桌子上的货品、窗户,然后他陷入对自己过去生活以及工作的反思。当他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才意识到“时间”的存在。这个时间,是过去按部就班的生活的一个象征。旧生活在他面前展开:

他看看柜子上滴滴答答响着的闹钟。“天哪!”他想,时间是六点半,而指针还在毫不迟疑地向前走着,六点半已过了,已经接近六点三刻了。闹钟难道没有响?从床上看到闹钟是拨到四点钟的,这没错:它肯定是响过了,是的,但他怎么可以在那震耳欲聋的闹声中安静地睡着呢???现在该怎么办呢?下一班火车七点开,想搭上它,他就必须火速行动,而样品还没有收拾好,他自己也感到不怎么有精神,并且不怎么想动。就算他赶上这班车,老板照样会大发雷霆,因为公司的差役等在五点那班车旁,早把他没赶上车的事报告上去了??【13】

当格雷戈尔揭开本真存在的帷幕,有了对本真存在的惊鸿一瞥之后,他根本无意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中。闹钟的时刻在流逝,对格雷戈尔来说,却不起任何作用了。在他后面的漫长的起床、开门的活动中,闹钟时不时地会响起来。僵硬的钟点和格雷戈尔对身体的新感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对身体感觉的体验正慢慢脱离物理时间的束缚,一个新的感觉空间正逐渐取代不断流逝的物理时间(日常生活)而形成。这个感觉空间就是时间持续中的断裂。“瞬间”是一种时间序列的空无状态,在瞬间中,事件进入到一种绵延状态。格雷格尔对自己变形的体验、他对食物口味的新嗜好,他对在墙上和在天花板爬来爬去这种新运动的喜好都处于一种无时间的绵延状态。这是对“震惊”这种新体验的描述。“震惊”经验在《变形记》中被描述得无可比拟,并被从时间的序列中移开。

有理由相信,卡夫卡刻意塑造“瞬间”中发生的事件的重要性,它是把日常经验笼罩下的世界拯救出来的唯一有效的办法。于是,每一个瞬间都是前所未有的一个新经验的开端,每一个瞬间都是一个新世界的诞生。K进入城堡下辖的小村之前,约瑟夫·K被捕之前,乡下人走过法的门之前,可以推测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与众不同之处。在小说开篇的瞬间,他们才陷入了焦虑,才开始真正为自己的存在而奋斗。因此,在这个瞬间,他们作为自我的独立存在的意识才被唤醒了。随着被捕、变形等瞬间发生的事件的出现,主人公们跌入了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境况之中,也使他们真正踏上了寻求自我之路。

从小说本身来看,这个“瞬间”从时间上来说与任何将来或过去都不相干,也不与任何过去或将来发生的事件有任何关联。在这个“瞬间”打开的“场”中,没有时间的流逝。事物没有开始,没有发展,没有决断,没有依附。每样事物都退缩到自己的形象中去。在“瞬间”中,事物从过去的各种束缚中解放出来,自由地按自身的意愿重新安顿自身。因此,这个作为开端和诞生的“瞬间”自成一个世界,事物不表达别的什么东西,它就是自身的再度出现,它永远是向着自身的回归。这就是它本身的那个存在。在这个瞬间中,时间之流为之逗留盘桓,生存时间开始过渡为自由时间,为经验所遮蔽的存在的真相就此揭开。瞬间的断裂在作品的表层体现为叙述的延搁,故事的发展陷入了停顿,作家的笔触逗留在极其精细的描写中。在这个瞬间,人物的行动充满了既期待又恐惧的复杂情绪。时间因素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中占绝对的中心地位,正如美国学者斯万逊在他的博士论文《卡夫卡短篇小说中的叙述时间与时间的样式》中所论及的:“对卡夫卡来说,时间概念绝不仅仅是一个钟表盘上的数字;相反,卡夫卡为自己的时间概念围筑了一个广阔的意义空间。其中,时间是衡量事物的标准,时间是社会生活的尺度;时间是历史;时间代表永恒,有时又是瞬间;时间为人类生存划出界限。”【14】普鲁斯特认为小说家的任务是“获得、挑选并且确定某种它从未感受过的东西:一份短短的纯粹时光。”【15】在这种观念指导下,普鲁斯特完成了他的巨著《追忆逝水年华》。卡夫卡对时间的独特关注同样实践了这一现代文学的使命。对时间的关注是卡夫卡小说的重要特色。

“瞬间”对具体时间、地点的关注和详细描绘,突出的是现代人对人生有限性的体验,从中激发出人们努力在特定时空范围内创造出完全属于个体自身的价值。因此,对“瞬间”的体验是个体自我认知的开端。在日常生活中,时间流逝永不会为谁而停留。在日常生活经验中,人们为时间所驱赶所逼迫急匆匆前行。于是,他为自己设置了一个个可见的目标供自己追逐,他在自己周围树立了朋友和竞争对手。有意无意地,他就把自己淹没在众人里,沉沦混世。卡夫卡认为,人总得为自己规划一个瞬间,狠心切断同时间之流的联系,把自己从时间的河流中打捞上岸。只有在这个瞬间里,他才有可能认识一个字叫“自我”。当饥饿艺术家进入绝食的笼子,40天的期限对他来说就是与自我对话的一个“瞬间”,他不愿意结束自己的饥饿表演,他不屑于利用看守故意的疏漏偷吃食物。对饥饿艺术家来说,进入笼子里的这个“瞬间”才是他真正的存在。

早在1910年的卡夫卡日记中,就出现了芝诺和“飞矢不动”的命题,说明卡夫卡对“瞬间”的关注是从其创作早期就有意为之的。芝诺是古希腊哲学家,在当时“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的运动论中,他却认为真实的东西是静止的。飞行的箭在一定的时间内会经过许多点,在每个点上必然要停留,因此是静止的。芝诺还认为,一个在A点运动的物体是永远不能达到B点的。因为,它在到达B点之前,必须首先走完AB两点之间的一半距离;而在这之前,它又必须走完这一半距离中的一半。因此,它就永远不可能到达B点。依同样的逻辑,阿基琉斯跑不过乌龟也就是可能的了,这正是卡夫卡悖谬逻辑的发源地。从这点来看,称芝诺为卡夫卡的先驱,是丝毫不为过的。【16】在《城堡》的构思上,我们就可以看到芝诺的影响。K永远到不了城堡,送皇帝圣旨的大臣始终走不出皇宫的殿阁庭院??

在运动中的某一个点上,卡夫卡让这段时间凝固下来,并仔细观察它。卡夫卡不关心时间是否是流动的,正如芝诺不关心箭到底飞出去了多远,“瞬间”是至高无上的。显而易见的是,“瞬间”的涵义不是短暂,不是片刻,而是一种无时间性的持续状态;或者应该说,“瞬间”是日常生活的中断,是本真的存在显示自身的一个领域。因此,“瞬间”在中断日常生活时间之流的同时,开始的是一个有关存在显现的意义空间。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中,“瞬间”蕴涵了一个事件的全部神秘性。这个“瞬间”,是一切价值和有用性概念消失,世俗世界解体的时刻,是说出存在,宣布起始的时刻,是使作品成为作品的时刻。由此,文学由“时间的艺术”转变为一个“呈现的艺术”,由对现实生活的模仿上升为对日常生活经验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