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存在的界限
只要生活经验中的空隙展现出了那未曾被人探测到的方面,那不为人知的地方就一定会经常闯入人的脑海,并且一定带着各种离奇古怪的幻想。在时间的维度上,卡夫卡让我们的感觉经验从流俗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感受到一个新世界。本节,我们从“门”与“窗”的设置方面来看看这些意象在将人从他的生活经验中提升出来时所起到的作用。
“门”和“窗”在文化上集中体现了人以自己为中心打量世界认识世界的方式。有了门,人就可以走进属于自己的家,把一切敌对之物关在门外,这样门就很好地保护了人的安全。窗的出现是为了居于自己家中的人,不至于被门和墙闭塞了视听,这样窗可以保证人不至于完全被世界抛弃。门与窗的出现,体现的人与世界的紧张对立的关系。人筑房屋以自居,将自己从自然中分离出来,是显示自己是理性的高雅的有序的,同野蛮杂乱的自然迥然有别。这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是,当人类满足于自己房屋门与窗功能的完美无缺,忘了自己与自然生死相依的难以割断的关系时,人类就会切断自己与自然家园的联系,迷失返回家园的路径。
卡夫卡营造的艺术世界,处处充满了“门”与“窗”的意象。既然卡夫卡创作的本意是为人类的返乡寻找路径,他自然就不会在意门与窗在日常生活中的实用的功能。在现实主义小说中,我们也确实没有看到对门与窗的重视,即使有描写,也只是向读者暗示故事产生的时代背景罢了。门与窗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中具有的是存在论的功能,它们起的作用是向主人公昭示通往存在之路。
在卡夫卡的日记中,经常可以读到他凭窗眺望的描写,从屋内凭窗眺望成了他的习惯。【17】正是借了窗的隔离,才使得卡夫卡有力量发现日常生活经验的空隙吧。在他的小说随笔中,屡屡出现门与窗的意象就不足为奇了,许多作品往往以门窗意象为标题,如《法的门前》、《凭窗闲眺》、《临街的窗户》等。有些作品中门和窗具有极大的结构功能,如《变形记》等。有些作品尽管门窗的意象不明显,但其结构功能强大,如“地洞”的入口,让人产生对门的想象;如“城堡”(Das Shloss)的本义是“锁”,更是与“门”联系密切。
“门”与“窗”在卡夫卡的文本中不是随意出现的,它们在作品中的作用主要是功能上的,即在探索者与他熟识的世俗世界之间起到一种间离的作用。它们帮助人们摆脱事物的拥有者和生产者的身份,摆脱了人自身“此地”和“现在”的局限,让人深入到事物的深层空间,那里流露着事物本源的自由。这样,我们的目光就不只是落在事物的前景,而是看到了其内部的奥秘,看到了事物的全部。在一切呈现的同时,人又能反观到纯净的、全部的自身。
一“窗”的间离效果
从象征学的角度来讲,投向窗外的目光有表征沉思(dieKon-templation)或渴望(die Sehnsucht)的功能。【18】窗外的景物或清晰或模糊,意味着窗对生活经验的间离效果的程度。《判决》的开头,写完了寄给彼得堡朋友的信后,格奥尔格·本德曼“悠然自得地封上信,然后将双肘支在书桌上,凝视着窗外的河水、桥和对岸绿色初绽的小山坡”。【19】此时,格奥尔格自认为自己生活美满(刚刚订婚),生意也非常兴隆,他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同情背井离乡的俄罗斯朋友的处境,以一种怡然自得的优越感向朋友谈论自己的生活和婚姻。此时的格奥尔格还沉浸在生活经验中,未曾有领悟。所以,窗外的景物清晰、明媚,连远处山坡初绽的浅绿都分辩得极为清楚。
当格奥尔格走进父亲的房间,那里的阴暗让他大吃一惊。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父亲数落着自己的儿子,将儿子的生活、婚姻、朋友、生意全都审查了一遍,认为儿子是个自私自利的魔鬼,判儿子去投河自尽。在这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格奥尔格的真实状态却显露出来了:“现在你明白了,世上不光只有你,直到现在,你只知道你自己!你原本是个无辜的孩子,其实却更是个魔鬼!”【20】格奥尔格奔出门去自杀的路途中,再也没有心情欣赏外面的景色了,他像饥饿的人扑向食物一样抓住了河边的栏杆,在一辆公共汽车的轰鸣声中跳下了水,将自己和物质世界隔离开来。
《审判》中对主人公凭窗眺望的描写达十几次之多,和格奥尔格一样,约瑟夫·K被捕以后,他第一次来到法院想为自己做无罪辩护,那时他还难以掩饰自己生活的自豪感:“与法官相比,K所处的地位多么优越。法官栖身于阁楼,而他在银行里单独拥有一间大办公室,还有一个接待室,通过高大的玻璃窗往下看,热闹的市中心广场尽收眼底。”【21】处在阁楼里,深谙“法”的律师们当然没有约瑟夫的条件,他们房间里只开了一个小天窗,要命的是天窗附近还有一个大烟囱,非但不能从这天窗望到外面去,倒是浓烟和灰尘不断地灌到房间里来。但是,他们倒也并不需要窗,和“法”做亲密接触就必须和日常生活隔离。可以说,约瑟夫对“法”的认识就是从“窗”的启示来的。
在与“法”打交道的过程中,约瑟夫·K认识了给法官们画像的画家。画家的房间里倒是有扇窗,K发现“透过窗外往外看,在迷蒙的雾霭中只能够看到隔壁一座房子被白雪覆盖的屋顶,更远的地方便望不到了”【22】。
随着与法打交道越来越深,约瑟夫·再也不能那么清楚地看到窗外的景致了。他也曾到窗边去眺望,但看到的不是纷纷扬扬飘着的雪,就是“整个窗口被铺天盖地的烟雾遮得严严实实的,大雾裹着烟尘通过窗口滚滚而入,整个屋子都被迷迷蒙蒙的烟雾笼罩起来,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臭味。”【23】约瑟夫·K已经慢慢与律师和法官们的情境相近了。如果说他有什么使命的话,像律师和法官们那样摸清“法”的实质,不就是他的使命么?“法”意味着从生活经验中超脱出来的那些东西,世俗事物越模糊,对隐藏于其背后的真理揭示得愈清晰,这就是窗的间离效果。
《变形记》中,刚刚变形的格雷戈尔拥有很好的视力,他站在自己的房门口,视线穿过起居室,“可以清楚地看到街对面那幢没尽头的灰黑色房子——这是一家医院——房子临街的一边突出一排整齐一律的窗子;雨还在下着,不过只是一滴滴可见的落在地上的大雨点。”【24】整一个早上,格雷戈尔都在考虑自己的工作问题,没顾得上考虑自己变形这个大灾难,他的心思完全在世俗之物,所以他透过窗户看外面的东西非常清楚,甚至连雨点都看得清。等他后来有时间不受打扰地思索自己的处境时,他就慢慢从生活经验中挣脱出来。他开始思考自己身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时,他的视力渐渐模糊,“只要是稍远一点的东西,他看起来就一天比一天模糊了;对面的医院他已一点也看不见了,??如果不确切知道自己住的是市区的话,他真会以为窗外见到的是一片灰蒙蒙天地不分的荒漠呢。”【25】
凭窗眺望的姿态本身显示出对于生活经验的超越姿态。对于熙熙攘攘的窗外的生活,主人公不是跻身于热闹之内,而是采取一种远远观望的态度。这类似于卡夫卡本人对待生活的态度,他早年的几个短篇小说就是以《观察》为题发表的。完全融入窗外的生活,人会难以自持而沦为常人,自己的个性就会被埋没。从这个角度讲,窗为主人公提供了一个从生活中隔离出来的保障,但又通过窗的透视效果获得对掩盖于生活经验之下的存在真理的把握。《临街的窗户》中的主人公靠在窗台上,目光在天上和地上的行人之间游移。窗的保护为他赢得了开阔的视野,使他能够做到超越狭小的个人经验。即使扭过头去不看这些景象,心灵也能“随底下马车的喧闹声被拉入人类整体之中”【26】。
二“门”的界限
如果说,经由“窗”的间离作用,主人公开始了寻访存在真理的冥思的话,那么“门”则清晰地划分出了日常生活与未知的神秘存在之间的界限。
《变形记》中,卡夫卡为格雷戈尔的房间设置了三个门,一扇门通向父母的房间,一扇门通往起居室,还有一扇门直通妹妹的房间。一个房间开了三个房门,说明主人公的生活完全被周围的人分割,他没有自己的私密性,没有属于自己的自由空间。在变形的那天早晨,先是母亲温和的声音催促他起床,后是父亲用拳头打门和高声呼叫,然后是妹妹焦虑的问候声。三个房门次第传来的催促声,可以看作是外界对主人公自由的进逼和侵占,如果不是格雷戈尔从里面将每个门都锁起来,他的领地是很容易被侵占的。
与外界的轻易进逼相反,主人公想扩张自己的自由则非常麻烦。刚变形时,他急于向秘书主任解释他工作的认真执着,拼命起床、下床、用牙齿开门,用了好几页的篇幅。变形后的格雷戈尔费力地走出房门,令所有的人吃惊不小——母亲昏倒在地,父亲不知所措,公司的秘书主任吓得落荒而逃。但就在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领域就只有那个房间了。
被困居于门内的世界,格雷戈尔通过听觉辨别门外的声音,去推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偶尔透过门缝去观察外面的世界。听见门外有响动,格雷戈尔就立刻跑到那个房门旁边,把整个身子贴在门口。他努力“想办法让那踌躇的访客进来,至少也该知道他是谁”。格雷戈尔后来还有几次走出房门的探险,但都被父亲的拐杖或是苹果打退。而以前“门锁着时,大家都想进来,现在,他已打开了一扇门,白天其它的门锁显然也都被打开了,却再也没有人来,而且钥匙现在是插在外面的”【27】。
门内和门外已经完全成为了两个世界。门外的世界,是一如既往的生活,充满生活的喧嚣;门内的世界,是世俗世界的超脱和升华。格雷戈尔在由“门”围筑起来的自由空间里,经常回想起外面的世界,可是门外面的人——格雷戈尔的父母、妹妹、公司的秘书主任、房客??对格雷戈尔的觉悟却一无所知。“门”作为世俗生活与本真的自由之间的界限,具有浓郁的象征意味。卡夫卡对《变形记》中的门的设置显然是有意为之,《变形记》单行本即将出版时,他特意写信给莱布泽的出版商,告诉他们封面上不要出现画有虫子的插图,因为虫子本身是无法表现的。同时,他又建议可以在封面画一些“父母亲和秘书主任站在关闭着的门前,或是父母和妹妹站在开着灯的房间里,而那头通向隔壁房间的开着的门则完全笼罩在黑暗中”【28】的场景。
困居在门内的世界的格雷戈尔就是《地洞》中那只小动物的前辈。这只动物在自己修建的地洞中,疲惫地同假想的敌人抗争。他努力地修饰自己的地洞之门,让外界的敌人不能轻易发现,但有时候又故意留下些线索,好像要诱惑外界的敌人到来似的。对于离开自己的地洞,重新到外面的世界生活,这个动物已经全无兴趣。地洞中的世界显然是不同于外界世俗生活的,它是映射出动物本真的存在的一个封闭的空间。
《审判》中,约瑟夫·K三十岁生日这天,两个陌生人破门而入,宣布他被捕了。这也预示着他的旧生活之门被打破。从此,他的生活就脱离了原来的轨道,为如何能进入法的大门而殚精竭虑。《在法的门前》,乡下人面对法之门,停下了原先生活的按部就班的脚步。在《城堡》中,“门”是看不见的,面对城堡,K抛弃了世俗生活的一切享乐,专心找寻打开“城堡”这把锁的钥匙。
从现象学来看,“门”所围筑起的空间绝不仅仅是人生活的一个背景,他直接启示人的存在本身。正如法国诗人N.阿那德所说的,“我就是我占居的空间”【29】。“门”具有双重性,它既是对一个区域的限定,也是这一限定的缺口。卡夫卡的主人公从日常生活破门而出,希望找到一个缺口以便“破门而入”进入本真存在的领域。在“门”围筑的空间中,“远”与“近”不再是一个清晰的表示空间距离的词汇。近在咫尺的东西往往不能轻易达到,它的作用只是启示远方。门是处于内与外、此与彼之间的屏障,它的存在意义是双重的:一方面,它使得主人公明确自己的处身情境,他不能自然地和轻易地进入不属于自己的领域,这样就磨炼了主人公的勇气和视觉穿透力,使得他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超越日常经验的桎梏,获得对存在的真相一瞥的能力。另一方面,由于门的存在,主人公不能以自己熟悉的日常生活经验去体验隐藏于其背后的存在的真相。也就是说,无论“法”也好,“城堡”也好,《地洞》中未露面的敌人也好,不显露真相就是其本质,它是一个靠人的有限经验无法理解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