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黄庭坚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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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黄庭坚诗歌创作之路(6)

黄庭坚在贬所,朝廷不断给予复官,由地方初等职官不断改官,直至改为吏部员外郎,并命立即赴京都任职。这时政治局势仍不稳定,元祐旧臣们皆预感到可能再度发生政治变化,故黄庭坚在荆南以病不赴任,观望局势,请求任太平州职。此年七月变法派的蒋之奇知枢密院事,陆佃为尚书右丞,蔡京于十一月为翰林学士承旨,已显露出重新恢复绍圣时期政治的迹象。黄庭坚这时已有不祥之感。他与友人书云:

去年失秦少游,又失东坡苏公,今年又失陈履常。余意文星已宵坠矣。然幸此之君子者,皆有佳儿未死,犹得其崭然见头角。尔见东坡祭文多佳语,钦叹,钦叹!至太平且遣人往祭之。

崇宁元年六月黄庭坚接到朝廷命令赴吏部等待差遣。七月,蔡京执政,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开始全面反对元祐之政。黄庭坚于八月二十五日改命为管勾洪州玉隆观,以之投闲置散。九月诏立元祐党籍,列文彦博、司马光、苏轼、秦观、黄庭坚等一百二十人为奸党,御书刻石于京都端礼门,这就是“元祐党籍碑”。凡被列入“奸党”者开始遭到严重的政治迫害。崇宁二年三月,朝廷宣告对黄庭坚的处分:“十二日朝奉郎管勾洪州玉隆观黄庭坚特除名勒伫,送宜州羁管。”四月诏毁刊行《唐鉴》并三苏、秦观、黄庭坚等文集,加速加重对元祐党人的迫害。崇宁三年五月十八日,黄庭坚至宜州谪所。宜州,唐代乾封中改粤州置,治所龙水(广西宜山),辖境相当今广西宜山县一带,距京都四千余里。黄庭坚在宜州《题自书卷后》记述谪居生活情形:

崇宁二年十一月,余谪处宜州半岁矣。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以是岁甲戌,抱被入宿于城南。予所僦舍喧寂斋,虽上雨旁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何不堪其忧耶?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为资深书此卷,实用三钱,买鸡毛笔书。

崇宁四年(1105),黄庭坚作《书自作草后赠曾公卷》云:

崇宁四年三月庚戌夜,余尝重醖一杯,遂至沉醉。视架上有凡子之书纸,因以作草。方眼花耳熟,既作草十数行,于是耳目聪明。细阅此书,端不可与凡子,因以遗南丰曾公卷。公卷胸中殊不凡,又喜学书故也。山谷老人年六十一,书成颇自喜,似杨少师书耳。

九月,诗人黄庭坚卒于宜州谪所。

自北宋绍圣元年(1094)至崇宁四年(1105)的十二年间,黄庭坚共作诗422首,艺术风格发生变化,达到成熟的新的境界。黄庭坚自青年时代入仕以来仕途较为平坦。熙宁与元丰时期,当新法的推行在朝廷内部引发政治斗争时,他在州县任地方初级职官,未卷入新旧两派斗争。虽然他的亲戚和苏轼等文人因反对新法而受到打击或迫害,但他实际上并不热衷于政治,故未受到牵连。元祐时期黄庭坚成为苏轼文人集团的重要人物,在朝廷居清要之职,旧派中虽有蜀党、洛党和朔党之间的互相倾轧,亦因他未直接卷入斗争而得以自我保全。黄庭坚具有纯文人和艺术家的气质,缺乏积极的入世精神,更无建功立业的宏伟政治理想。苏门四学士仅是文人而已,他们与苏轼兄弟的人生态度与政治态度是不同的。然而自绍圣时期新法派再变得势之时,政治斗争愈演愈烈,规模亦愈来愈大,以致苏门文人皆受到牵连而同样遭到打击与迫害。从此黄庭坚的仕途发生重大转折,忽然成为朝廷的罪人,贬谪于边鄙之地。在迁谪的过程中,黄庭坚才真正接触到社会底层的现实生活,同时阅历了雄伟奇险的江山,感受了人世的沧桑与人情的冷暖。这些苦难的经历促使了他的艺术风格的变化,其诗歌的表现愈为精进,而思想则更为含蓄深沉了。

黄庭坚本来没有强烈的仕宦欲望,因而处于贬谪之地时,其心情是较为平静的。他在蜀中作的《次韵黄斌老晚游池亭》其二较能反映谪居的心情,诗云:

岑寂东园可散愁,胶胶扰扰梦中游。

万竿苦竹旌旗卷,一部鸣蛙鼓吹秋。

雨后月前天欲冷,身闲心远地常幽。

杜门谢客恐生谤,且作人间鹏 游。

他在边鄙的山水间求得内心的宁静与悠闲,但仍然有政治的警觉,力求远避。结句用《庄子》语,在黄庭坚的理解中,鹍鹏之大,鸠 之小,皆为自己所累,不能作逍遥之游,只有能体道者才可能逍遥。他以为自己是真能认识自然之道者。在将离蜀时,黄庭坚作的《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六云:

山围少天日,狐鬼能作妖。

睒闪载一车,猎人用呜枭。

小智窘流俗,蹇浅不能超。

安得万里沙,晴天看射雕。

此诗之意极隐晦。众多的鬼怪,若用妖鸟——枭去猎取,则似小智浅薄,困于流俗之见;若在广阔的沙漠里善射大雕,这才是大智者。当时政治局势开始好转,此诗应是有政治寄意的。

自从入蜀,黄庭坚对杜诗的认识加深,以为杜诗乃中国诗歌的“大雅”之音,因而作了《大雅堂记》,高度评价了杜诗。这时黄庭坚诗亦努力追求沉郁顿挫、波澜老成的风格。《寄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乃吟竹之作。《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问曰:‘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后因以“此君”为竹之代称。黄庭坚诗云:

王师学琴二十年,响如清夜落涧泉。

满堂洗净筝琶耳,请师停手恐断弦。

神人传书道人命,死生贵贱如看镜。

唤知直语触憎嫌,深藏幽寺听钟磬。

有酒如渑客满门,不可一日无此君。

当时手栽数寸碧,声挟风雨今连云。

此君倾盖如故旧,骨相奇怪清且秀。

程婴杵臼立孤难,伯夷叔齐采薇瘦。

霜钟堂上弄秋月,微风入弦此君说。

公家彦周笔如椽,此君语意当能传。

杜甫在《古柏行》里对孔明庙前古柏的描绘,表现其高大遒劲、挺拔壮美的形象,而寄意对诸葛亮的景仰之情。黄庭坚咏此君轩之竹,描绘了其风雨连云、奇怪清秀、劲节孤瘦之姿。他以古代义士程婴、公孙杵臼,高人伯夷、叔齐喻竹之劲节孤瘦,这是山谷的独创,意象新奇,含义深刻,借以表达了诗人孤高自傲的品格。黄庭坚此期作的七律已极为精整,有波澜老成之致,如《次韵奉答文少激纪赠》其二:

文章藻鉴随时去,人物权衡逐势低。

扬子墨池春草遍,武侯祠庙晓莺啼。

书帷寂寞知音少,幕府留连要路迷。

顾我何人敢推挽,看君桃李合成蹊。

此诗之关键词是第七句的“推挽”,比喻推荐与扶植。韩愈《柳子厚墓志铭》:“(柳宗元)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黄庭坚用此意表示自己处于险恶环境,没有人敢于对他给予推挽,可能也会死于穷乡僻壤。此前之三联含义很广,以突出谪居落魄、孤寂的政治处境,这使诗意含蓄幽深。《题胡逸老致虚庵》思想尤为丰富含蓄:

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籝常作灾。

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

山随宴坐画图出,水作夜窗风雨来。

观水观山皆得妙,更将何物污灵台。

诗的前两联具有箴言性质,以示不留财产与儿孙,将粮食供饥贫者共用,这样必有善果。“灵台”指人的心灵。如果能看轻在人世的物质利益,则观山观水皆能得到妙趣,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东西可以污染心灵,于是心灵可以保持纯洁澄明。黄庭坚中年以后接受了佛家信仰,此诗甚富禅理意趣。这两首七律都有杜甫晚年《秋兴》的一些特点,意境开阔而深沉,艺术表现达到精练的程度。

本期的作品中七绝甚多,常以组诗的方式出现,它约占本期作品的半数。如《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它们谈论禅理,怀念亡友,评论时局,追忆往事,往往以白描的手法叙述事实,其情绪与寓意深隐于中。此组诗的写作背景,如黄庭坚《寄苏子由书》所言:“流落七年,蒙恩东归,至荆山病几死。失一弟一妹,及亡弟二子。早衰气索,非复昔时人也。性本疏懒,鞭策不前。”然而诗中所表现的并非衰疲的情绪,例如其一:

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

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

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年六十二岁犹据马鞍顾盼,以示可以为国效力。维摩诘是与释迦同时的禅师,曾在家称病。黄庭坚说自己似翰墨场中的伏波老将军,同时是以病身出现的圣者。他像归牛一样尚浮鼻而渡到彼岸。此诗体现了一种坚韧不屈的精神。继而在组诗的其二、三、四里表述了时局的变化,产生了新的希望:“十分整顿乾坤了,复辟归来道更尊”,“不须要出我门下,实用人材即至公”。这组诗里对亡友的怀念,虽寥寥数语,却情感激烈而沉痛,如怀念苏轼云:

文章韩杜无遗恨,草诏陆贽倾群公。

玉堂端要直学士,须得儋州秃鬓翁。

黄庭坚以苏轼的文章可比唐代古文大家韩愈和大诗人杜甫,以苏轼草拟的制诰奏议可比唐代正直的陆贽,这是对苏轼最高和最恰当的评价。他认为朝廷的翰院需要像苏轼这样的学士,但故意不说明曾谪于海南儋州的东坡老人已去世了。苏门文人中陈师道和秦观在政治形势开始好转时也突然去世了,黄庭坚特别感伤:

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

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

陈师道是宋代著名的苦吟诗人,一生最为贫穷。建中靖国元年(1101),他以秘书省正字入史馆,因得寒疾而去世。秦观是风流潇洒的才子,但经不住政治打击,于元符三年(1100)八月于放还途中醉卧广西藤州花光亭而死。黄庭坚于诗中仅简略述及二人之事,但一则称赞他们的诗才,一则谈到他们之死,字里行间隐含了深深的悼念之情。在《寄贺方回》诗里黄庭坚再次想念秦观:

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

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令唯有贺方回。

秦观和贺铸不仅是诗人,更以词知名当世。秦观作于藤州的绝笔是《好事近》词,结句为“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贺铸最负盛名的《青玉案》词中有“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黄庭坚以为秦观死了,现在的词人只有贺铸了。这首小诗表现的人世沧桑之感非常强烈。其《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以轻快的笔调描绘了江南秀丽的湖光山色:

投荒万死鬓毛班,生出瞿塘滟滪关。

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

唐代诗人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名句,杜甫《登岳阳楼》更有“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名句。黄庭坚在岳阳楼面临浩渺的洞庭湖时,不蹈袭唐人思路,从楼上望君山着笔,写出新意与特殊的感受。这时他正等待时局的变化,对前途犹抱有希望,颇庆幸自己尚能从贬谪之地生还,故见到洞庭美景时心旷神怡,欣喜无比,淡淡地表现了对自然景物的喜爱,于写景中赋予浓重的主观色彩,意象清新优美,完全去掉了迁谪的愁绪。黄庭坚在荆州时曾有小诗《次韵中玉水仙花二首》,其二曰:

淤泥解作白莲藕,粪壤能开黄玉花。

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

这首小诗流传很广,因其中寄寓了一段情事。“国香”,指兰花,《左传》宣公三年:“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后世亦借以指极香之花,黄庭坚则用以指水仙,而其真实寓意则是比喻一位平民女子。江西派诗人高荷说:“国香,荆渚田民侍儿名也。黄太史自南溪召为吏部副郎,留荆州,乞守当涂待报,所居即此女子之邻也。太史偶见之,以谓悠闲姝美,目所未睹。后其家以嫁下俚贫民,因赋诗以寓意,俾予和之。后数年,太史卒于岭表,当时宾客云散。此女既生二子矣,会荆南岁荒,其夫鬻之田氏家。田氏邀予置酒,出之,掩抑困悴,无复故态。坐间话当时事,相与感叹。予请田氏名曰‘国香’,以成太史之意。”高荷因而作了七古长篇《国香》以咏此事,成为宋诗佳话,而黄庭坚这首小诗遂广为流传。

在黄庭坚人生道路将终的数年间,他念念不忘苏轼。他于崇宁元年(1102)在浔阳作《次苏子瞻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韵追怀太白子瞻》,这时苏轼已于年前下世。诗云:

不见两谪仙,长怀倚修竹。

行绕紫极宫,明珠得盈掬。

平生人欲杀,耿介受命独。

往者如可作,抱被求同宿。

砥柱阅颓波,不疑更何卜。

但观草木秋,叶落根自复。

我病二十年,大斗久不覆。

因之酌苏李,蟹肥社醅熟。

黄庭坚在浔阳,自然联想到苏轼曾在此地作和李白之诗,他再次在和诗中盛赞这两位大诗人,而感叹他们不幸的命运,以表示景仰与怀念。黄庭坚继而又作《追和东坡题李亮功归来图》:

今人常恨古人少,今得见之谁谓无。

欲学渊明归作赋,先烦摩诘画成图。

小池已筑鱼千里,隙地仍栽芋百区。

朝市山林俱有累,不居京洛不江湖。

这时黄庭坚和苏轼之诗,已超越了唱和诗的俗套,而有自己独特的和真实的情感。此诗痛苦地表示,无论归隐于朝市还是山林,俱仍为世俗所累牵,因而既不居京洛,也不居江湖;这样在现实社会中是无地可隐居了。诗人只有在经历了长期的迁谪后才会有如此认识。元祐时期黄庭坚曾作《次韵子瞻武昌西山》。崇宁元年九月,当他来到武昌西山,这是苏轼贬谪黄州时曾到之处。他这时已有真情实感,遂作《武昌松风阁》诗: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

我来名之意适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

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

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

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

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

野僧早饥不能 ,晓见寒溪有炊烟。

东坡道人已沈泉,张侯何时到眼前。

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

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此是柏梁体诗,随意浑洒,诗意流畅奔放。诗人在此已见不到苏轼,又得知苏门学士之一的张耒即将贬谪黄州,也会到武昌西山来。黄庭坚深感此身受到政治的牵绊而不能解脱,非常渴望获得自由。稍后他在第二次迁谪途中经湖南永州时作的《书磨崖碑后》七古长篇里借唐代史事,抒发了历史感慨,深寓对现实的政治批判,闪烁了最后的生命火焰。

黄庭坚晚年的作品若与以前比较,在思想方面深刻多了,在艺术上已精湛且具震憾人心的力量。宋人认为:“黄鲁直自黔南归,诗变前体,且云:须要唐律中作话计,乃可言诗。以少陵渊蓄云萃,变态百出,虽数十百韵,格律益严,盖操持诗家法度如此。”这时黄庭坚学杜诗已经不着意于浅表的形式,而在于求法度之严谨与思想之深邃,但却又使自己的艺术个性得到进一步的成熟。元人方回评山谷晚年诗说:“盖流离跋涉八年矣,未尝有一诗及于迁谪,真天人也。……学老杜诗,当学山谷诗,又当知山谷所以处迁谪而浩然于去来者,非但学诗而已。”黄庭坚晚年诗艺精进之作,超然绳墨之外,无法度可寻,实不易学。他因晚年诗艺的变化,才无愧于宋代杰出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