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下过大雪,整个高山被雪裹得严严实实,像是巨大的糯米粽子,他站在一棵松树下,一手扶着粗壮的树干眺望着远方,另一只手握着闪烁着奇怪文字的猎枪,一只浑身雪白的熊一步步向他靠过来,它黑色的鼻头喷着白气,脖子上缠着棕色的皮带,皮带上镶嵌着银色的纹饰,它一步步走到他的旁边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这个动作亲昵地像是在抚摸爱人,一个人和一头白熊就这样站在大雪过后的山崖上眺望着远方,看风卷残雪。
他拍了拍白熊的脑袋,转身回到身后的木屋里,炉火烧得正旺,木柴在火里噼啪作响,听上去像是欢快的笑声,他提起烧开的水壶放在一边,里面泡着烧酒,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没有什么比得上烧酒更惬意,白熊则趴在门口正透过木门的缝隙看着门外,一副慵懒悠闲的表情,时不时还回头看看正在喝酒的他,他一个人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大早上的就开始饮酒应该是酒鬼的标准行为准则,可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只有酒鬼才能活下来,这里永远都是冬天,四季偷懒一般缩减成一季,像是上天调皮作祟,故意整蛊这里,反正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举起酒杯对着天空的方向做了个揖,然后把酒洒在地上。
他住的木屋一共有两层,一楼是厨房和客厅,二楼是卧室和储藏室,厕所则建在屋后,是一个小木屋,看上去像一口小棺材,客厅中央铺着一张白狼的毛皮,两个小橱柜立在角落,上面放满了奇怪的物件,多半都是枪械零件,还有一些写满奇怪文字的纸片,在木屋墙壁上挂着两柄弯刀,刀柄上镶嵌的纹饰和白熊的项圈是一样的符号,其实,在客厅里最显眼的还是那小火炉,造型像是巨大的茶壶,烟囱就是壶嘴顺着墙壁延伸到屋外,喷着黑烟,从远处看就有着浓郁的人情味,他现在就坐在躺椅上摇来摇去,嘴里抽着烟斗,他右手边的圆木桌上放着他的烧酒和风雪护目镜,护目镜上同样有着银质纹饰,他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不知道什么事情萦绕在心头,随着摇椅吱嘎的声响,时间在一点点蹒跚前进,当然也可以说是在后退,好比倒计时,就在他吐出第九个烟圈的时候,白熊蓦地抬起了头,机警地聆听着什么,他站起身放好烟斗,从墙上取下披风裹在身上,拍了拍白熊的脑袋便打开了木门。
一只蓝色的猎鹰正盘旋在天空,他仰着头看着那只通体蓝得近乎透明的猎鹰,抬起了左手臂,那只猎鹰便一个俯冲向他飞来,快要接近他时便轻轻一个翻身,优雅不失风度地落在他的手臂上,在猎鹰的腿上绑着一封信,他取下信并让猎鹰站在自己的左肩膀,他又看了看四周白茫茫的雪景,转身便进了木屋。
木屋上的烟囱还在卖力喘着粗气,他拿着信来到二楼的储藏室找出显影水,把信放在里面浸泡,本来连个偏旁都没有的信纸立刻显出了文字和图像,他看着信不由地笑了起来,文字既不古老又不晦涩,字迹清晰工整,图片是一个女人的照片,女人的身后是一架巨大的摩天轮,闪着幽幽的光芒,信上这样写道:
诺亚,好久不见,没有你的日子让我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当然我也学会独自面对问题,不再一味地依靠你,不过,这一点都不会影响对你的感情,我想你。我现在在南方某个奇特的地方,我正在一块大石头上给你写信,等我们完成试炼重聚时,我一定要带你亲自来看看,这里一定比北方有趣多了,无论怎样还是挺感激这项传统仪式的,希望早日见到你,让你看看崭新的我。
好了,我不打算等到试炼结束了,你快来找我吧,我认输,你赢了,可这说明我爱你比你爱我要多,你就会欺负我啊。
他笑是因为她那句读起来特别傻的话“可这说明我爱你比你爱我要多。”他们相爱有多久了呢,他已经记不清了,吵架有多少次了呢?也记不清了。自从他来到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时间都被冻麻木了,他们有多久没见了呢,他也记不得了,或许正如她所说已经有两个月了,但是他觉得不止两个月,仿佛有几十年的感觉,他只记得在蜜蜡城的时候彼此按照蜜蜡城成人仪式的要求,他向北,她往南,如果这世界是圆的,那么他们一定会再转过一个大圈后相遇,找到彼此。
蜜蜡城有一项风俗,未婚男女按相反的方向出发再次相遇时就会一辈子不分离,会幸福美满,但是整个历程所花的时间是四个月,在蜜蜡城的历史上没有一对男女做到过,但是他们中的很多人也都白头偕老了,所以他们两个也是想尽可能打破之前的纪录,这样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新婚礼物。
他们的内心虽然煎熬,可是他们谁都不想第一个说出扫兴的话。“差不多就行了,还要坚持多久啊?我现在就想见到你。”这句话在两个人的心里重复了无数遍,有好多次可以写到信上的机会,可他们仍然在僵持,就想吵架时他们谁都不想先认错。可当他来到这冰天雪地的山谷时便想在这里逗留一阵子,他想如果继续往北自己一定会被冻死的,他已经认输了,已经想她了,可他碍于面子不想先说出口,像个长不大的男孩,于是,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这里等着,回想着他们以前的日子,在这小木屋里等着她的消息,而她那也依然是个倔脾气,就等着他先说,亲爱的,我认输了,我去找你吧。然而呢,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这么一句服软的话,“真是个倔脾气,又死要面子,真讨厌啊。”她经常这么自言自语。
这种等待杀人不见血,他不敢告诉她他已经停止前进了,他只是把自己在这山谷里的见闻和生活都写在了信纸上,墨水是用特殊的符文研磨出来的,写出生活的细节,那些文字就会自动成像,变成生动的画面,他的笑容和声音还有他对她的思念都会传递给她,他觉得他们虽远隔天涯,却近若咫尺。
当他看到她寄来的图像时,他摸着图像里的她,那模样丝毫未被这段时间腐蚀,只是眉宇间添了几缕忧愁,但眼神还是那么清澈动人,他想她一定还是深深地爱着他,就像他爱她一样。
既然她先认输了那么他就应该准备去见她,其实他更爱她,因为那风俗还有一条规定,如果有一方无法坚持,另一方必须要尽快到对方的身边。他可不想因为他认错让她跋山涉水走那么多路来找他,他终于要到她身边去陪伴她了,他觉得即便他之前真的一直向北向北地找也不会找到回家的路,因为这世界不是圆的,北方根本就不存在回家的路,此刻他高兴极了,他终于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人了,他喊道:“奇里,奇里!”白熊听到后立刻向着二楼奔去,整个木屋似乎都有点晃动,他抱着它的脖子激动地说:“我们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我们要上路了。”
白熊似懂非懂地晃着脑袋,他亲了它的鼻头一下便转身去了储藏室收拾行李。这只白熊名字叫奇里,奇里的本意是辣椒。他最初来到这个山谷的时候,奇里被扑兽夹夹住了右后腿,现在还能看到那道伤疤,是他救了它,当时他刚好为了抵御寒冷在嚼着辣椒,于是便灵机一动有了奇里这个名字,从那之后它就一直跟随着他生活、打猎,时常还要和狼族对抗,在它爪下死掉的狼族不计其数,它就是他的得力助手,而他对它来说就是温暖的家。
他把那两柄弯刀背在身后,把写好的信绑在了猎鹰的腿上,对着猎鹰说了几句话便一抬胳膊示意猎鹰可以起飞了,猎鹰一振翅便腾空而起,伸展开蓝色的羽翼向着天空飞去。
他提着猎枪,斗篷的内袋里有足够的弹药,食物也足够一周的行程,几天之后他就可以走到蜜蜡城,那是他和她最初分头行动的地方,然后在那稍作休息便可以继续南下。蜜蜡城的位置刚好在南北大陆的分界线上,那里人丁兴旺,经济繁荣,一切应有尽有,一切资源都是按需分配,他们从小就出生在那里,成长在那里,蜜蜡城就是他们的家。
蜜蜡城的历史上经历了几次大变革,城主也一换再换,但是那里的人们却一直没因此而遭殃,即便有政变或者刺杀城主的事件发生,可那里的百姓却安居乐业,因为在那里有着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政客们怎么闹腾都不能损害百姓的利益,一旦有百姓因此遭殃必定会受到上天的诅咒,蜜蜡城便会从此衰败,一蹶不振。
一开始有城主不信这套,什么诅咒什么报应,记得有一任城主叫做恩马斯,这就是一个不信邪的主,在篡位之时不小心烧毁了群众的议事厅,而在篡位之后还征收苛捐杂税,百姓们愤怒了,纷纷开始诅咒恩马斯不得好死,结果在第二天恩马斯就横尸街头,被吊在了广场上,浑身赤裸,也就从那之后每每有政客篡位,百姓们都是当做一场舞台剧来欣赏的,他们甚至打赌这次篡位的家伙能不能成功,他们就看着那些跳梁小丑在这莫大的舞台上你来我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铁打的群众,流水的主。”后来这个“主”被百姓们换成了“猪”。
蜜蜡城奉行的是大自然和人的和谐,倡导手工业和农商业,反对奇技淫巧的新科技和破坏大自然的各种行径,主张一夫一妻制,崇尚文化和艺术,重视和平,反对战争和掠夺,这就意味着有一股邪恶的势力的主张刚好和蜜蜡城对着干。
那就是以红胡子为代表的改革派,为了欲望而生的摧枯拉朽之力,他的目标就是统一这个世界里所有的民主城邦,建立统一的大帝国,奴役所有的人。
蜜蜡城简直就是普通百姓的天堂,从没有人打算离开这里,饿了就去各式各样的餐厅找吃的,换着花样吃,没衣服穿就去各大裁缝店拿衣服,换着花样穿,缺什么就去要什么,根本就不能找到一个城再比这好了,其他城都有着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人烟稀少,可她偏偏就觉得这里不是自己想要的地方,偏偏就要想找个更好的地方,找个更适合他们两人独处的地方,即便找到的那个地方可能不如这里一万倍,她还是吵着嚷着要离开这里,而他早就习惯生活在这里,觉得这里简直就是做梦都难碰到的地方,做几辈子的好事修几世的福才能生活在蜜蜡城啊。
这个小矛盾就是他们经常吵架的导火索,一个守旧,一个激进;一个安稳,一个冒险。在他心里,总觉得她有种不切实际的浪漫,而为了这种浪漫总要付出一些没必要的代价,可是爱就在于那些不必要看似多余的事情上,这就是爱,可惜他还不懂。
他又把行李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少必要的东西,干什么事他总要来回数上三遍,什么事都这样,他绕着木屋转了三圈算是最后的告别。这木屋本不是他建造的,他路过的时候看到了这里,发现这里没人居住,里面处处都是结满的蜘蛛网,并无尘土,他把木屋收拾干净就决定暂时住下来不走了,不曾想这暂时变成了无限期的拖延,如今他要离开这里,之前还有个念头一把火将它付之一炬,可又想到如果在将来出现一个和他一样的旅行者或许会感激今天自己没烧了它,于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浑身裹得严实,可冷飕飕的风像是刀刃一般能撕开他的衣服,钻进他的身体里,他开始往前走,前面都是下坡路,这算是往山下走,奇里跟在他的后面一步步走着,不时回头看看木屋,它不知道主人要去哪里,去做什么,但它不在乎这些,它只是知道跟着他便不会有无家可归的感觉,那么它就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