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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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分读书(7)

为方便起见,以上四种人物不妨归纳为作者所批判的,和他所表扬的两大类。前一类人物中写得成功的是马多寿夫妇,马有余夫妇,袁天成夫妇,王小聚,袁丁未等,而以马有翼为最出色。一个天性懦弱,立场不坚定,没有斗争精神,沾染旧习气的知识青年,最后为了失恋才闹“革命”,走出顽固落后的家庭,投入积极分子的队伍:他从灰暗逐渐转向光明的过程写得非常细致,自然,因而前后的发展很完整。马多寿的刻画就没有这样圆满了;它后半不及前半,令人有草草终场之感。老二(马有福)捐献土地的家信,对糊涂涂应当是个很大的打击;老夫妻俩为“刀把上”那块地始终做着“顽强的斗争”,到了被老二扯腿,前功尽弃的关头,即使不再挣扎,总该有几声绝望的呻吟吧?可是作者只让铁算盘对他母亲说话中间(“妈!老二来了信!又出下大事了!”)透露了一些消息,而绝对没有描写这个富农精神上的震动。固然,马多寿是个精明家伙,他最后的不坚持留在社外,一则因为大势已去,二则入社的利益比不入社多;固然,他接到老二来信以后也曾“和有余商量了一个下午,结果他们打算等社里打发人来说的时候,再让有余他妈出面拒绝”;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马多寿失却土地的一刹那不感到紧张的理由,更不足以成为不描写这个紧张心情的理由。即使马多寿是个老谋深算,见风扯篷,不动声色的人,但要说他心里毫无波动究竟是不大可能的。

范登高占的篇幅不少,足见作者对他的重视;事实上这个人物却好像只有身体,没有头脚。在当地开辟工作的老干部,村子里第一任的党支书,现任的村长,竟会留在互助组,不参加合作社,还做小买卖,走富农路线:那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致的。我们对这段历史知道得太少了。开头只晓得他土改时多分了土地,得了个“翻得高”的外号。后来张乐意在党内批评他,翻了翻他的老账,举出了几桩事实;但在全书已经到了三分之二的阶段才追述他蜕变的过程,而且还不甚详细,给人的印象势必是很淡薄的。范登高的变质,据我们推想,可能有好几个原因:一个是小生产者的劣根性,一个是他的个性,一个是受的党的教育不够,也就是当地的党组织不强。作者提到他“为什么要写《三里湾》”(见《〈三里湾〉创作前后》第一段。——原注)的时候,曾经说:“一到战争结束了,便产生革命已经成功的思想。”可惜作者没有把他的理性认识在艺术实践中表达出来。假定这个背景能和范登高联系在一起,范登高立刻可以成为更突出、更有血肉的典型。他在党内做了两次检讨;第三次当着群众检讨,态度又不老实,又受了县委批评,他“在马虎不得的情况下,表示以后愿意继续检查自己的思想”。以后检查了没有呢?作者没有告诉我们;只说他当天(就是九月十日开群众大会的那一天)晚上连人带骡子入了社。看到范登高事件这样结束,我们不禁怀疑:他的入社究竟只是无可奈何的低头呢,还是真心悔改的表现?一个变质的党员不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可能在半天之内彻底觉悟,丢掉他背了多年的包袱吗?对于早先的蜕化和最后的回头,作者没有一个明确的交代,范登高的形象便显得残缺不全了。

书中的进步分子,和落后分子一样是次要角色比较成功。满喜那股“一阵风”的劲头,为了争是非“可以不收秋不过年”的脾气,他的风趣,他的旺盛的生命力,写得都很传神。秦小凤与玉梅,理性与感情很平衡,见事敏捷,有决断,有作为,不愧为新生力量;玉梅尤其在刚强中带着妩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灵芝的性格略嫌软弱,不完全能担负作者给她的使命。她发誓要治父亲的思想病,但只在范登高被支部大会整了一顿以后才劝过一阵是不够的。玉生的造像还可以加强些;书中用的多半是侧面手法,笔触太轻飘,色调太柔和,跟他应有的地位不大相称。但他到底是有个性的,会跟小俊离婚。

金生照理是跟范、马、袁等落后分子做斗争的领导,在实际行动中却是作用不大。虽然出场的机会极多,但始终像个陪客。在公开的场合也罢,跟私人接触也罢,在内部开会也罢,讨论扩社开渠也罢,批判范登高也罢,金生都不大有领导的气魄。便是要表现集体领导,金生的分量也不能太轻;因为集体领导并不等于没有中心人物,而张乐意、魏占奎等骨干分子的形象也得相当加强才说得上。“耐心”和“作风细致”两个优点,在金生身上有点近于息事宁人的“和事佬”作风。最显著的是他在马家入社以后,劝玉梅与有翼不要再向马多寿闹分家。作者的解释是他一时“顾不上详细考虑……当秦小凤一提出来,他觉着是不分对,可是和玉梅辩论了一番之后,又觉得是分开对了”。我认为问题不是来不及详细考虑,也不是金生头脑迟钝,而是由于他的本性带点儿婆婆妈妈,看事情偏重于团结而不大问实际的效果。我绝不说党员只应该有理智;相反,人情味正是党员最优秀的品质之一;但领导一个比较进步的农村的党支书,总不能像金生那样的带点姑息的作风。范登高的小买卖已经做了一年之久,金生从来没有正面批评他,帮助他,更证明金生的软弱。

因为被批判和被表扬的主要角色不是发展不完全,便是刻画得不够有力,所以先进与落后的对比不够分明,矛盾不够尖锐,解决得太容易。矛盾的尖锐不一定要靠重大的事故:落后的农民不一定都勾结反革命分子做穷凶极恶的破坏,先进分子也不一定要出生入死,在险恶的波涛中打过滚而后胜利。平凡的事只要有深度,就不平凡。三里湾是老解放区,有十多年的斗争史《三里湾》第一面末了,说到汉奸地主刘老五在一九四二年就被枪毙了。落后农民的表现不像旁的地方那样见之于暴烈的行动:那也是一个典型环境。唯其上中农与富农发展资本主义的倾向不表面化,像慢性病一样潜伏在人的心里,所以更需要深入细致地挖掘。暴露了这种内心的戏剧(例如,范登高被整以后的思想情况,糊涂涂接到老二来信以后的苦闷),自然能显出深刻的矛盾,批判也可以更彻底;而落后与先进两个因素的斗争,尽管没有剧烈的行动,本质上就不会不剧烈。唯有经过这种剧烈艰苦的斗争,才有辉煌的、激动人心、影响深远的胜利。何况矛盾的尖锐与否也是从大处衡量一部作品的艺术尺度呢!作者绝非体会不到这些,他在无数细小的场合都暗示了两种力量的冲突。不幸他似乎太顾到农民读者的口味,太着重于小故事的组织、交错、安排,来不及把“冲突”的主题在大关键上尽量发挥,使主要人物不能与次要人物保持适当的比重,作品的思想性不能与艺术性完全平衡。他不是主观在在思想与艺术之间有所轻重,而是没有把两者掌握得一样好。因为在大关节上注意力松了一些,上文所列举的许多高明的艺术手腕,在某程度之内反倒成为作者的一个负担。丰富多彩,生动有趣的情节,也许把他犀利的目光掩蔽了一部分。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篇幅限得太小了,容纳了那么多的素材,再没有让主流充分发展的余地。

可是人物的塑造有了缺陷,主题的表现不够显著,《三里湾》又怎么能成为一部杰出的小说,为读者大众喜爱呢?本文前半段的评价是不是过高了呢?我的解答是这样:除了人物比例所引起的结构问题以外,本书的艺术价值之高是绝对可以肯定的。除了几个大关节表现薄弱之外,本书的思想性还是很充沛的。作者处理每个插曲的时候,从来没有放过暗示主题的机会。花团锦簇的故事,无一不是用敏锐的观察与审慎的选择,凭着长期的体验与思考,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典型。就是这点反公式化、反概念化、同时也反自然主义的成绩,加上作者对农民深刻的了解与浓厚的感情(作者自己就是农民出身),发出一股强烈的温暖气息,生活的气息,大大地补偿了《三里湾》的缺点。而且某些形象的笔触软弱,也并不等于完全失败。说明白些,《三里湾》的优点远过于缺点,所谓“瑕不掩瑜”;何况那些优点是有目共赏的,它的缺点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的。

有人说《三里湾》中的恋爱故事“缺乏爱情”,我认为这多半由于人物缺乏外形描写;同时或许是作者故意不从一般的角度来描写爱情,也多少犯了些矫枉过正的毛病。但基本上还是写得很成功的。情节的安排不落俗套,又有曲折,又很自然。真正关心恋爱的只有灵芝、有翼与玉梅;玉生、小俊、满喜三人的结局都不是主动争取的,甚至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前半段写灵芝、玉梅与有翼之间的三角关系非常微妙。中国人谈恋爱本来比较含蓄,温婉;新时代的农村青年对爱情更有一种朴素与健全的看法。康濯同志写的那篇《春种秋收》也表现了这种蕴藉的诗意。灵芝选择对象偏重文化水平,反映出目前农村青年中普遍存在的一个现象;灵芝的觉悟对他们是个很好的教训。

附带提一笔:赵树理同志还是一个描写儿童的能手。他的《刘二和与王继圣》这是赵树理同志写的一个短篇,以及在《三里湾》中略一露面的大胜、十成和玲玲三个孩子,都是最优美最动人的儿童画像。

总而言之,以作者的聪明、才力、感情、政治认识、艺术修养而论,只要把纲领性的关键再抓紧一些,多注意些大的项目,多从山顶上高瞻远瞩;只要在作品完成以后多搁几个月,再拿出来审阅一遍,琢磨一番,他一定有更高的成就,一定能创造出更完美的艺术品为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服务。《三里湾》虽还有些美中不足的地方可以让我们吹毛求疵,但仍不失为近年来的创作界一个极大的收获,一部反映现阶段农村的极优秀的作品。明朗轻快的气氛正是全国农村中的基本情调。作者怀着满腔热爱,用朴素的文体和富有活力的语言,歌颂了我国农民的高贵品质:勤劳,耐苦,朴实;还有他们的政治觉悟,伟大的时代感应他们的积极性与创造性。书中有的是欢乐的气象,美丽的风光,不伤忠厚的戏谑,使读者于低回叹赏之余,还被他们纯朴温厚的心灵所感动而爱上了他们。

一九五六年五月三十日。

菲列伯·苏卜《夏洛外传》译者序

“夏洛是谁?”恐怕国内所有爱看电影的人中没有几个能回答。

大家都知有卓别林而不知有夏洛,可是没有夏洛(Chalot),也就没有卓别林了。

大家都知卓别林令我们笑,不知卓别林更使我们哭。大家都知卓别林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电影明星之一,而不知他是现代最大艺术家之一。这是中国凡事认不清糟粕与精华(尤其是关于外国的)的通病。

“夏洛是谁?”是卓别林全部电影作品中的主人翁,是卓别林幻想出来的人物,是卓别林自身的影子,是你,是我,是他,是一切弱者的影子。

夏洛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人。在他漂泊的生涯中,除受尽了千古不变的人世的痛苦,如讥嘲,嫉妒,轻薄,侮辱等以外,更备尝了这资本主义时代所尤其显著的阶级的苦恼。他一生只是在当兵,当水手,当扫垃圾的,当旅馆侍者,那些“下贱”的职业中轮回。

夏洛是一个现世所仅有的天真未凿,童心犹在的真人。他对于世间的冷嘲,热骂,侮辱,非但是不理,简直是不懂。他彻头彻尾地不了解人类倾轧凌轹的作用,所以他吃了亏也只知拖着笨重的破靴逃;他不识虚荣,故不知所谓胜利的骄傲:其不知抵抗者亦以此。

这微贱的流浪者,见了人——不分阶级地脱帽行礼,他懂得唯有这样才能免受白眼与恶打。

人们虽然待他不好,但夏洛并不憎恨他们,因为他不懂憎恨。他只知爱。

是的,他只知爱:他爱自然,爱动物,爱儿童,爱漂流,爱人类,只要不打他的人他都爱,打过了他的人他还是一样地爱。

因此,夏洛在美洲,在欧洲,在世界上到处博得普遍的同情,一切弱者都认他为唯一的知己与安慰者。

他是憨,傻,蠢,真——其实这都是真的代名词——因此他一生做了不少又憨又傻又蠢而又真的事!

他饿了,饥饿是他的同伴,他要吃,为了吃不知他挨了几顿恶打。

他饿极的时候,也想发财,如一般的人一样。

也如一般的人一样,他爱女人,因此做下了不少在绅士们认为不雅观的笑话。

他漂泊的生涯中,并非没有遇到有饭吃,有钱使,有女人爱的日子,但他终于舍弃一切,回头去找寻贫穷,饥饿,漂泊。他割弃不了它们。

他是一个孤独者。

夏洛脱一脱帽,做一个告别的姿势,反背着手踏着八字式的步子又往不可知的世界里去了。

他永远在探险。他在举动上,精神上,都没有一刻儿的停滞。

夏洛又是一个大理想家,一直在做梦。

“夏洛是谁?”

夏洛是现代的邓几

脱(Don Quichotte)。

夏洛是世间最微贱的生物,最高贵的英雄。

夏洛是卓别林造出来的,故夏洛的微贱就是卓别林的微贱,夏洛的伟大也就是卓别林的伟大。

夏洛一生的事迹已经由法国文人兼新闻记者菲列伯·苏卜(Philippe Souppault),以小说的体裁,童话的情趣,写了一部外传,列入巴黎北龙书店(Librairie Plon, Paris)的“幻想人物列传”之三。

去年二月二十二日巴黎“Intransigeant夜报”载着卓别林关于夏洛的一段谈话:

“啊,夏洛!我发狂般爱他。他是我毕生的知己,是我悲哀苦闷的时间中的朋友。一九一九年我上船到美国去的时候,确信在电影事业中是没有发财的机会的;然而夏洛不断地勉励我,而且为我挣了不少财产。我把这可怜的小流浪人,这怯弱,不安,挨饿的生物诞生到世上来的时候,原想由他造成一部悲怆的哲学(philosophie pathetique),造成一个讽刺的,幽默的人物。手杖代表尊严,胡须表示骄傲,而一对破靴是象征世间沉重的烦恼!

“这个人物在我的心中生存着,有时他离我很近,和我在一起,有时却似乎走远了些。”

夏洛在《城市之光》里演了那幕无声的恋爱剧后,又不知在追求些什么新的aventure了。但有一点我敢断言的,就是夏洛的 aventure是有限的,而他的生命却是无穷的。他不独为现代人类之友,且亦为未来的,永久的人类之友,既然人间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

罗素《幸福之路》译者弁言

人尽皆知戏剧是综合的艺术;但人生之为综合的艺术,似乎还没被人充分认识,且其综合意义的更完满更广大,尤其不曾获得深刻的体验。在戏剧舞台上,演员得扮演种种角色,追求演技上的成功,经历悲欢离合的情绪。但在人生舞台上,我们得扮演更多种的角色,追求更多方面的成功,遇到的局势也更光怪陆离,出人意外。即使在长途的跋涉奔波,忧患遍尝之后,也不一定能尝到甘美的果实——这果实我们称之为人生艺术的结晶品,称之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