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元年(公元1056年)三月,苏轼兄弟随父离家,从陆路自阆中(今四川阆中)、度秦岭,经关中,最后于五月到达汴京。
八月,苏轼与苏辙在开封府考进士,同时获选。按照宋朝的规定,府试以后还要经过中央礼部(负责礼仪、祭享、贡举等事)的考试和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兄弟俩住在兴国寺准备应考,苏洵则投书欧阳修、富弼、韩琦等人,受到他们的重视。第二年正月,欧阳修以礼部侍郎(礼部的最高长官)、翰林侍读学士(给皇帝讲书的侍从官)知贡举。他对当时流行的奇诡艰涩的文风深为不满,把平易流畅的文风作为取士的标准。苏轼的考卷《刑赏忠厚之至论》得到他的特别赞赏。据说欧阳修读了他的文章后说:“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经过仁宗的“御嗽”,苏轼赐进士及第,苏辙赐同进士及第。宋仁宗高兴地对他的皇后说:我为子孙得了两个宰相。
不料程氏在家病逝,苏洵父子只好回蜀奔丧。在封建时代,父母或祖父母死去,子孙辈必须谢绝人事应酬,如果是做官的人,还需解除职务,在家守孝二十七个月,叫做守制或丁忧。苏轼便丁忧家居。
嘉佑四年(公元1059年)十月,父子三人再度赴京。这次是走水路。他们经现在四川境内的嘉州(治所在今乐山)、泸州(治所在今泸州)、渝州(治所在今重庆)、涪州(治所在今涪陵)、忠州(治所在今忠县)、夔州(治所在今奉节),出三峡,到了江陵(今湖北江陵),已是岁末。一路上,碧波滔滔的长江,秀丽多姿的巫山,忠州的屈原塔,夔州的八阵图,其他如神女庙、昭君村、黄牛庙、虾蟆碚等山川文物、名胜古迹,处处震荡着他们的襟怀,激发起他们的才思,他们写下了不少作品。江陵以后的路程,将改由陆路北上。为了纪念这次舟行,他们就把三人途中所作诗文一百首,编为《南行集》。其中有苏轼诗四十首,这是现存苏诗中的最早一批作品,可以看作他诗歌创作的起点。这些作品初步显示了苏轼的政治抱负和诗歌才能。
嘉佑五年(公元1060年)二月,苏轼到达汴京。礼部授予他以河南府福昌县(今河南宜阳县西)主簿的官职,办理文书等事务。但他并没有去赴任,而是与苏辙一起准备“制科”的考试。原来唐宋时除了“进士”、“明经”一类“常举”以外,还有一种皇帝特别下诏举行的考试,叫做“制科”。嘉佑六年(公元1061年)八月,苏轼以“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考入第三等(为“上考”),这是极大的荣誉。从宋初以来,被取入三等的只有吴育和他两人。考试毕,他被授予大理评事、签书凤羞府(治所在今陕西凤翔)签判的官职。苏辙考入第四等,被任为商州(治所在今陕西商县)推官(州的属官,掌管审案);但因苏洵奉命在京修礼书,他奏请留京侍奉父亲。他送哥哥赴任,到郑州分手。
兄弟俩第一次离别,情绪不免感伤。唐代韦应物在《示全真元常》一诗中有“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的名句,意思说,今夜雨雪对床畅谈,极惬人意,以后哪一天复能如此?苏轼回忆往昔兄弟俩同读此诗,感触很深,曾约定日后一起退隐,纵情山水。想到这里,觉得高官厚禄并不值得追逐。
但是,北宋初年积贫积弱的社会局势唤起他平素怀抱的济世之志,逼着他睁开眼睛正视现实。宋朝是比以往几个统一王朝更注重中央集权的朝代,它把军权、政权、财权最大限度地集中到皇帝手中,这是宋代政治制度的一个特点。当时官僚机构庞大臃肿,腐败无能;在财权集中方面,规定地方财赋绝大多数上交中央,又刺激了上层统治集团的穷奢极欲,挥霍享乐,到宋仁宗时,国库空虚,“惟存空薄”。这使固有的阶级矛盾日趋尖锐,出现了严重的社会危机。开国不过三十多年,宋太宗时就爆发了王小波、李顺的农民起义,人数达数十万,就是突出的例证。宋朝缺乏抵御外来侵扰的能力,一直处在周围少数民族政权的威胁之中,每年向辽、夏输纳大量“岁币”(银、绢),给财政造成沉重负担。
正是在各种社会矛盾日趋尖锐的情况下,有些改革家就出来主张“变法”,要求革除弊政,缓和危机,形成了变法运动。
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宋仁宗任用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富弼、韩琦为枢密副使(全国军事机关的副长官),要他们提出改革方案。范仲淹就提出“明黜陟”、“厚农桑”、“修武备”等“十事”。宋仁宗采纳了他的意见,并颁行全国,号为“庆历新政”。但事隔不久,就因保守派的反对而失败,范、富罢职,韩琦被迫出赴外任。
“庆历新政”的失败更促使社会矛盾的急剧发展。封建士大夫中仍然酝酿着新的改革浪潮,一些局部性质的改革活动也在渐次展开。这是王安石变法前的酝酿期。苏轼这时的基本政治倾向是要求变法。他写了不少政论文,从要求革新的政治理想出发,继承汉代贾谊、唐代陆贽的政论精神,结合历史经验教训,分析当前形势,研究治国之策。代表作就是考“制科”时所写的《进策》(包括总论性质的《策略》五篇、讲具体改革措施的《策别》十七篇、讲辽和西夏问题的《策断》三篇)和嘉佑八年(公元1063年)在凤翔任上所作的《思治论》。
这些政论文在风上深受战国时代纵横家的影响。它的特色是汪洋恣肆,辩才无碍。宋人李涂《文章精义》指出,苏轼上述《策略》等“论利害”的政论,学之于《战国策》;并说,“苏门文字,到底脱不得纵横气习”,是正确的。它常被旧时代的举子们奉为楷式。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曾记当时俗语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苏轼这类文章的影响。
这一时期是苏轼诗歌创作的初步活跃时期。和政治上主张改革相一致,他的作品中也以关心国事、反映民生疾苦为重要主题。他经常作贫富悬殊的对比:“蜀人衣食常苦艰,蜀人游乐不知还。千人耕种万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闲。闲时尚以蚕为市,恐忘辛苦逐欣欢。”(《和子由蚕市》)同是“蜀人”,若乐如此不均。这个对比正说明作者对封建社会中贫富对立的现象有着较深的感受。
天寒降雪,他叹道:“有客独苦吟,清夜默自课。诗人例穷蹇,秀句出寒饿。何当暴雪霜,庶以蹑郊贺!”
他还写了一些指斥时弊的诗。如咏史诗《坞》,借古喻今,语多讥刺:衣中甲厚行何惧,坞里金多退足凭。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这首诗是嘲骂汉末董卓的。董卓是个奸相,怕人行刺,在衣内加了厚甲,自以为可以确保生命安全;他把民脂民膏搜聚在他所盘据的坞,扬言“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然而,他后来失败了,被暴尸长安,时遇酷署,肥胖的躯体流脂满地,人们对他恨之入骨,就在他的肚脐眼装上灯蕊,象点灯似的烧了几天。诗的后两句说:照明不须灯,真算个“英雄”!嬉笑怒骂,鞭挞有力。这时当时疯狂地聚敛民财的官僚贵族,无疑是个严重的警告。陈师道曾说:“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后山诗话》),是不错的。
苏轼这时期的诗在艺术上也趋于成熟。组诗《凤翔八观》八首就代表他当时五七言古诗的成就。凤翔是有名的古都,文物很多,秦刻的“石鼓”,秦碑“诅楚文”,王维、吴道子画的竹和佛像,唐代着名雕刻家杨惠之所塑的维摩像,东湖,真兴寺阁,李氏园,秦穆公墓,被称为“凤翔八观”,苏轼都一一加以吟诵。尤如《石鼓歌》,从“冬十二月岁辛丑,我初从政见鲁叟”开始,写他嘉佑六年(公元1061年)冬,初到凤翔任,即去孔庙谒圣,见到石鼓;然后详细描写石鼓的文字和经历,最后以“兴亡百物自闲,富贵一朝名不朽。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作结,感叹历史兴趣,富贵殆尽,只有这岿然石鼓却是永恒的存在,成为我国传世的宝物(今存北京)。全诗六十句,用词典雅而摹写入微,结构严谨而时起波澜,刻意锻炼,惨淡经营。这之前韩愈也写过《石鼓歌》,苏轼此诗有意和他争胜,终于成为吟诵石鼓的两篇名作。
苏轼在凤翔任职三年多,于宋英宗赵曙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正月还朝,以殿中丞(管理宫廷事务的殿中省的官员)差判登闻院(受理官民建议或申诉的机构),又经过学士院的考试,授官直史馆(编修国史机关的官员)。这时,他的家庭发生了重大变故:妻子王弗卒于京师;接着父亲苏洵又病故,他就和苏辙一起扶柩从水路回蜀,并为父亲守丧家居。